☆﹀╮=========================================================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伪装者]千秋家国梦 作者:戚十言 千秋家国梦,谁是梦中人? 明楼:我的现任坑了我的弟弟,我的同事,我的老板,我的前任。可是,我还是爱她,我只爱她。 什么?你说她有没有坑过我? 她不会坑我,她怎么会坑我,她只是早早地死了,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 本文大概还可以叫以下几个名字: 《论立场不同怎么谈恋爱》、《BOSS,我来自特高课》、《东方史密斯夫妇》、《特工恋爱日常》、《霸道特工带球跑》、《挖坑指南》等等等等,欢迎大家补充。 内容标签:历史剧 原著向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荣令仪,明楼 ┃ 配角:明诚,明台,明镜 ┃ 其它:HE ☆、第 1 章 ?  1938年,法国巴黎。   五月,巴黎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鲜花盛开。   这是一栋城郊的别墅,典型的法式风格。高大陡峭的四坡屋顶,绿树成荫,白沙路旁盛开着蓝紫色的香根鸢尾,沐浴了一夜的雨水,房敛色泽,像一只只蓝色的蝴蝶飞舞在绿叶之中,清风徐来,美不胜收。   五年前,明楼和阿诚来巴黎游学,大姐明镜一力主张添置了这栋别墅。明楼心知明镜必有她的考量,果不其然,三年后,明楼和阿诚学成回国,明镜也不准卖掉房子。   明楼并没有回上海,而是在南京政府谋职。后来国内战乱渐起。明镜就更不准他回上海,强逼着他带阿诚回了巴黎。然后,又把最小的兄弟明台送了过来。想来,五年前明镜就起了这个主意,让弟弟们专心治学,躲避战乱,又让明楼远离了政治,可谓一举两得。她自己却不肯离开,坚持在国内打理明家的生意。   明楼回了巴黎,在巴黎大学经济系任教,阿诚做了明楼的助教。而明台,声称每天在家看到两个哥哥看腻了,不想在学校还看到,坚持读了哲学。   明楼见他主意坚定,也懒得同他计较。家里的幼弟嘛,明楼虽性格严谨,但也难免会宠着些,心想并不奢求他顶天立地做家里的栋梁,只要他开心。斟酌再三,还是随明台去了。   一夜急雨。   明楼揉着额头从楼上走下来,眼睛里有几丝红血丝,一看就是没休息好。阿诚递给他一杯热牛奶,明楼接过,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才问道:“明台还没起床吗?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   阿诚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道:“明台昨晚上就没回来。”   “什么?一晚上没回来?跟着他的人呢?”明楼的声音顿时上扬了。   “大哥,你别着急。你昨晚上休息以后,我打电话去问了,说是明台在同学聚会上,喝醉了,同学们替他开了个房间住。我们的人不方便出面,就在隔壁也开了个房间守着。聚会的都是同班同学,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楼摆了摆手:“简直是胡闹!今天就是期末考试了,他还出去玩,还敢喝酒!夜不归宿!立刻再打电话去问!”   阿诚应声,走到电话旁。正要打电话,电话叮铃铃地响了。阿诚不由吓了一跳,接起来道:“喂?”   电话那头的回答让阿诚眉头紧蹙:“什么?你们守到现在没见明台出来,敲门也没有人应?进去才发现隔壁没有人?”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你也能给我看丢了?”阿诚强自按捺住火气:“立刻派人排查昨天晚上聚会的所有人和酒店入住客人名单,一有消息马上打给我。”   阿诚挂了电话,明楼已经放下牛奶,起身去拿外套:“不行,他们效率太低,我亲自去找。”   阿诚急道:“大哥,你九点还有监考呢?我去找。”   明楼摇头:“你去替我监考。”   阿诚还要再说,看见明楼紧皱的眉头,又打住了:“是,大哥。”   阿诚出去发动车子,明楼上了车,考虑再三,又道:“算了,还是你去找,一有消息马上来回我。你先送我去学校,我看看能不能等到他。如果他赶不上考试,我好替他请假。”   巴黎大学的前身是索邦神学院,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之一。校园环境优美,建筑历史悠久,学风崇尚自由,但学生们反而更为刻苦。   车子刚驶到学校,就见门口围了一堆人。还有一个小时就考试了,学生们不抓紧复习,反而聚在这里,明楼不由心里打了个突,看向阿诚。   阿诚会意,下车挤进去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躺在地上,头发乱七八糟的,衣着凌乱,酒气熏天。似乎是醉得狠了,周围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也没把他惊醒。   正是一夜没回家的明台。   阿诚心念电转,拿出证件:“我是学校的助教,这里我会处理,马上考试了,都散了吧。”   学生们一哄而散,阿诚赶忙蹲下身,抱起明台,使劲摇了摇,低声呼唤:“明台?醒醒,明台?”   明台没有反应。阿诚不由着急,用手试了试明台的额头,还好温度正常。   周围路过的人不时瞥过来,阿诚扶起明台,回到车上。明楼早就远远看见了,接过人来低声喊了几声,眼见着喊不醒,摸了摸脉搏,道:“恐怕不是醉酒,考试是赶不上了。你带他回去,叫私人医生,不,叫林医生来家里看。”   林医生是中国人,也是同志。还不清楚明台的状况,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明楼考虑得很周详。   阿诚应声道:“是,大哥。”   明楼强忍着担心,下车走进校园。? ☆、第 2 章 ?  明台是被饿醒的,睁开眼一看,四壁昏暗。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床头放了个相框,是他特地从国内带回来的家里人的合照。   明台不由哭丧了脸,心想肯定是他喝醉了,同学送他回来的。   马上就要考试了,张成杰还非要约他出去。张成杰和他素来就有点不对付,明台不想去。张成杰说什么特地给他赔礼道歉,他不来就是不原谅他不给面子。明台经不住激,就去了。   去了刚坐下,张成杰就说道歉,自罚三杯。一帮同学看着,明台不好不给他面子,自恃有几分酒量,也跟着喝了三杯。   没想到这一开始就没法刹车,一群人都来向明台敬酒。明台喝了几杯,渐渐回过味来。今天聚会的都是张成杰交好的,只怕唱的不是负荆请罪,而是鸿门宴。   他醒过神来,自然不肯再喝,不料却觉得头越来越晕,渐渐就迷糊了。   明台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1点。还好,虽然醉酒,但没有误了考试,不然大哥肯定不会饶他。   他晚上没有吃饭,空腹喝了几杯酒,现在酒意过去了,更觉得饿得厉害。但是又怕吵醒了大哥和阿诚哥,只好硬捱着。   楼上,明楼书房。   书房很宽大,也很舒适。明楼坐在棕色的橡木书桌后,想起林医生的话,不由眉头紧锁。   “令弟没有大碍,应该不是醉酒。酒气虽然大,但是多是衣服上的。看样子怕是不慎服了安定一类的药物,瞳孔正常呼吸正常,量应该不算太大 ,最晚今天夜里就能醒来。”   “因为没有进食,我替他注射了葡萄糖。醒来再给他喝点粥就好了。”   明台不过是一个学生,谁会大费周章地陷害他。如果是冲着自己来的,手段绝不可能这样温柔。   明楼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等明台醒过来再问。   阿诚轻声敲门进来,阖上房门:“大哥,明台聚会的同学里,提议的是张成杰。这个人是南京政府送来进修的公费大学生,家庭贫寒,但是好充面子。明台穿着行事有些张扬,张成杰素来看不惯他,双方有些小摩擦。”   “我用学校调查的名义去问他,他就承认了,说是看明台不顺眼,想趁聚会灌他几杯出口恶气。没想到明台酒量这么小,几杯就醉了。他也怕事情闹大,给他开了房间就匆匆和朋友走了。   “至于其他人,应该是张成杰的酒肉朋友,听说他要在银塔餐厅请明台赴鸿门宴。有得吃又充了哥们义气,就纷纷答应了。”   明楼摇了摇头:“不对,张成杰是公费大学生,又家境贫寒,怎么可能请得起银塔餐厅。”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张成杰,他说是刚收到的银塔餐厅的邀请券,是抽奖中的。估计是送信的延误了,三个月前寄出的券现在才收到,昨天就要过期,他舍不得浪费,就趁机搞了个聚会,一举两得。”   “我看他说的基本是实话。他回去以后,就没有出门。同住的人可以作证。安定的事情,应该与他无关。他也没有渠道,搞到这种药物。”   明楼思索再三,也没有头绪。目前只有两个疑点——信为何会迟到;明台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在阿诚安排的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阿诚显然也想到了这里:“我调查过了张成杰住的18区的邮递情况。几年来都是巴黎大学一个女孩子做的投递,这个女孩子是经济系的米兰达,是你的学生。父亲是一个小作坊主,米兰达勤工俭学,兼职做邮差,两年来一直负责18区。这个女孩子很刻苦,从来没有误过事。其它地区的邮差记录最好的也有几起投诉,她一起都没有。”   “张成杰的信封已经被他扔了,我问过他,他说就是普通的信封,没有留意。恐怕,这封信,并不是邮寄的。”   “而明台怎么在我的人眼皮子底下消失这件事,是我们的人犯了错误。明台入住的酒店是U型结构,他住的215和我们的人住的216,实际是两头。我们的人惯性思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酒店在两个转角处各有楼梯,因此,要把明台偷运出去,并没有什么难度。”   明楼皱眉:“相邻的214住的是什么人?”   “214住的是一对来巴黎旅游的夫妇,房间是提前一个月预定的,已经住了三天,今早8点就退房走了。”阿诚答道。   一切看起来都是巧合,毫无疑点,然而明楼知道,最完美的事情一般都是人为的。真正的顺其自然,反而会频出意外。   明楼难得地有些焦躁,在巴黎,人手不足。而且,他们的人也不像在国内那样手眼通天。最简单的例子就是,214入住的客人他们无法查证。如果是国内,早就被查了个底朝天了。   明楼起身,走了两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走一走,换个思路再想。   阿诚明白他的习惯,没有出声打扰。   明楼突然停住了步子:“你说一个邮差,就算再努力,一个投诉也没有,不太可能吧?天灾不可避免,别人体谅了不会投诉。但是,她难道就不会生病不会有急事?”   明诚顿悟:“我这就去查米兰达。”   明楼缓缓地坐下:“这是唯一可以查证的疑点,不要打草惊蛇。先从校医的记录查起,米兰达家庭条件不好,她生病首先考虑的应该是看校医。”   阿诚点了点头:“大哥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书房的座钟轻响了两下,明楼皱眉:“明台还没醒吗?”   “我上来的时候去看了,还没醒。”阿诚答道。   明楼不由摇摇头:“这小东西,平时在家看着也是千伶百俐的,怎么出门一个没看好,就吃了别人的暗算?”   “大哥……”这个别人恐怕不是一般人,手法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大哥素来智计百出,现在也十分被动。这话说得,好像刚才皱眉思索的是别人一样。阿诚不由腹诽,鉴于明楼的脸色,他十分明智地把话咽了回去。   虽然阿诚并没有把话说完,但明楼只是一眼,就看穿了一切。   这小子。明楼懒得和他计较,揉了揉脸,打起精神来:“走吧,下楼看看明台,林医生说他这个时候差不多要醒了。”? ☆、第 3 章 ?  明台自以为不过饿了一顿,其实是饿了三顿。在明家,他是最小的孩子,大姐和阿诚哥都宠着他。大哥虽然严厉,但顶多是叫阿诚哥打他屁股,也没饿过他。他哪吃过这种苦,越是想着忍一忍,越觉得饿得心慌。他摸索着起来喝了一杯冷茶,正要再倒,就听见有脚步声从楼上下来。   明台仔细辩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赶忙放下杯子躺到床上,盖着被子装睡。   明楼打开门走进来,就着走廊的灯光扫视了一遍,看见床前两只一前一后朝里的拖鞋,不由笑了。他不慌不忙地拧开床头的台灯,扯了把椅子坐下:“阿诚,厨房里的粥不要热了,明台睡得正香,怕是用不上了。”   阿诚会意,应声出去。   明楼捡了一本明台的功课,慢慢翻看。   明台听着书页慢慢翻动的声音,十分煎熬。大哥在看书,他却觉得大哥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他脸上,唬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皮都不敢眨。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阿诚哥又进来了,跟着他一道进来的还有饭菜的香味。是他爱吃的生滚鱼片粥。   “大哥,明台不吃就我们吃吧,免得浪费。这粥放到明天就不能要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吃饭最大。明台一骨碌掀开被子坐起来:“阿诚哥,谁说我不吃,我要吃的。”   “不装睡了?”明楼放下书。   明台看着明楼的脸色,十分平静,看不出端倪。他忽闪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大哥,我饿。”   明楼不置可否。   明台小心翼翼地溜下床,自动坐在桌边,讨好地道:“阿诚哥,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阿诚忍不住想笑,又板起脸,盛了一晚粥递给他:“好好吃饭吧小少爷,等下大哥有话问你。”   明台顿时哭丧了脸,连碗里的鱼片粥也感觉没那么香了。   大哥肯定是因为他考试前还醉酒要收拾他,明台边喝粥边思索对策。   这次是自己不对,明台在脑海里找了几个理由,都觉得说不过去。自己是学生,就不该喝酒,更不该喝醉。更何况,明天还有考试,就算是大姐在,估计都不会护着他。   考试,考试……明台忽然明白了。   自己明天还有考试,大哥再生气也不会在这当头收拾他,亏他还自己吓自己。   明台自觉有了免死金牌,顿时理直气壮起来,开始挑三拣四:“阿诚哥,你粥都做了,怎么不配个罐头,我想吃牛肉罐头。”   阿诚看了看明楼。   “给他去拿。”明楼脸色不变。   阿诚应声去拿了一个罐头,打开,递给明台。   明台哪是想吃罐头,不过是想试探大哥和阿诚哥的态度。见他们有求必应,慢慢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明楼见他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懒得跟他啰嗦,站起身来,吩咐阿诚:“看着他吃,等下不许留情。”   明台顿时怂了:“大哥,我可以解释的。”   明楼脚步都没停,径直上楼去了。   自己家这位小少爷,最能闯祸又最识时务,阿诚板起脸:“吃好了吗?”   “吃好了。”明台放下碗,可怜兮兮地点头。见阿诚哥收拾碗筷,又讨好地说:“阿诚哥,你放着,我来收。”   “这用不着你,你去小书房等我。”阿诚手上不停,拿着托盘出去了。   明台无计可施,只好怏怏地起来,磨磨蹭蹭地去了小书房。   说是小书房,其实就在明台卧室隔壁,专门布置给明台读书的。等明台犯了错,又成了执行家法的地方。明台是个爱闯祸的性子,在巴黎又没有大姐护着他,狠是吃了些苦头。搞得明台一进小书房就犯怵,平时没事就死活不愿意进去,在那读的书还没挨的打多。   明台揣度着明楼的态度,知道这一顿打是免不了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大哥看在自己还要考试的份上,让阿诚哥手下留情。   阿诚拿着藤条进来,见明台跪在地上,不由笑了:“你倒是自觉。”   明台赔笑:“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吗阿诚哥。”   “你错哪了?”   “我……我不该在考试前还出去喝酒,都是张成杰,非要拉着我去。我真不知道他是叫我去喝酒的。”   “就这些?”阿诚很有耐心地问。   “是,是啊。又不是我主动去喝的。我也拒绝了的,实在推不过了,才喝了两杯,我也是被迫的。”明台申辩道。   阿诚看着明台振振有词的样子就来气,虽说这次的事情是明台被人算计了,但明台也该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张成杰平时就和明台不对付,考试前约他,他也真敢出去。   现在巴黎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大哥和自己又身份特殊,暗中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大姐把明台送来巴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哥和他都没法交代,但是这些话没办法告诉明台。再者,明台在眼皮子底下吃这么大一个亏,固然是自己的人失误,但若不是别人摸清了明台的脾气,又怎会如此顺利。别人牵着他的鼻子他就走了,看来不吃点教训,明台是学不乖。   “起来,到沙发上趴好了。”阿诚示意明台。   “你还真打啊阿诚哥。”明台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明天还要考试呢?”   阿诚简直被他气笑了:“考试,小少爷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等着补考吧。”   “什么?我睡了一天一夜?”明台顿时懵了。   “不然大哥为什么让你先吃饭?”阿诚反问。   明台害怕了,垂着头:“阿诚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想想又委屈:“我怎么知道那个酒后劲这么大,我……我就喝了几杯。这不是我故意的,是……是不可抗力。”   阿诚简直无语,重点是这个吗?他懒得和明台废话,扬起藤条照着明台的胳膊就一下子抽下去。   “哎呦”,明台吃痛,不由叫出声。   阿诚冷冷道:“你还知道痛啊,我还以为你不仅嘴硬,还抗打了呢?”   明台又痛又委屈,喝酒是自己不对,但自己不都检讨了吗?犯的着这么上纲上线的,他也生气了,闭上眼睛,梗着脖子:“那你打吧,反正我不用考试了,你打死我算了。”   “你还有理了。”阿诚也生气了,沉下脸,过来拽起明台,一把掼到沙发上,照着屁股就一下子。   明台犯了拧,心想,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叫一声了。   阿诚见他不叫,也不理他,又连抽了好几下,每一下都比前一下劲儿大。   明台受不住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捂着屁股讨饶:“阿诚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打了,我再也不喝酒了。”   阿诚又打了一下子:“还有呢?”   明台闭着眼睛大喊:“我保证不随便出门了,在家好好读书。”   阿诚这才满意:“好,你保证了就好,还有十下。”   “还要再打十下?”明台简直要哭了:“阿诚哥,再打十下我的屁股要烂的。”   “要不给你记在账上?每天给你来两下,免得打坏了你的屁股?”阿诚故意道。   “还是算了。”明台垂头丧气地松开手趴好。   阿诚扬起藤条,噼里啪啦就是十下,不过这十下,比刚才轻多了。打到后面,看见明台整个人蔫巴巴的,最后三下简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偏偏明台看出他心软,故意叫得一声比一声大。   阿诚强忍着笑意板起脸:“好了,起来吧。”   明台耍赖:“我起不来了,屁股都被你打烂了,一动就疼。”   阿诚无奈,放下藤条去扶他。明台故意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阿诚身上,嘴里还嘟嘟囔囔:“阿诚哥你也太心狠了,简直是心狠手辣,亏我还觉得你比大哥好一点。”   “这样啊,那我下次不打你了,让大哥亲自来。”阿诚故意逗他。   “还是算了,阿诚哥,你比大哥,还是好一点,就那么一点儿。”? ☆、第 4 章 ?  雨果路119号。   这是一家幽静的咖啡馆,红砖墙上爬满青翠的爬山虎,小小的花坛里,紫罗兰打着蓓蕾,将开未开。   明楼和阿诚一前一后走进咖啡馆。   咖啡馆坐落在街角,因地制宜,形状有些不规则。穿过扇形的大厅,拐了两个弯,最里面是一个单独的房间。明楼和阿诚推开门走进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六七个人。   没有开窗,又掩着窗帘,房间里虽亮着顶灯,但光线还是有些黯淡。   开会时间是两点,明楼和阿诚提前了十分钟,还是比别人晚了些。   今天的会议是陈书记主持。他见明楼和阿诚落了座,所有人都到齐了,就清了清嗓子,宣布开会。   会上传达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日本向重庆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透露,拟任汪精卫为和谈对手。   “这狗汉奸,孙凤鸣怎么没刺死他!”负责学生工作的林禹同志年轻气盛,语气十分激动。   陈书记轻声咳了咳,打断了林禹的话:“明楼同志,你怎么看?”   陈书记是老同志,思想进步,理论扎实,作风严谨,就是不善言辞。每每自嘲是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他和明楼是平级,凡是要做动员讲话的地方,就甘愿退位让贤。   明楼心领神会,站起来,引用了汪精卫的话:“‘吴亡之际,乃无一人死节,不亦辱乎?’,汪精卫原本就媚日,如今,只怕是要降。”   “一·二八事变以来,国内的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日寇虽气焰嚣张,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贼来愈众,我志愈坚。每一个有血性有气节的中国人都会站起来,团结御侮,共赴国难。”   “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国内的同志抱着牺牲一切的决心,我们身处巴黎,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传播革命的火种,为党的伟大事业努力奋斗!”   明楼的话语很轻,也很坚定,有一种让人为之沸腾的力量。林禹气顺了,率先表态。其他同志也纷纷汇报工作,巴黎的地下工作有无数前辈打下的基石,工商学联,都开展得十分红火。   明楼落了座,把话语权还给陈书记。陈书记做了总结陈词,又勉励大家:“现在的斗争形势很严峻,大家要再接再厉,继续战斗。”   开完会,明楼和阿诚开车回别墅,巴黎的午后,悠闲静谧。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捧着刚出炉的面包,抱着花,姿态惬意。欧洲战场的硝烟还没有弥漫到巴黎,这里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   明楼道:“明台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阿诚握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答道:“米兰达三个月前连续看了三天校医,我查了记录,是重感冒。恐怕不是巧合。”   “昨天我假托班上的学生有一封家信,三个月前寄出的,还没收到。这封信十分重要,托她去查一查,她答应了。后来回复我说,三个月前她生病了,是她的朋友帮她投递的。”   “她的这个朋友,也是巴黎的学生,就读于法律专业,中国人,叫荣令仪。”   事情似乎越来越清晰了,明楼却觉得,自己与真相并没有靠近,多年的特务工作,给他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你查过这个荣令仪没有?”   “没能见到本人。这个荣小姐,跟我们家小少爷似的,叫家里娇惯坏了。来巴黎念书,都是带着厨子仆人来的。我昨天按学校档案上登记的地址去拜访她,只有一个老妈子应门——‘我们家小姐考完试就去马赛度假了,家里人都带过去了,有事等小姐回来再说。’”   “继续关注,有消息就告诉我。”明楼吩咐。   “大哥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上次的事是个意外,如今我们有了防备,不会再发生了。这件事恐怕只是个恶作剧,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其实,明楼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理由呢?明台虽然行事张扬了些,可也犯不着让别人这样捉弄他。没弄明白真相,明楼总是觉得放心不下。   明台捱了打,在家很是安分了几天,连平时最讨厌的拉丁文都翻出来做了功课。他是个小孩脾气,小时候背唐诗,背完就有糖吃。现在他不想吃糖了,却想着将功抵过。   不料这几天大哥和阿诚哥都忙得很,只吃饭时候在家,也不查他的功课。媚眼做给了瞎子看,明台不由气闷。   傍晚,明楼和阿诚刚走进别墅的大门,明台就乖巧地迎了上来:“大哥、阿诚哥,你们可算回来了,我都做完好几张卷子,等你们半天了。”   明楼看了他一眼:“饭做了吗?”   明台不由心虚,大哥对他要求很严格,巴黎的别墅里没有雇佣人,饭都是他和阿诚哥轮流做。他在家里是娇生惯养的,最讨厌做饭。前两天阿诚哥体谅他捱了打,都没让他动手。今天大哥过问,估计是看不下去了。   明台赔笑:“我这就去。”   明楼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见他要开溜,喝道:“回来,把卷子拿给阿诚再去做饭。”   明台嘟囔着去取了卷子,还好他早有准备,多写了几张。   阿诚见明台可怜兮兮的,接过卷子目送他去了厨房,忍不住求情:“大哥,明台这两天也还算听话,你就饶了他吧。免得他受不了,向大姐告状。”   “这小东西,捱了打才能乖几天。你要给他三分颜色,他立马能给你开染坊。”明楼不同意。他在家庭教育上近乎严苛。用明台的话来讲,就是封建家长作风。不过明台可不敢当着他的面讲,只敢私下和阿诚哥嘀咕。   阿诚道:“其实这件事,是别人有心算计他,明台错得也不是很厉害。”   “为人算计,这错得还不厉害吗?”明楼的声音冷了。   这句话,似乎并不仅指明台。阿诚顿时觉得要引火烧身,不敢再劝,赶忙捧着明台的卷子去了小书房。   晚饭吃的是面条,明台在做饭上没有什么天份,只有面条还勉勉强强。   吃完饭,明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这几天忙,他的报纸攒起来了,还没看完。   明台坐在侧边的沙发上,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书看。只是他心不在焉,把书翻得稀里哗啦的。明楼被他吵得受不了,吩咐道:“把书放下,你以后每天在家做卷子,不许出门。各科都要做,每科每天做两张。”   “啊!”明台顿时后悔了,早知道就回房间去,没想到坐在这儿也会惹祸上身。这几天闷在家里看书,他早就受不了了。就盼着表现好点早点解禁,谁想到大哥这么心狠手辣。   “啊什么?你有意见?”明楼反问。   当然有意见了,只是不敢说,明台小心翼翼地讨价还价:“大哥,每科两张太多了,我就是写一天,也写不完啊。而且,我屁股还痛着呢。”   “那就站着写,你错过了考试,只有补考。要是补考考不过,你自己去跟大姐说。”明楼看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   “自己说就自己说,大姐疼我,才不会逼着我带着伤学习呢?”明台赌气,大哥和阿诚哥都怕大姐,可大姐最疼他,他才不怕。      明楼放下报纸:“那你把前因后果都跟大姐说说?”   明台不说话了,大姐虽然疼他,但也是有原则的。   他不说话了,明楼却不放过他,问阿诚:“你给他改的卷子,正确率怎么样?”   明台眨巴着大眼睛,拼命给阿诚使眼色。阿诚看了看明楼的脸色,避重就轻地答:“及格了。”   明楼不置可否,“哦”了一声,拿起刚才的报纸继续看。   明台见他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才把提到半空中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放回去,却不敢再讨价还价了,蔫巴巴地回了房间做卷子。   至于做得进去做不进去,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 5 章 ?  如果说巴黎是法国的心脏,那马赛就是地中海边上的一颗秀丽的明珠。   早上九点,阳光还不够炙热,地中海清凉的海风吹拂着整个西海岸。一片树林里,晨光绚丽,绿草带露,野花芬芳。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地奔驰而来,当先的骑手身姿矫健,后一位则平稳一些,因穿了深色的骑马装,到了近前,才看出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   齐淑媛勒住了马,感叹道:“令仪,还是你会玩,跟你来了马赛,我才觉得没有虚度时光。”   前面的女孩子听到她驻足,也放缓了缰绳,回头笑道:“你是要做淑媛的,自然不像我,野惯了。要是婶婶见了,指不定要骂我教坏了你。”   齐淑媛不由黯然:“什么淑媛,不过是任由家里人摆布的牵线木偶罢了。令仪,我可真羡慕你。”   齐淑媛是荣令仪婶婶的侄女,家里也曾辉煌过,到了齐大少这一辈,齐家没有一个能做事的,跑马赌钱抽大烟倒是样样在行。偏排场又大,金子打的家底也耐不住流水介似的花销,齐家就慢慢成了破落户。   齐家的大小姐和荣家二公子是上一辈定的亲,荣家讲信义,齐家败落了,也不曾悔婚。齐大小姐嫁进荣家以后,见娘家镇日烟天雾海一般,着实不像话,心疼侄女儿,就把齐淑媛接来了身边养活。   荣家是宽厚人家,且家资雄厚,并不曾薄待了这位表小姐。衣食住行一律视同自己家的孩子,送她念了上海虹霞女子学校后,又送她跟家里的大小姐荣令仪一道,来法国留学。   荣家虽视她如家人,但齐淑媛心里却始终郁郁不乐。她每常自比是湘云的才情,宝钗的气度,偏偏生了黛玉的命格。虽不曾拈花落泪对月吟诗,但也相差不离。荣令仪是个爱说笑的性子,平素对齐淑媛是有些敬而远之的,生怕一个不慎,就误伤玉瓶。   等到后来两人来了巴黎,离了家庭,齐淑媛日渐开朗,两人才渐渐和睦。去年齐淑媛有了心仪的男孩子,一腔芳心无处倾诉,同荣令仪说了许多私房话,两人才真正亲如表姐妹了。   岂料好景不长,齐淑媛芳心暗许得快,也失恋得快。她嘴里藏不住话,三言两语就被荣令仪套出她的白瑞德。因齐淑媛每常提起这个密斯托明,都是亲昵甜蜜。齐淑媛又是个自怜自伤的性子,一朝变色,荣令仪便认定是这个密斯托明负心薄幸,玩弄感情。   此时的荣令仪涉世未深,虽聪慧过人,但还看不透人心。她尚不明白老实人也会粉饰太平,妆点真相,以致于误伤无辜。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荣令仪是个护短的性子,知道了真相后就暗自揣度,要给对方一个教训。她素来行事缜密,又担心影响表姐闺誉,策划了许久,谋定而动,果然一击即中。   事毕以后,她见齐淑媛终日闷闷不乐,又大张旗鼓地带着家里人来马赛度假,其实为的,不过是齐淑媛一个人罢了。   马赛风景秀丽,气候宜人。齐淑媛来了以后,果然笑声渐多。   荣令仪心下宽慰,却不料方才一句话又招来了齐淑媛的愁绪。见她又露出身在国内时的自怨自艾来,荣令仪赶忙打岔:“表姐,你同我再跑一圈。我让你三个身位,怎么样?”   好歹将话岔过去了。   荣令仪和齐淑媛在马赛住了一个多月,眼见着快开学了,才慢慢启程回巴黎。   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圈子其实并不算大,除了公费留学生外,其余自费的,大多颇有几分家底。因为上海日渐洋化,又以上海的留学生居多。   荣家祖籍无锡,后来开始做实业,最出名的就是面粉厂和棉纺厂。因上海是进出港口,就慢慢把产业迁到了上海。荣氏在上海颇有令名,因此,巴黎的留学生圈子里,好些人也是同荣令仪交好的。   她方回来,陈珍珍就下帖子来请她,说是办生日宴。荣令仪寻思着让齐淑媛出去散散心交交新朋友也好,便痛快答应了。   两人到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舞池灯火辉煌,宴会的主人陈珍珍正和她的舞伴跳华尔兹。她穿了一袭红裙,满场飞转间,裙角翻飞,格外引人注目。   陈珍珍性格有些骄矜,齐淑媛虽自嗟提线木偶,但言谈举止无不力求人如其名,因此,两人历来不太投机。不过是彼此看在荣令仪的份上,维持个表面和平罢了。   见她们来了,陈珍珍轻盈地滑出舞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的舞伴徐书去请齐淑媛跳舞,然后拥着荣令仪,自去一边说话。   荣令仪递了个包装得格外精美的盒子给陈珍珍:“生日礼物,我和表姐特地从马赛给你带回来的。”   陈珍珍笑盈盈地接过来,嘴上却嗤笑:“得了吧,令表姐和我是相看两相厌,你不用特地捎带上她。”   荣令仪也笑了:“你就是嘴上不饶人,我表姐也自有她的好处,你多了解她就知道了。”   陈珍珍不置可否,却顾及荣令仪的面子,将话岔开,拉着她道:“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新朋友。”   不远处,一群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被围在人群中央,慷慨激昂地道:“《人权宣言》和《独立宣言》虽然都打着自由、平等的幌子,但归根结底不过是资产阶级谋求政治利益的武器,是资产阶级为登上政治舞台粉饰的脸谱!我认为只有《共/产/党宣言》才是真正的战斗檄文!”   “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共/产/党宣言》太过理想主义,私有制诞生了几千年,不可能被消灭。”吴慧民力陈己见。   “各位先生,容我冒昧打扰。”陈珍珍挽着荣令仪,笑盈盈地挤进人群;“认识一下,我的好朋友荣令仪,她刚从马赛回来。”   瘦高个年轻人伸出手来,同荣令仪握手:“我叫林禹。双木林,大禹治水的禹。”   吴慧民也笑着伸出手来:“我叫吴慧民,是珍珍的表哥。珍珍同我提起过你多次,今天一见,果然是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因为是参加舞会,荣令仪特意打扮过了,穿了一袭烟霞色的晚礼服,一头黑发结成辫子,松松绾在脑后。这样浅淡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衬得她越发的肌肤如玉,眉目如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柔袅娜之美。然而顾盼凝睇间眼神又格外明澈通透,显露出大家出身的女孩子的优雅自信,确实当得起这番美誉。   然而吴慧民同她是早就认识的,吴慧民好说笑,今天又是故意逗她。   荣令仪面不改色,微微一笑:“吴先生谬赞。不过是巧言令色,缛礼烦仪。”她一语双关,周围的人大多知道吴慧民的性格,不由大笑起来。   陈珍珍也笑:“表哥,自讨没趣了吧,也只有令仪才治得了你。”   吴慧民摸摸鼻子,转移话题:“珍珍、令仪,给你们介绍一个新朋友。”他拉住一个站在圈子外围的年轻人,道:“这位是明诚先生。明诚先生只比我们大了几岁,却已经是巴黎大学经济系的助教了,年轻有为。”   这个年轻人方才站在外围,并不引人注目。被吴慧民拉到中间,众人才发现他生得眉目英挺,高大俊朗。他微微低头,笑着伸出手来:“两位小姐好。陈小姐,原谅我不请自来,祝你生日快乐。”   陈珍珍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当即笑道:“明先生能来,舍下蓬荜生辉。”   荣令仪握着一杯红酒,斜坐在舞池旁边的大沙发上。舞池的灯光投射在漂亮的玻璃杯上,印得浅浅的一瓯红酒泛出红宝石一般的色泽。   突然,宝石的颜色暗淡了。荣令仪抬头,明诚站在面前,微微俯着身:“荣小姐,可否有幸同你跳一支舞。”   荣令仪道:“当然可以。”起身搁下酒,同明诚滑入舞池。   舞池适时地换了一首曲子,是提琴曲《 Por Una Cabeza》,最适合跳探戈。   俯仰之间,明诚道:“荣小姐,我刚才见你拒绝了很多人,没想到你能赏光。”   荣令仪道:“我知道明先生一定会来邀请我跳舞。”   “没想到荣小姐这么了解我。”   “我关注你,就像你关注我一般。”   聪明的女孩子,明诚握着荣令仪的手臂,让她在自己怀里轻盈地转了一圈:“我叫明诚,明台是我弟弟。”   荣令仪微微一笑:“我知道,明先生之前的自我介绍,我听得很清楚。”又补充道:“或许,我该叫你阿诚先生?”   阿诚发现,这个女孩子,除了聪慧狡黠之外,还有一种难得的坦诚大方。三言两语间就说完了所有的事情,她捉弄了明台,可竟叫他生不起气来。仿佛她所有的事情都自有她的原因,她也不忌对人言明。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把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甩出脑海,道:“舍弟顽劣,如果有冒犯荣小姐的地方,还请荣小姐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荣令仪笑了笑,却另起了一个话题:“听说林禹先生同阿诚先生是好朋友,林禹先生方才对自由和平等的高论,叫人耳目一新。我是个女孩子,做不来这么大的题目,却想请教阿诚先生,对爱情上的自由和平等有何见解?”   “我认为,爱情是自由的。至于平等,爱情中没有绝对的平等,也没有绝对的上风。就像探戈,交叉步的时候,你比我低,但昂首向上。我看似身居高位,却要俯下身躯。”   滴水不漏的回答,荣令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专心跳舞。两人相貌出众,配合默契,舞姿优美,一曲终了,整个舞池响起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荣令仪踮起脚,在阿诚的耳边道:“阿诚先生,我之所以敢放下身段,是因为笃定你不会在占据上风时反戈一击。你说平等的意义,是否正在于此?”? ☆、第 6 章 ?  巴黎大学的补考安排在开学前一周。明台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有期待考试的那一天。   一定是被大哥虐待出幻觉了,大姐不在,整天就知道欺负我。明台扔掉笔,揉着脖子嘟嘟囔囔。   明楼的高压政策很有效,明台的成绩进步得很快,根据阿诚改卷子的情况来看,如果明台补考时发挥平稳,应该可以拿到16分。   至于18分,只有大哥和阿诚哥那种奇葩才能拿到。明台想不明白,也没见大哥和阿诚哥怎么努力,怎么功课就这么好。大家都说自己聪明伶俐,可在念书上却实在有点吃力。又因为公认的聪明伶俐,一旦自己功课不好,就要被大哥训斥,觉得是没有用心。明台有时候会怀疑,这是一个阴谋,将自己高高架起,逼得自己不得不拼命努力,苦不堪言。   明台边做卷子边胡思乱想,阿诚推门进来,给他送咖啡,瞧见他正在用功,不由笑了。放下咖啡,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你乖乖在家念书,考完试,我跟大哥说,让你出去玩。”   明台大喜,嘴上还要嫌弃:“考完试就开学了,能去哪里玩?”   阿诚道:“你不是念叨着去年世博会光顾着看科学发现馆,没有看壁画,入宝山而空手回吗?过两天卢浮宫要展出华托和夏尔丹的作品。”   绘画是阿诚哥的兴趣,自己当时不过是有求于他随口奉承的,没想到阿诚哥记得这么清楚。不过能出门总比呆在家好,明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谢谢阿诚哥。”又试探道:“阿诚哥,你和我一起去呗,顺便给我讲解讲解。”   阿诚道:“我就不去了,我这两天还有事情。”又嘱咐道:“你自己出门,不要乱逛,早去早回。”   又来啰嗦,明台把卷子抖得哗哗响,示意自己正在做正事,拉长声音不耐烦地道:“知道了,你好唠叨啊,阿诚哥。”   阿诚当做没听见,关上门出去,还没下楼就听见明台压抑的欢呼声。   这孩子,阿诚失笑,摇摇头下楼去了。   过两天,考完试,阿诚果然守信,替明台向明楼说情。明楼寻思着把明台关狠了也不好,点头同意了。没想到明台一出门,就又遇到了麻烦。   明台不喜欢绘画,他嘴上说着去卢浮宫,其实一出门,就转头去了文学沙龙。   说是文学沙龙,其实是进步学生集会的地方。明台第一次去,跟着他的人转头就汇报给了阿诚,被明楼寻了个借口狠狠地收拾了一次。   没想到的是,他只去了一次,就遇到了林禹。林禹是做学生工作的,偶尔也去沙龙。有一次在巴黎大学遇到了明台和明楼,打听之下知道了他们三人的兄弟关系。   后来开会的时候,林禹就拿出来做典型:“明楼同志和明诚同志是我党的中坚力量,没想到令弟明台也觉悟颇高。我在沙龙上见过,一表人才见识不凡啊。不过最近怎么没见了,莫不是二位做哥哥的,不让兄弟上进?”   明楼当时就回答:“舍弟顽劣,做事向来没有长性,不去沙龙,怕是他兴趣转移了。”   林禹笑了笑,没有说话,用那种我懂你的眼神看了看明楼。后来又旁敲侧击了几次,搞得明楼烦不胜烦,只好揣度着松一松手,让明台偶尔也有机会去一两次。   频率不高,和那些激进的学生相去甚远。当然,与组织的标准也相去甚远,林禹这才无话可说。   因为国内形势越发紧张,雨果路119号的会议也频繁起来。明楼和阿诚错着时间到咖啡馆的时候,看见咖啡馆挂出了红色的装饰牌。   这是约定的暗号,正常时候是蓝色的装饰牌,如果情况有变,就挂红色,预示着“禁止通行”。   明楼不慌不忙地走过咖啡馆,到隔壁的书店买了份报纸,拿着报纸走了。   阿诚遥遥看见,掉头往反方向离去。   两人在家里会和。   他们刚到家,电话就响了,明楼示意阿诚去接。   打电话来的竟然是林禹。   “明楼先生吗?”林禹好像用的公用电话,背景声很嘈杂。“您的那篇文章,有些细节,需要商讨,这一期暂时不用了,替换的是十字军东征考。”   “是我,明诚。我会尽快转告明楼先生。”阿诚看明楼颌首,于是回答。   组织在巴黎有五个联络点。雨果路119号的咖啡店,因为地处市中心,是中央联络点。其余四个联络点按与咖啡店的相对位置,分处东南西北。电话里提到东,就是暗示会议临时改到东边的联络点,也就是东岸书店。   咖啡店挂出红色的装饰牌,显然是事情有变,可是还要集合,显然是有什么紧急事情。   东岸书店的地下室里,陈书记焦躁地来回踱步。   明楼进来,陈书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迎上去道:“明楼同志,我们的文学沙龙突然出现了很多生面孔,雨果路119号附近也是如此,只怕是有人泄密。”   雨果路的会议已经取消了,问题不大,明楼问:“今天沙龙有议题吗?”   “下午三点有一场。”   明楼看了看手表,两点二十,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开始。估计来参加的学生都已经出门了,无法及时通知转移。   学生集会,其实很正常。但是,如果是谈论政治,就比较敏感。再者,文学沙龙主要目的是为了筛选进步青年,倾向性十分明显,这些进步青年日后会成为组织的一份子,或多或少都与组织有一些外围接触。   当局查抄取缔沙龙不要紧,但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就复杂了。   明楼斟酌了一下,道:“不要让大家赶过来了,这种时候集合十分危险。通知大家稍安勿躁,等候消息,其余一切照常。”   “文学沙龙那里,我们的人不方便出面,一出面就有暴露的风险。”   明楼忽然发现没有看到林禹,问道:“林禹同志呢?”   “他赶去沙龙了,说是不能让学生们冒险。”陈书记答道。   “简直是胡闹!”这样的低级错误,明楼震惊了,他看着陈书记。从陈书记脸上尴尬的表情里,他读懂了,林禹的行动是经过陈书记的同意的。   事已至此,明楼深吸了一口气,道:“派我们的暗线盯住沙龙,如果林禹同志暴露了,立刻安排所有人撤离。”   “另外,给我一份去过沙龙的学生名单。”   陈书记嚅嚅:“文学沙龙,就算被抓住谈论政治,也只是申斥而已。没有这么严重吧,明楼同志。”   明楼皱眉,耐着性子解释:“如果真是泄密,沙龙必然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就等着我们的人投进去。我们尚且不知道泄密者了解多少情况,林禹同志一去,暴露的嫌疑很大。我们不动,就不会暴露。反之……”   明楼沉吟了一下:“林禹同志是核心成员,如果他暴露了,会对组织造成重大损失。”   陈书记这才醒悟过来,赶忙叫人去找名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地下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明楼和陈书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被安排去拿名单的阿诚。   阿诚把名单递给明楼,欲言又止。   明楼轻喝:“一脸官司,有话就说!”   阿诚轻声道:“我担心我俩都不在家,明台又出去瞎逛惹祸。”   明台出门的事明楼同意了的,他俩亲自看着他出的门。明楼听懂了,明台也去了那个沙龙。   他吃过午饭出的门,这个时候,只怕早就到了。   不让人省心的东西,明楼蹙眉,批评阿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先看名单。”   名单很长,因为要全面考察,所有去过的学生都在名单上,只在后面单独统计了次数。   阿诚忍不住看了看表,两点半了。他心里着急,自动请缨:“陈书记、大哥,我从来没去过沙龙,是生面孔。比林禹更合适,我开车去,拦住他。其他的事情,我会随机应变。”   其它的事情指的是什么,明楼很清楚,他摇头,语气严厉:“你逞什么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和组织无关的人。”   一语双关,阿诚强忍住担心:“是,大哥。”   突然,明楼的目光停住了。   阿诚循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全勤的那一栏里,一个温婉的名字静静地躺在纸上:齐淑媛。? ☆、第 7 章 ?  荣令仪开着车,不停地回想刚才接到的那通电话。   “荣小姐,我是明诚,令表姐有麻烦了。”   “齐小姐参加了一个左翼激进分子沙龙,沙龙今天下午三点有一期红色读书会,主持人你见过的,林禹。现在沙龙已经暴露,当局在沙龙内张网以待。荣小姐,设法截住林禹,打乱沙龙的读书会,令表姐的档案才会清白。”   “沙龙在凡尔赛大街18号棱镜画廊,你现在出发,还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电话断了。   荣令仪看了看手表,两点三十五。她搁下电话,奔出大门,跑步到车库,上车,发动,一气呵成,惊得司机福叔大喊:“大小姐你要去哪里?大小姐我送你?”   刚才时间紧迫,她根本无暇分辨事情的真假,只知道齐淑媛有麻烦,电话里所有的话她都强迫自己背了下来。   齐淑媛下午两点就出门了,说是去占星书店,占星书店就在凡尔赛大街。时间地点都对得上,不管是真是假,她都必须亲自去看。   荣令仪忍不住又看了看手表,指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转,转得她心惊肉跳。   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了,她狠狠踩下油门,一路疾驰。十五分钟、十二分钟、十分钟,终于到了凡尔赛大街。   凡尔赛大街中段,一辆电车驶过来,在站点上靠站。电车门打开了,荣令仪看到了神色冷峻的林禹,夹着公文包从车上下来,步履匆匆地往18号赶去。   时间来不及了,荣令仪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放缓车速,追上林禹,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轻轻带了一下方向盘。   刺耳的刹车声中,林禹应声倒地。   此时此刻,明楼正坐在街对面的车子里。这个事件,他做了两套方案,如果荣令仪这条线没有起到作用,就启动暗线。   这次事件里,荣令仪是局外人,也是圈外人。但是,圈外人不一定会犯错,只要她走在了正确的路上,就会成为扰乱棋局的最佳棋子。   就在两分钟前,荣令仪还没有到,林禹也没有到。时间紧迫,阿诚按照原定的计划去启用暗线,没想到他刚去,事情就有了转机。   明楼按响喇叭,两长一短,这是约定的暗号,通知阿诚计划一完成。   林禹脸朝下躺在地上,看不清伤势,公文包远远地飞了出去。包扣散开,露出一角纸页。   荣令仪下车,扶起林禹,问道:“先生,你怎么样?”   没有回应,荣令仪吓了一跳,自己车技很好,刚才又特意小心了,应该没有这么严重吧。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没有血迹,只是擦伤,应该是吓晕过去了,这才放心。一个带着报童帽的小孩趁乱走到街对面,拾起公文包,混入人群。   荣令仪余光看见,不由大惊,正想放下人去追,人群中有人却比她先动了。   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气度过人。他身高腿长,几下就追到了那个小孩,劈手夺过公文包。   男子把公文包递给荣令仪,用法语说:“荣小姐,检查一下,有没有丢东西。”   荣令仪凝目一看,是认识的人,也是陌生人。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人应该就是明楼。   比起教务处有些模糊的照片,真人叫人印象深刻得多。面孔清瘦,眉峰秀颀,一双眼漆黑如墨,看似波澜不起实则静水流深。   胸有丘壑,极为难缠。长得倒是风神秀彻,但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荣令仪内心评价完毕。明氏三兄弟,明台清秀,明诚俊朗。没想到的大哥明楼,给她的印象最深。   他故意叫出她的姓,荣令仪心念电转,接过公文包,很自然地转成法语,感激地道:“谢谢你,明教授。”   又故意看了看手表,做出万分焦急的样子,明楼很识趣地问道:“荣小姐可是有急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再急也应该注意安全。”   他话接得极其自然,放佛真的是偶遇发生意外的朋友,关心又不过分,恰到好处。   然而荣令仪演技更精湛,她嚅动嘴唇,眼中泛起泪光:“是我不小心,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人被我撞伤了,我表姐又……”   又抬手看了下手表,跺脚道:“时间来不及了!”   她语意含混,什么都没有说,却又把那种着急和难言之隐表现得淋漓尽致。   差不多了,明楼道:“如果荣小姐放心,这里交给我。我替你把人送去医院。”   “当然放心,谢谢明教授!车钥匙给你!对了,这位先生的公文包。”   谨慎的姑娘,不知道公文包里面有什么,就果断不沾手。但是,太谨慎了。明楼接过包,在路人的帮助下,把林禹扶上车,驶离现场。   两点五十八,荣令仪到达棱镜画廊。   有人推门出去,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悄悄递给她一个信封,耳语道:“邀请函。”   她接过来,袖在手里,若无其事地踏进画廊。   门口的展厅里面,三三两两的人正在观摩画作。12点,6点,9点方向都有人。一律的年轻男子,虽然做学生打扮,但是斯文衣装下仍掩盖不住身上的悍勇气息。   画廊为了空间布局,用了很多镜子,这也是棱镜画廊名字的由来。这些人假做看画,却无不从镜子中观察2点钟方向一间掩上门的展厅。   应该就是这间了,荣令仪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前,示意门口的侍应生开门。侍应生见她是生面孔,礼貌地微笑:“小姐,这间展厅在举办美术沙龙,需要邀请函。”   荣令仪冷笑:“装模作样,巴黎什么画廊我没去过,从来没有人问我要过邀请函。”   侍应生是个年轻的犹太青年,涨红了脸,还是坚持道:“小姐,请出示你的邀请函。”   荣令仪想起门口撞上的人,又想起方才在大街上叫她检查公文包的明楼,估计都是为了把邀请函拿给他。他们替她写好了剧本。但是,演出的人是她自己。   荣令仪拿出信封,当着侍应生的面打开,抽出邀请函,展平,冷笑道:“你看仔细了。”   侍应生仔细核对了,替她打开门。她却不忙着进去,不慌不忙地把邀请函撕了个粉碎,递给侍应生,神情傲慢地道:“抱歉,麻烦你帮我扔一下垃圾。”   她有意加重了垃圾两个字的读音,犹太青年神色愤怒,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接过了那堆碎纸。   门口这么大的动静,里面的人早就听到了,纷纷朝门口看来。在众人或惊讶或疑惑或尴尬的目光中,荣令仪踏进展厅。   一群年轻学生围着一张圆桌坐着,大部分是中国人,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犹太人。圆桌上散乱地放了些油画作品,倒像是沙龙的样子。   看来还没有开始,荣令仪松了一口气,环顾人群。齐淑媛坐在圆桌的中间,正尴尬地看着她。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明台。   一瞬间,荣令仪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她自诩聪明,此番却为人所用。   而更让人郁闷的是,她明知道为人所用,却不得不把这出戏演完。   她径直向齐淑媛走去,用法语说:“表姐,你不是答应婶婶再也不见明台了吗?怎么又到画廊来?这种花花公子,最擅长欺骗女孩子,你不要再被他骗了。”   一时间,所有的人窃窃私语,认识的明台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明台。明台大窘,他曾对齐淑媛有好感,但是认识久了,就觉得性格不合。而且即便是有好感时,他也不曾唐突过齐淑媛,更不要说后来了。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妄之灾,可他绝不是唾面自干的性子。   明台推开椅子,刷地站了起来,道:“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你说话注意分寸。”   荣令仪头也不回地道:“我和我表姐说话,关你什么事?你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是嫌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明教授就是这样管教的弟弟?”   齐淑媛尴尬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令仪,你误会了。”   荣令仪一把拉起她:“有事我们回家说。”又冷冷地看了一眼明台:“明台先生,明教授叫我遇到你嘱咐你一声,没事不要在外面乱逛,惹是生非。”   明台正要说话,在齐淑媛祈求的目光里,终是涨红了脸,慢慢闭住了嘴。   荣令仪说完,替齐淑媛拿起放在圆桌上的手包,对在座的人环顾一笑:“对不起,打扰各位了。”   表示完歉意以后,她半拉半扶齐淑媛,转身离去。出门时,特意将展厅的门重重一摔。   荣令仪来去匆匆,却把沙龙的气氛搅得乱七八糟,剩下的人都觉得尴尬,一时间,就有些冷场。   明台呆立半响,在众人自以为隐蔽的打量和窃窃私语里,心头火气越烧越旺,又无处宣泄。   他不是个任人评论的性子,也拿起书,冲出画廊。   不远处,一个男子远远地缀着他,见他上了6路电车,走到街角打了个电话:“雏鹰归巢。”   ? ☆、第 8 章 ?  齐淑媛一出画廊,眼泪就滚滚而落。   这里离危险太近了,不是说话的地方,荣令仪只装做没看见,板着脸,半扶半挟裹着她上了电车。   七月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像懒洋洋的小奶狗温柔轻舔的舌头。齐淑媛觉得无比委屈,她的眼泪落下了,风干了,又落下,荣令仪却始终不曾劝慰一句。   她自重身份,不愿在电车上同荣令仪争吵,让人看笑话,心里的怨愤不平却越来越重。   小时候她去荣家,母亲就嘱咐她,自己是客人,不要同荣家的小姐争抢,免得失了身份。   后来她才知道,哪里是怕失了身份,真正怕的,是惹人厌憎。   荣令仪比她小三岁,却聪明早慧,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从来不同她争抢。凡是她喜欢的,她还没说出口,荣令仪就会主动送给她。她心里欢喜,又免不了自得。荣家真正的大小姐,再不喜欢我也要顾忌我是客人。   直到有一天听到小丫鬟们的私语:“表小姐比大小姐还年长,又是客居,却要大小姐忍让照顾。真真是破落户出身,没有半点礼数。”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泪无声无息地躺满了脸。后来就吵着要回家,姑姑只当她想家,命人送她回去住几天。   一回家她就哭了,母亲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只当以后不用去荣家了,没想到,姑姑再来接她时,母亲却还是坚决把她送上车。   从那以后她就知道,她和荣令仪是不同的。她的身份,注定了她永远不能占到上风。然而她又不得不寄人篱下,这是旁人眼中她最好的出路。   后来上了学,念了书,她挑灯苦读,勤学不怠。知道了什么是自强不息,什么是自立门庭。也有了知心朋友,体谅她的处境,排解她的委屈。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她第一次觉得天蓝草碧,心旷神愉。   直到她再度遇到她的好友。当年学校里众口/交赞的才女,穿着粗布旗袍,一手牵一手抱领着两个孩子。不过短短三年未见,就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满面风霜。   看见她,好友瑟缩了一下,把头转向了别处。她后退了两步,匆匆坐上车掉头离去。   她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狭路相逢,她原来早就没了退路。   她毕业了几年,母亲托姑姑留意她的亲事。别人知道她只是表小姐,就不太热心。热心的,她又瞧不上。   后来荣令仪女校毕业,来法国念书。姑姑问她想不想去法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在法国,离乡别井,没有人知道她身上的标签。   她不着痕迹地同荣令仪亲近,融入荣令仪的圈子。   遇到明台,是在一个聚会上。明台长得清秀俊美,穿着笔挺的手工西装。就连领带、领夹、皮带、袖扣这些最容易暴露细节的地方都无一不是精品。在一群人中谈笑风生,鹤立鸡群。   这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默默关注明台,打听他的喜好,留意他的行踪。   明台的兄长严厉,大部分时间都是来去匆匆。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发现明台会间断性的出没于某个沙龙。   她按图索骥,也去参加。去了才知道,沙龙是有颜色的。但是她不在乎,她读过的书告诉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总是同利益成正比。   她戴上精心准备的面具接近明台,一言一行,一蹙一笑都是明台喜欢的。然而随着接触的深入,她惊恐地发现,明台喜欢的,是荣令仪那样的性格。   她在荣家生活了十几年,模仿荣令仪对她而言不算难事。但她始终提心吊胆,日夜都怕有人跳出来说她是表小姐,说狸猫,终究换不了太子。   为了宣告主权,她向荣令仪透露,她有了喜欢的男孩子。   然而没有人能真正扮演一个人,明台似乎有所察觉,慢慢同她疏远了。她的苦心经营化为泡影,她不甘,她委屈,却也只能在荣令仪面前说一些暗示的话。她了解荣令仪的性格,但凡被荣令仪认可的,就会被荣令仪保护。   她种下了一颗种子。   荣令仪和明台永远不可能了,她微笑,仿佛扳回了一城。   明台虽然疏远了她,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去沙龙。毕竟,进步青年的思想里,门第观念远比旁人轻。   没想到的是,荣令仪破门而入,将一切都打破了。她忍不住怨恨,有这样一种人,生来就比别人幸运,活得比别人轻松,所以行事比别人更无所顾忌,仿佛专为摧毁别人的命运而活。   为了讨好荣令仪,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以为终于得到了荣令仪的认可。没想到的是,荣令仪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隐私公布于众。   她的挣扎她的努力,仿佛只是荣令仪脚下的野草,轻而易举又漫不经心地被踏入尘埃。   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回到家,荣令仪赶忙同齐淑媛道歉:“表姐,对不起,之前在画廊……”   齐淑媛尖锐地打断了荣令仪的话:“你不用道歉。我不过是寄人篱下的灰姑娘,雷霆雨露,受着就是了。”   她这个话,中西结合,毒辣得很。她自比灰姑娘,自己岂不成了恶毒姐姐,啊不,恶毒表妹。   荣令仪几乎没被她逗笑,看到齐淑媛的脸色,又生生把笑意咽回去。   齐淑媛察言观色已经成了习惯,怎么会没错过她的表情,当下更是生气:“怎么,大小姐是没出够气下够我的面子,还要再来一出?”   刚才的事情,自己做得确实不妥,表姐素来自矜,也难怪会生气。但是时间紧急,她能想到的最没有破绽最不怕查证的方法,只有这个。荣令仪肃容:“表姐,是我行事不妥,我向你道歉。但是,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齐淑媛冷声问道。   荣令仪隐去自己撞倒林禹的部分,三言两语解释完所有事情。虽然言简意赅,但还是轻易让人听出了事情的紧迫。齐淑媛听得愣住,一腔火气不由熄了大半。   荣令仪见齐淑媛脸色放缓,忙笑着挽住齐淑媛的手,道:“表姐,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免得气坏了。”又叫见势不妙躲出去的小丫头杏儿;“快打水来,给表小姐洗脸,水里滴一滴玫瑰露,表小姐刚吹了风。”   她这样殷勤小意,齐淑媛不好再僵持,被她簇拥着去洗了脸。   洗好脸出来,吴妈已经摆好了饭,荣家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吃了饭。   荣令仪的习惯,吃了饭要弹半小时琴。齐淑媛见她只字不提沙龙的事情,准备上楼,忍不住问:“令仪,我去沙龙,你没有意见?”   荣令仪笑了,道:“表姐觉悟太高,我虽然追不上,却也不会妄加阻拦。我能做的,只是尽我所能保护表姐。”犹豫一下,又道:“不过表姐要注意安全,多保重自己,别让婶婶担心……”   齐淑媛的心被尖锐地刺扎了一下,荣令仪行事光风霁月,自己苦苦纠缠的利益得失,荣令仪怕是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她背过身,强忍着泪水,兀地打断荣令仪的话:“我知道了。”   荣令仪只当她尴尬,也不以为意,径自上楼。   仁爱医院。   夕阳灿烂,透过病房的窗户均匀地洒在洁白的被子上。   林禹已经醒了,病房里没有旁人,吊瓶挂在床头,透明的液体缓慢地顺着滴管往下落,还有大半瓶液体。   他按了呼叫铃,进来一个护士,戴着护士帽和口罩,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只露出一双眼。   林禹一看那双眼,脸色就变了。   这双眼的主人他认识,一个星期以前还同他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他问道:“惠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田惠子道:“林君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不过,这个地方未免有些晦气,林君最好还是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她话中自有深意,林禹强做镇定,道:“我觉得没什么大碍,我想出院。”说着就挣扎着从床上起来。   石田惠子走到他身侧,扶住他的腰,道:“林君还是多疗养为好。”   一个冰冷的物体抵在他的腰侧,林禹颓然,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林禹认识石田惠子,是一次意外。   那时她还不叫石田惠子,叫田家惠。有人请林禹吃饭,林禹那时因为学生工作做得好,刚受到组织的表彰。酒足饭饱,又春风得意,言谈间不由自主带出了几句。   他酒喝多了,有些内急。出包厢去厕所的时候,发现包厢外有个服务生打扮的女孩子正倚在墙上偷听。林禹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子也是个爱国青年,因为家境贫寒,才来饭店打工。   听了他的谈吐,女孩子大为仰慕,称自己一心报国,却苦无门路。他回去查了档案,田家惠是公派的大学生,因为毕业时生了重病,考试没有通过,只得多念一年。   公费大学生的补贴有限,多念一年自然没有补贴,田家惠不得不多打几份工交学费,养活自己。   因为打工的关系,田家惠总是来去匆匆,没有什么朋友,有些孤僻,不过她的档案并没有什么问题。   田家惠对林禹仰慕得很,总是寻时机和他偶遇。林禹并不是木头人,自然知道田家惠的心事。看着女孩子仰慕崇拜的眼神,林禹不由陷了进去。   两人很快热恋。   林禹虽然同田家惠热恋,但仍然保持了警惕,只字不提组织的事情。田家惠偶尔问他,他也避而不谈,搞得田家惠大发娇嗔。不过他也没有否认,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子爱他,最主要的原因是爱他的身份。   然而好景不长。   林禹因为工作需要,去了一次居酒屋,回来就觉得不对劲。他仔细回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田家惠虽然是中国人,但双手经常叠放在前面,腰肢不自觉地弧度弯曲,脚步细碎且富有节奏感。   这一切,都同居酒屋的女侍太相似了。   林禹装作无意,试探性地用日语叫了一句惠子。田家惠下意识地回头,虽然没有答应,但林禹的心重重坠地。   林禹找了借口,同田家惠分手。出乎意料的是,田家惠并没有纠缠,只是道:“林君,希望有缘再见。重新认识一下,我叫石田惠子。”   林禹无暇他顾,只是胡乱点头,从两人合住的公寓搬出来后,才觉得如释重负。   直到咖啡店和棱镜画廊暴露,林禹才知道,自己放心得太早了。出于虚荣的心理,他同田家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跟踪他,得到这两个信息并不难。   组织撤离得急,并没有受到损失。但是林禹知道,下一步就会调查此事,找出泄密者。   为了摆脱嫌疑,他主动请缨去棱镜画廊。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在路上遇到了车祸。   而这个车祸,将他送到了石田惠子面前。? ☆、第 9 章 ?  林禹颓然地倒在床上,石田惠子收起枪,摘下口罩,温柔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脸上带着奇异的笑意:“我们等你很久了,林君。”   “你想做什么?”林禹声音沙哑。   “我们想做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林君想做什么?生死攸关,我相信林君会做明智的选择。林君不必紧张,我个人一向仰慕林君,只要林君肯合作……”   石田惠子慢慢俯下身,林禹看着眼前这张娇艳的脸,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他恨自己大意,也恨石田惠子无情,尽管他知道,那些耳鬓厮磨的情意,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出卖自己人的。”   “看来林君是不合作了?”   林禹闭目不语。   石田惠子微微一笑:“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先礼后兵。既然林君执意想不开,我就让林君清醒清醒。”   说完,她拍了拍手,两个护工打扮的人,端着一脸盆水,应声而入。   水盆重重地放在了临床的小几上,林禹被老鹰抓小鸡一样从床上抓起,狠狠摁在脸盆里。   猝不及防间,林禹狠狠地呛了几口水,窒息的滋味扑面而来,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不知过了多久,快憋不住气的时候,后颈上力道突然一松,林禹急忙抬起头,不停咳嗽起来。   折磨远远没有结束,林禹刚喘匀气,又被按入水中。掐着他快窒息的时间,再被放出来。周而复始,似乎永远没有停息。林禹不知喝了多少口水,然而最难受的,是呛入肺部的水。呛得多了,连呼吸间都是痛楚。   最后一次,离开水盆前,林禹眼前一黑,晕阙过去。   林禹以为自己昏迷了很久,其实不过一刻钟。醒来的时候,小几上洒了大半的水盆又重新盛满了。林禹看见水盆,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石田惠子看在眼里,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掏出一方手帕,温柔地替林禹擦拭湿润的头发和领口。   “林君的意志力真是叫人佩服,只不过,可惜……”石田惠子意味深长地道。   “可惜什么?”林禹艰难地调整呼吸。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石田惠子收起手帕,道:“林君今日守节而死,明天《世纪报》上就会登出林君受日本邀请,前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游学的消息。在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刻,不知林君的同僚看了,作何感想?”   “或许,甚至都不用我们动手,昔日同僚自会主动送林君一颗子弹。贵党惩治叛徒的手段,林君想必更清楚。”   “组织不会放过一个叛徒,也不会冤枉自己人。”林禹哑着嗓子道。   “林君觉得自己不是叛徒吗?那雨果路119号的消息,是谁走露的。”石田惠子微微一笑,截断了林禹最后一线生机。   苟且偷生,还是背负骂名而死?林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沉默良久,道:“我可以配合,但是事成之后,我要离开巴黎,到伦敦去。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和一大笔钱。”   “林君的条件,我都可以满足。至于钱多钱少,要看林君的合作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和价值。我说过的,我个人一向仰慕林君……”   门有节奏地轻响了三下,打断了石田惠子的话,石田惠子不由恼怒,道:“进来。”   方才端水的一人走进来,道:“惠子小姐,撞倒林先生的事主来了,我们的人暂时将她拖在楼下,但只能拖10分钟。”   林禹同意合作,就有利用价值,不能暴露。   “立即清理病房,不要留下一丝痕迹。”石田惠子看了看地上的水迹,吩咐道。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荣令仪抱着鲜花,拎着鸡汤踏入病房时,林禹已经擦干头发,换过一套新的病号服,半躺在床上,重新戴上口罩的石田惠子正替他换点滴。   许是刚醒,林禹脸色苍白,两颊上却各有一丝奇异的嫣红。   荣令仪放下花和汤,道:“林先生,我行事莽撞,不小心撞到了你,实在惭愧得很。”   “我没有大碍,不过荣小姐日后还请小心驾驶。”林禹道。   荣令仪撞倒林禹,又冲到棱镜画廊大闹一通的事,早就落入了有心人眼中。石田惠子调查了荣令仪,却一无所获。她的行为和动机都属实,没有一丝破绽。   然而她出现得太过凑巧,打乱了石田惠子的计划。林禹投诚,石田惠子见荣令仪出现,就想试探一下。   她询问地望了一眼林禹,林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着痕迹地微微摇了摇头。   荣令仪前来探视林禹,既是出于礼节,又是想从林禹口中对齐淑媛的事情试探一二。她怀有目的而来,自然对林禹颇为关注。   林禹动作虽小,但也没逃过她的眼睛。   荣令仪不由疑惑,试探道:“护士小姐,麻烦你替林先生盛一碗鸡汤。”   鸡汤很浓,汤面上浮了一层厚厚的油花,没有一丝热气。石田惠子盛好汤,才发现汤很烫,忍不住把汤碗从左手换到右手。将汤递给林禹以后,又站到了林禹身侧,三人以林禹为钝角,呈三角形排列。   她这个站位,看似普普通通,却既可将一切收入眼底,又能在辖制林禹的同时,第一时间枪指自己。   这个护士,恐怕不是一般人。双手白嫩,但右手食指和虎口有老茧,除了长期用枪,荣令仪想不出还有其他事情能留下这样的茧子。单手把汤递给病人,不具备专业护理人员的素质。看眼睛,应该是亚裔,只是不知道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荣令仪心里思索,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劝林禹喝汤,又再三表示歉意,请林禹将养身体,不用担心费用,自己已经预付了。另外,还替林禹在普罗旺斯预定了疗养院,林禹出院后,如果愿意,可以前去疗养。   荣令仪本是大家出身,她轻描淡写,就将一个不差钱的富家小姐演得淋漓尽致。   因为说到普罗旺斯,荣令仪笑道:“也是不凑巧,8月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已经收获。林先生前去,看不到漫山遍野的紫色海洋。然而造物神奇,此时北海道的札幌,薰衣草正在盛开。”   北海道观赏薰衣草的胜地是富良野,荣令仪有意说错,林禹尚且茫然无知,护士小姐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轻蔑。   荣令仪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漫无边际地同林禹扯一些有的没的。林禹心里有事,十分焦躁,不耐烦应付她,有意看了手表几次,荣令仪都装作没看见。自说自话,言谈举止间,活脱脱就是一个外在锦绣内在草包的富家大小姐。   扯了半个小时,荣令仪才抬手看了看手表,恍然道:“时间不早了,不打扰林先生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方告辞出门,石田惠子就拍手把守门的两个手下叫进来,吩咐道:“我有话同林君详谈,阻拦所有访客。”   因为刚才盛鸡汤时候烫到了,她一拍手,十指就隐隐作痛,石田惠子忍不住低咒了一句:“蠢货女人。”   夜深了,明家别墅二楼的书房却依旧灯火辉煌。   因为荣令仪的介入,沙龙的活动未能如期举行,明台安全。明楼放下心后,排查了所有可能泄密的人,又紧急转移了联络点的资料和设备,带着满身疲惫,刚回到家。   阿诚去厨房替他煮面条,送上楼来。明楼吃完,放下筷子,才道:“阿诚,这件事,林禹的嫌疑最大。”   “沙龙暴露,他主动请缨前往,这虽然是他行事的一贯风格。但是,他还带了一份活动材料。”   “为了将邀请函传递给荣令仪,我打开过林禹的公文包,发现公文包里有一份材料——《红色政权存在的意义》。你说,林禹可能遇险,他随身携带这一份材料,为什么?”   阿诚沉吟一下,道:“如果是他泄密,他籍着这份材料主动暴露,倒是能摆脱嫌疑。”   “我也是这样想的。”明楼颌首。   “那大哥刚才在会上为什么不说?”阿诚刚说完,自己就醒悟过来:“这个理由尚未得到证实,我们在组织的根基浅,不能轻易怀疑同志,免得叫其他同志寒心。”   “还有呢?”明楼站起身,走到酒架旁,倒了两杯红酒。   “还有?”阿诚思索了一下,道:“大哥担心怀疑错了对象,还留有一手,不说出来,是要那个泄密者自乱阵脚。”   这倒是明楼的一贯做法,虽有九成把握,但也力求稳妥。   明楼笑了,把一杯酒递给阿诚:“我已经安排暗线在医院盯住了林禹。我在组织内身份特殊,这次,是一个机会。”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阿诚却明白了。明楼身具两党党籍,虽凭自己的能力,在巴黎主持组织的工作。表面上同陈书记平级,但一直被陈书记掣肘。陈书记能力有限,明楼从不甘居人下。更何况,是居于一个除了资历,样样不如自己的人之下。   大哥应该是想借这个机会,既清除组织的叛徒,又证明自己对组织的忠诚。不在会上说出来,既可避免走漏消息,毕全功于一役,又可毕全功于自己。   阿诚接过酒,不由嘀咕:“你这是军统作风。”   明楼一愣,瞪起眼睛:“你说什么?”   阿诚赶紧笑着举起酒杯:“我是说‘智勇双全’。”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喝酒。方放下杯子,书房的电话就响了。   阿诚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从电话里面传来:“阿诚先生,我是荣令仪,你有麻烦了。”? ☆、第 10 章 ?  “林先生的护士,双手白嫩,保养得宜,右手食指和虎口有老茧。亚洲人,对日本极为了解。我故意落下东西,借机回去找的时候,林先生已经不见客了。”   “我九点二十离开医院,现在是十点。阿诚先生,你猜一猜,你有多少时间?”   平铺直叙,陈述事实,没有一句分析。然而,每一句话都让人心惊肉跳。阿诚几乎能想象到,此刻电话线另一头荣令仪脸上从容的微笑。   电话挂断了。   阿诚按明楼的部署,打电话给荣令仪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荣令仪会扳回一城。舞会上匆匆一晤,他就充分领教到这个女孩子性格中的坚毅顽强。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不过几个小时,就攻守易位,局势逆转。   此刻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阿诚把电话搁回去,着急道:“大哥,林禹的护士可能是日本间谍。”   阿诚所有的推论都是基于荣令仪的话,他虽只说可能,但其实已经大致相信了。   明楼放下酒杯,走过来,拨通另外一个电话:“是仁爱医院护理部吗?我找宋瓷小姐。”   宋瓷是巴黎奈克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中/共地下党/员,明楼的下线,在仁爱医院做护士。明楼把林禹送到仁爱医院,正是因为这一点。   “好的,请稍等。”   片刻之后,对方回复:“先生,宋瓷小姐晚上请假了。”   明楼布置任务给宋瓷,让她监视211病房的病人。她不可能会请假。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宋瓷出了事,暗线断了。   “谢谢。”明楼礼貌地挂上电话。   事情已经很清楚,林禹处在日本人的掌控之下,荣令仪能够如常见到他,说明他已经叛变,组织危险。   阿诚疾步向门口走去。   明楼喝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医院,杀了林禹!”   “然后呢?你是打算饮弹自尽还是锒铛入狱?”   阿诚沉默,明楼说的两种情况都在他的考虑之中,他到医院,找到林禹,开枪击毙。击毙过程不会超过十秒,在日本间谍反应过来之前,他有余力干掉剩下的人,干净迅捷。   之后的事情,就看天意了。   明楼揉了揉脸,道:“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一步,巴黎,不是日本人的主场。”   “可是大哥你的身份不能泄露!如果消息传回国内,就糟糕了。”阿诚着急地道。   “你让我想想。”明楼道。   “荣令仪九点二十离开医院,她走之后林禹谢客。为什么林禹会见她?为什么让她安全离开?为什么后面又谢绝访客?”   “只有一种可能,荣令仪恰好踏在时间点上。林禹已经叛变,但是还没来得及泄密,荣令仪就来了。只是小意外,不见肇事者,未免有些可疑。林禹叛变,有利用价值,不能暴露。日本间谍为掩护林禹,配合林禹演了一场戏。”   “荣令仪和组织无关,没有被林禹指认,得以安全离开。”   “后面林禹谢客,应当是林禹和日本间谍需要密谋,不能被打扰。”   “这也解释得通为什么暗线断了。仁爱医院宵禁前半小时,也就是九点半,例行巡视病房。宋瓷应该是撞破现场,对方不便在医院下手,宋瓷被逼请假离开。”   “她们的人应该不多,人一多,就容易暴露。很可能是一个典型的三人小队,一人望风一人策应一人诱降。宋瓷的身手我清楚。要辖制住她,至少需要两个人。剩下的一个,很可能就是负责人。”   “处理宋瓷的事情需要一段时间,那么,留给林禹和日本间谍详谈的时间不会太多。十点宵禁,日本间谍网到一条大鱼,应该不会冒险在宵禁时间外出,以免节外生枝。而且,林禹也需要被监视,以防反水。她既然扮作护士,很可能就留在医院。”   “林禹出车祸是突发事件,日本间谍不可能在医院备有发报机,目前消息应该没有传回国内,我们还有一夜的时间。”明楼扶了扶眼镜,分析道。   “可是……”阿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虽然没有说完,明楼却知道他想说什么。一切都是基于自己的推测,如果某一环节出错,那么,事情就复杂了。   “既然入了这一行,就必须学会冒险。这个,都要我教你吗?”明楼训斥道:“而且,如果我的推测出错,消息已经传回国内,你的行动,于事无补。”   阿诚低声应是。   明楼走到书桌前,展开了一卷巴黎地图,在地图上打了一个红×。   那个红×是仁爱医院,巴黎巷陌纵横,明楼耐心地标记出所有从仁爱医院延伸的路线,道:“日本人使用间谍计,抢先一步。我们正好以逸待劳,黄雀在后。”   标记完后,他把地图递给阿诚:“你亲自去,沿线布防,不容出错。”   阿诚接过地图,正色道:“保证完成任务。”   这小子。阿诚和自己,既是手足,又是同袍,他的能力,自己最清楚。关心则乱,如果不是事情涉及到自己,阿诚方才不会如此冲动。明楼想了想,还是嘱咐道:“多加小心,不可随意行动,节外生枝。”   清晨,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刚投射到地面时,仁爱医院的护士已经换班了。   一个娇小的亚洲姑娘走出医院大门,警惕地环顾左右,拐了几个弯,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走过的每一个街区,都有人远远缀着她,把信息传递下去。   姑娘踏进了一栋民居。她刚上楼,民居门口就来了一个流动的气球射击摊。摊子刚摆好,就有两个打扮新潮的年轻人光顾。   在气球啪啪啪的碎裂声中,埋伏已久的人冲进民居,拔枪点射,客厅内的人全部倒在血泊里。   阿诚冲进内室时,石田惠子已经听到动静,正争分夺秒地发送电报,因为己方的通讯干扰,信号并没有发送成功。   阿诚两枪连发,打在石田惠子的手上、膝盖上,逼问道:“你们从医院带走的护士在哪?”   石田惠子脸上浮现出一个恶毒的微笑,咬紧牙关。阿诚见势不妙,错开她的下颚时,石田惠子已经咬毒自尽了。   人已经死了,问不出消息。这里风险太大,不能久留。阿诚举枪破坏电台,把油脂泼到地板上,点燃,快步出去和客厅的人会和。   外面早已布置好了,大家点头示意,迅速出门,消失在曲折的大街小巷。   民居是木质结构,又泼了油,很快就燃起熊熊火海。   与此同时,林禹刚从豪华病房舒适的病床上醒来。   石田惠子已经走了,林禹的心情有些轻松。昨夜,他告诉石田惠子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石田惠子已经曾诺,只要情报属实,他立刻就可以由专人护送离开巴黎。   在伦敦,他有一个新的身份,和一笔足以安渡下半生的钱。   病房的门轻响了两下,一个小护士推门进来,道:“先生,你还需要打一针营养针。”   小护士高鼻深目,声音甜美,一见就让人有好感。   林禹微笑着伸出手臂。酒精棉球擦在手臂上,带来淡淡的凉意。小护士的手法很好,几乎感觉不到疼痛,透明的液体缓缓注射入血管。突然,他的表情变了,凌空挥舞着手臂挣扎了几下,不甘地瞪大眼,慢慢停止了呼吸。? ☆、第 11 章 ?  “兰蔻推出新款奢华奇迹香水。”   “巴黎圣多米尼克路民宅发生火宅,疑似线路老化所致。”   “工程师让·雷利建议推广绝缘电线。”   “仁爱医院轻伤病人离奇猝死,死者林禹,中国人。”   明台边看报纸边喝牛奶,看到这一条,不由呛住,拼命咳嗽起来。   坐他旁边的阿诚眼疾手快,挪开自己的盘子,幸免于难。对面的明楼就没那么幸运了,三明治上喷溅到了星星点点的牛奶,明楼不由蹙眉,道:“没规矩。”   “大哥,我给你重做一份。”阿诚道。   “算了。”明楼摇头,这两天精神压力大,他没什么胃口。看着一无所知的明台他就来气,故意问道:“怎么?这个人你认识。”   明台赶紧摇头:“不认识。”   这小子,林禹都把他做典型了,他还敢说不认识。明楼淡淡地道:“撒谎。”   大哥是知道了还是在诈他?明台有点紧张,嘴上还是辩解道:“就是看到中国人有些惊讶而已。”   “是吗?”明楼笑了笑,不置可否。   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明台放下心来,继续吃早餐,他刚拿起三明治,明楼又问道:“你前天去哪了?”   “还能去哪?不是去卢浮宫看画展了吗?”明台不假思索地答道:“怎么?阿诚哥没跟你汇报。”   一大清早就谎话连篇,明楼看了看手表,吩咐阿诚:“你吃完了上楼把藤条拿下来,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满口谎话的东西。”   明台确实也该教训了,阿诚应声起来。   有麻烦了!大姐不在,阿诚哥只听大哥的。明台的生存哲学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赶紧拉住阿诚哥,眨巴着大眼睛向明楼求饶:“大哥,我等下还有课呢,新学期的第一堂课!”   明楼考虑了一下,道:“那还不快点,要大家等你不成?”   言下之意就是放过他了,警报解除,明台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道:“大哥你一大早就发火,好吓人。”   命途多舛的三明治还躺在盘子里,眼巴巴地等待着主人的临幸。明台再度伸手,还没靠近盘子,只听得明楼又道:“吓着你了?等你回来再收拾你。”   明台这下是彻底没了胃口,站起身去拿校服外套,嘴里还嘟嘟囔囔:“小气,不就是弄脏你一块三明治吗?”   明楼只当没听到,站起身对早看得偷笑的阿诚道:“走吧,别迟到了。”   敲打完明台,明楼心情愉快地踏进教室。   不过他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明楼在经济系任教,他课讲得好,深入浅出,颇有些微言大义的调调,向来受学生欢迎,每次上课都是座无虚席。   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明楼惯例环视课堂,却发现了一张新鲜的面孔——荣令仪和他的学生米兰达一起,坐在最后一排。   上次舞会以后,阿诚就调查过荣令仪。身家清白,政治中立,履历完美。交际圈子虽然广,但大多是泛泛之交。这个女孩子先是在图尔大学读法律,因为品学兼优,被导师推荐到巴黎大学进修。   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然而,自己和阿诚身份特殊,和一个没有倾向性的人接触多了,不太合适。虽然阿诚什么都没透露,但是,荣令仪上次打电话来,就证明她对阿诚的身份,甚至是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些想法。或者说,倾向性的猜测。   这个女孩子聪明敏锐,今天来,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楼不动声色,打开课本,开始讲课。学生们都听得很认真,除了荣令仪和米兰达。两人虽没有讲话,但一直在传递一页纸。   讲完了课程,是课题讨论和答疑时间。这个环节一般是阿诚负责,今天也不例外。过了一个假期,学生们积攒了各种问题,阿诚很快就被问题淹没了。   明楼慢慢走下讲台,踱到最后一排,米兰达见他走过来,慌忙把那页纸放到一边,用课本盖住。   纸的边界,没有盖到的地方,漏出了一小截简笔画。画得很简单,也很传神,他匆匆一眼,就认出了画上两人是阿诚和自己。   旁边用英文写了什么,因为遮住了,不太看得清。   明楼转身,仿佛是不经意,手臂带到了桌子,米兰达堆得高高的书散了一地。   米兰达慌忙去捡,明楼用眼神制止了她,歉意地冲米兰达笑笑,弯腰替她捡书。   那页纸也掉了,明楼趁捡书的空隙里,断断续续地看纸上的话。   原来那副画还有一个标题,用漂亮的花体写着,论明氏兄弟的性价比。   花体下是一段对话。   “令仪,你怎么突然来陪我上课了?是不是对明教授有什么想法?”   “明教授虽然很优秀,但是根据边际效应递减规律,为了一颗树放弃整个森林是不值得的。”   “……爱情不能用经济来衡量。”   “那用什么来衡量?”   “算了不说这个,明诚助教也很优秀。”   “你上课就琢磨这些吗?我画副画给你。”   “……明教授和明诚助教,对我来说都是奢侈品,谈不上性价比。”   “少女,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对话还有,但是明楼已经不想再看了。   看来那副画是后来补上的,难怪画到了边界上。   明楼突然无比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   他第一次发现,他可能真的老了,不理解这些年轻女孩子的世界。   阿诚回答完学生们的问题时,下课铃声已经响起。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出教室,荣令仪用手臂碰了碰米兰达,米兰达就走上讲台,围着明诚问问题。   意料之中。   明楼笑了笑,没有等阿诚,先行走出了教室。   果不其然,荣令仪跟在他身后一起出来。下课时间路上学生很多,明楼只装做没留意,埋头往前走。   在林荫大道上,荣令仪叫住了他:“明教授,请等一下。”她说的是中文。   明楼站住了,看向荣令仪,也用中文回答:“荣小姐,你好。有什么事吗?”   “明教授似乎还欠我一样东西。”荣令仪笑盈盈地道,只看她的笑脸,真的很难猜出她笑着说出的是这样的话。   明楼恍然大悟,拿出一把车钥匙,递给荣令仪,道:“完璧归赵。”   荣令仪接过钥匙,微微一笑,道:“明教授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明楼看了看手表,道:“荣小姐是找阿诚吧,他很快就出来了。”   荣令仪走上来,和明楼站在一起,轻声道:“找明教授也是一样的。明教授,是家庭主义者。”   明楼无奈,缓缓往前走,荣令仪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的步子,走到停车场,明楼才道:“明台的事情,谢谢荣小姐。”   荣令仪笑了笑,道:“明教授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举两得,惠而不费。”转过话题:“明教授的司机是阿诚先生吧?阿诚先生还没来,不如,我送你?”   长得这么秀雅明澈的女孩子,性格却截然相反。明楼失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谢谢荣小姐。”   车子慢悠悠地行驶在路上,阳光晴好,白云如练,碧空如洗。   因为是荣令仪开车,明楼不好将她当做司机,选择坐在前排。   车子驶出了一段距离,荣令仪才道:“明教授做事雷厉风行,我佩服得紧。不过,我的病人死了,你的麻烦解决了,我却有麻烦了。”   明楼淡淡地道:“荣小姐的话,我不太懂。我替荣小姐送了病人,荣小姐还没有道谢。怎么,后来出事了吗?”   难缠的人,明明占了便宜,反要倒打一耙。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自己本来就没想他能承认,不过是铺垫一下罢了。   荣令仪淡定地转移了话题:“我上次去棱镜画廊,布置得不错。我有意购买,不知明教授能否忍痛割爱?”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而来,她说那些话,自己不可能理会。提这个要求,分寸倒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明楼心里顿时雪亮。荣家资产雄厚,荣令仪来法国读书也是偌大的排场,他还以为这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没想却是精明能干,生财有道。   棱镜画廊是组织同巴黎一个孀居的老妇人租的房子,其实真正是房主是明楼,他中间转了几个人,做得很隐蔽。   明楼笑了笑,道:“我还当荣小姐不喜欢画廊,毕竟,你上次在那,发了好大的脾气。”   画廊可以转手给她,但是自己不能出面。明楼又道:“荣小姐应该找画廊的主人,你在我这烧香,可是拜错了菩萨。”   荣令仪笑了笑,道:“只要行得通,拜谁不都一样?这些事情我不太懂,想麻烦明教授,可以吗?”   她嘴上说不懂,其实比谁都懂,一句话,就把所有的事情丢给自己。明楼恍惚看到了阿诚的影子。不过,可比阿诚难对付多了,毕竟,在明家,自己是说了算的。   既然已经同意了,不如索性大方一些,明楼笑道:“愿意效劳。”   目的达成,过程还比想象中容易些,荣令仪心情愉快,也笑道:“静候佳音。”   阿诚回家的时候,明楼已经到家了。见他回来,吩咐道:“把棱镜画廊转给荣小姐。”   阿诚不由惊讶。依明楼的习惯,暴露的联络点多半是要摧毁的,免得留在那里,节外生枝。   明楼难得地解释了一下:“荣小姐主动讨的好处,交给她,可以放心。”   明家在巴黎的产业不是很多,毕竟,主业是在国内。明楼捐了几处给组织做联络点。剩下的,就更少了。荣令仪不好打发,给她暴露的地方总比给不暴露的强。阿诚琢磨过来,忍笑道:“大哥,你为了组织,殚精竭虑,毁家纾难,阿诚佩服。”   “你以为我想的啊,还不是明台,给我惹一堆麻烦。”明楼微微提高了声音:“还有你,叫你看好明台,你就这么给我看的?”   事情不妙,眼见要引火烧身,阿诚果断出卖明台:“是是是,等明台回来你好好教训他。”   见风使舵,明楼也绷不住笑了,上楼去书房。   走到一半,他又回过头来:“阿诚,我性价比怎么样?”   “啊?”阿诚这下是彻底怔住了,下意识地回答:“大哥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英俊多金、气度过人……”   一听就是随口敷衍,明楼摆了摆手,打断道:“行了,不是要你大吹法螺。”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留下阿诚一个人,对着这句话独自琢磨了一晚上,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起床。? ☆、第 12 章 ?  因为林禹叛变,组织损失了两个联络点。   出于安全考虑,各个联络点分属不同的小组,小组间互不交叉,与上头都是单线联系。一下少了两个联络点,就意味着有两个小组没有地方安置。   联络点的基本要求是交通便利,地形复杂,人流纷杂。交通便利、地形复杂,遇到紧急情况时方便转移。而人流纷杂,则能将来联络点接头的人混迹其中,不引人注目。最适合的就是医院、咖啡店、旅馆等。   每一种都需要不少前期投入,而中/共的经费,又实在不趁手。明楼皱眉看着捉襟见肘的经费单,突然问阿诚:“你的咖啡馆经营得不错吧?”   阿诚警惕地回答:“不太好,不如荣小姐。”   原来,荣令仪接手棱镜画廊,并没有继续做画廊,而是改成了咖啡馆。   之前在画廊展出寄售的,多是巴黎美术学院学生的画作。荣令仪把画廊改成了咖啡馆后,并没有退回那些画作,一百多副风格各异的画作成了咖啡馆最好的装饰品。   同时,如果有客人喜欢,也可以出价买走画作,算是兼营了画廊和咖啡馆的功能。因为风格独特,品味高雅,画廊咖啡迅速拥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户群,成为巴黎人的摩登新宠。   画廊咖啡开业那天,明楼让阿诚以自己的名义送了鲜花过去,并特意吩咐:“除了玫瑰,什么都可以。”   怎么看,荣小姐都不像是会为了一束花误会的人。大哥这个吩咐,有点自作多情。再说,大哥配荣小姐,年纪太大了一些。阿诚带着满肚子腹诽,送去了一大束香水百合。   阿诚没有意识到,他的潜意识里,完全没有挑剔荣令仪,反而是单方面无情地嫌弃了明楼。以至于后来,明楼和荣令仪相亲的时候,阿诚彻底无视了激烈反对的明台,静静地在心里送上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美好祝福。   阿诚自己也开有咖啡馆,虽然生意不错,但是比画廊咖啡还有一定的差距。更何况,画廊咖啡一套班子两种经营,利润上就更比不过了。   阿诚对比自己强的人,一向是很服气的。他诚心诚意地向荣令仪请教生意经,荣令仪也不小气,道:“你要是觉得合适可以照搬我的模子。”   这哪里是能照搬的,画廊咖啡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客户群,且拥有很广的知名度,后人再做,就是东施效颦了。阿诚笑了笑,道:“不敢,我怕大哥打断我的腿。”   荣令仪见他懂得进退,才替他出主意:“你可以搭着卖卖书。”其实这个想法阿诚也有过,不过是碍于混搭的创意是荣令仪先做的,不经她的许可,不好擅自跟风。再者,荣小姐的性子向来不肯吃亏,她的便宜,阿诚可不敢占。   现在得了荣令仪许可,阿诚兴兴头头地回去改咖啡店。颇有成效,这不,都传到了明楼耳朵里。   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光顾着盯着别人的一亩三分地。阿诚在心里偷偷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果断把祸水东引给荣令仪。   明楼倒不至于雁过拔毛,见阿诚捂口袋捂得紧,也就一笑了之。   没想到的是,快到农历春节的时候,画廊咖啡又在明家出了一次镜。   因为三个弟弟都在法国,明镜觉得一个人在国内过年没有意思,处理交代好生意以后,也飞来巴黎。   法国人过圣诞节,不过春节。因此,春节也不放假。明镜一来,明台彻底是反了天。他强烈要求请假陪大姐,遭到明楼和明镜无情的联手镇压后,才怏怏不乐地去学校。   明镜并不是第一次来巴黎,市中心一带,她都比较熟。她虽然只会几句简单的法语,但是英语说得很不错。明楼吩咐两个人暗自跟随保护大姐以后,也就放心地让她“独自”出门。   巴黎,除了是艺术之都外,还是扒手之都。   明镜在国内出入大部分时间都是乘车,即便步行,也没有不长眼的敢对她下手。   因此,她从来就没有防范的意识。一上电车,就被扒手盯上了。跟着她的人不便暴露,不能提醒,只能暗暗往前挤,围在明镜周围,吃了不明所以的明镜好几大个白眼。   电车到站,下了些人,明镜换到空了些的后车厢。这时再跟过去,就太明显了。   跟着她的人已经做好回去挨骂的准备,没想到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提醒了明镜。   因见明镜是亚洲人的长相,又是偷偷提醒,那个女孩子用中文道:“小姐,小心钱包。”   明镜恍然大悟,感激地冲女孩子笑笑,不着痕迹地把包换了一个位置。   因为女孩子说的是中文,两人就攀谈起来。一谈之下才知道彼此都是上海人。女孩子叫荣令仪,父亲是上海的面粉大王荣耀祥,同明家也有生意往来。   明镜本来就感激荣令仪,他乡遇故知,更是言语投机。她原本就是出来逛街,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当下,就邀请荣令仪去家里做客。   荣令仪笑着拒绝了:“明小姐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因她不居功,气质又落落大方,明镜更生好感,道:“我同你父亲很熟,你该叫我明姐姐。”   荣令仪从善如流地叫道:“明姐姐。”   跟在后面的人不由瞠目。明镜十七岁执掌明家,性格刚强。再加上做惯了大家长,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度。明镜来过巴黎几次,明楼吩咐他们暗中保护,他们可从未见过明镜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   因为两人目的地不同,所以分开站点下车。交谈间荣令仪知道了明镜是来巴黎度假的,下车前,特意邀请明镜到画廊咖啡玩。   两天以后,明镜来画廊咖啡,正好遇着荣令仪在店里处理事务。荣令仪见她来了,吩咐服务生引她坐了安静的位置,又停下手上的事,去陪她说话。   明镜本来是满心愉悦地来赴约,但是,一进画廊,她的笑容就挂不住了。   明楼的产业,她虽然不是知之甚详。但是,至少也了解个大概。这个店,就是她了解的一处。   回忆起两人相识的经过,明镜更是怀疑,这个女孩子是有目的地接近了自己。只是,原因何在?   荣令仪亲自替明镜煮了咖啡送过来,见明镜面色冷淡,不由疑惑。   明镜勉强挂上一缕笑容,道:“荣小姐,你同我的弟弟,明楼,认识吗?”   原来明教授,就是明镜的弟弟。在荣令仪的印象里,明家只有姐弟两人,而明楼明诚明台三人,分明又是兄弟相处。一时间,荣令仪真没想到这个明家,就是那个明家。   荣令仪顿时明白明镜为何突然冷淡了。也合该她怀疑,毕竟,凑巧的事情都累在一起了。   荣令仪微微一笑,只当什么都没听懂地道:“认识的。明教授年轻有为,学识渊博,在巴黎大学颇有人气。我虽然没有念经济系,但也屡次听闻明教授的大名。而且,明教授对在巴黎的中国人一向颇为照顾,我盘这个咖啡店,就是明教授做的中间人。”   她一句中间人,就把明镜的怀疑消去了一大半。毕竟,荣令仪一看就是家世好出身好的女孩子。荣家资产丰厚,家里的女孩子也不至于打男人的秋风。只怕,是明楼变着法子献的殷勤,荣小姐都不知道这是明楼的产业,被她这个好弟弟蒙在鼓里。   明镜心里琢磨了一通,不由后悔自己之前太冲动,笑着谦逊道:“明楼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果然,夸本人不如夸她的家人。有孩子的,可以夸孩子。没孩子的,就夸兄弟姐妹。明姐姐的脸色一下多云转晴,古人诚不欺我。荣令仪决定再接再厉道:“明教授是巴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之前我还在想是哪家的子弟,没想到是明姐姐的弟弟,真的是系出名门,龙姿凤采。”   明镜原本就琢磨错了方向,见荣令仪夸明楼,不由更错会得厉害。   明楼自从和汪曼春分开以后,就一直没有交女朋友。明镜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一直惦记。眼见着明楼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明楼的堂弟,都有了孩子。有时候明镜甚至妥协地想,哪怕明楼找了个外国女朋友,也比汪曼春好千百倍。只要不是汪曼春,她谁都认了。   没想到,却是意外之喜。荣令仪家世好,容貌好,气质又格外大方,比之汪曼春,更有一种格外的温柔袅娜,一看就是宜室宜家的女孩子。   明楼应该还没有向荣小姐表明心迹,明镜担心自己坏了弟弟的事,忙转移话题,问道:“店里这些画,都是买的?”   她随手指了墙上一幅油画,画的是一枝杏花,杏花开得喧闹又热烈,有一种活泼的春意破纸而出。   这幅画同店里其他的画有些不同,用色大胆,线条随意,但是构图上,分明又有一些中式写意的意思。   荣令仪凝目看过去,不由有些窘迫,道:“这幅画是我自己画的,上不了大雅之堂。我经常坐这个位置,就挂在了这里。店里其他的画,是巴黎美术学院学生的作品。店里也兼卖画作,所以名字叫画廊咖啡。”   还有艺术品位,明镜默默在心里又替荣令仪加了一分,道:“令仪太过谦虚了,我看,就画得很好嘛。”   安排自己坐她常坐的位置,很是体贴周到。明镜又笑道:“你店里的画是可以拍的,我拍你这一幅,可不可以?”   荣令仪大囧,她的画没有打算卖过,但是,也不好拒绝。道:“明姐姐如果喜欢,我送给你。”   明镜也不推辞,当天,就捧着荣令仪的画回了家。   明镜走后,荣令仪忍不住抚了抚额头。这个明姐姐,虽然气度过人,但实在不好琢磨。开始怀疑自己别有用心,脸色颇难看。这原本就是无妄之灾,自己不得不出言解释。没想到后面她又格外亲切友善,还劝自己:“女孩子,不要太辛苦,专心念书就是了。书念得好了,就去玩,不要辜负大好时光。”真真是叫人费解。   她原本就不是好琢磨别人的性子,想不通,就丢到一边。等到她揭开谜底那天,种种啼笑皆非,真是一言难尽,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第 13 章 ?  明台抓耳挠腮地在学校等待下课,一下课,就冲回家。   没想到,大姐不在客厅,也不在她的房间。明台挨个找过去,终于在明楼的书房发现了正在梯子上挂画的明镜。   他赶忙过去扶住梯子,道:“大姐,这种危险的事情,你叫我来就好了。”   明镜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这个孩子,慌慌张张的。”   明台嘻嘻一笑,道:“大姐你下来,让我来。”   明镜不理他,自顾自调整好画的位置,端详满意了,才慢慢下梯子,道:“让你来啊,我不放心。”   明台道:“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下次我来挂,大姐你在下面指挥,叫我高我就高,叫我低我就低,绝对让姐姐满意!”   明镜被明台哄得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们明台也长大了,能做事了。下次啊,一准让你来。”   明台故意一挺胸,道:“那是。”突然间灵机一动,又道:“也就大姐把当孩子,大哥对我可放心多了。大哥每次让我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服,我都干得可好了。”   明镜不由皱眉,道:“你大哥也真是的,家里也不请个佣人。不行,我得跟他说说。”   明台故意道:“大姐你可千万别说,一说,大哥就该以为我告状了。”   他本来就是告状,明镜哪里看不透他这点心思。不过,明镜就喜欢这样的明台,赤子之心,像一潭清澈的活水,一眼就可见底,小把戏也显得纯稚可爱。至于明楼,则是深不可测的海水,你不知道底下是静水深流,还是激流怒涌。   明楼性格严厉,明台又活泼好动,也是难为他了,明镜安抚地拍拍明台的手,道:“我问你大哥,你大哥不敢找你麻烦的。”又不放心地问:“你干这么多活,没耽误学习吧?”   明台正要拍胸口保证,门口就传来明楼的声音:“大姐你不知道,明台上个学期末……”   他边说话边拎着公文包走进来,阿诚跟在后头。明台吓了一跳,拼命给明楼使眼色求情。   快过年了,不好让大姐不高兴,免得年也过不安生。明楼故意停了一停,觉得足够让明台长了记性后,才道:“上个学期末,他考得可好了,得了16分。”   明台功课上一向不太好,很少得到明楼的肯定。虽然明镜嫌弃明楼要求过高,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明台学习是不够用心。真的是长进了,明镜不由欢喜,道:“我们明台辛苦了,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明台见风波过了,顿时又气焰嚣张起来,兴致勃勃地点菜:“红烧狮子头、腌川红烧圈子、油焖笋、鸡骨酱……”   明台点的这些菜,浓油赤酱。明楼口味清淡,就没有一道是他爱吃的。   明楼见明台得意洋洋地仰着下巴示威,心里默默给他记上一笔,才赔笑对明镜道:“您就惯着明台吧,别把他给惯坏了。”   明镜嗔怪道:“哪里就能惯坏了,我们明台,最懂事了。大过年的,可不兴这么说。”   明台也帮腔道:“就是,一说说一年的。”   这小祖宗,有了靠山了就嚣张跋扈,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不过,硬碰硬,枉然自误,不是明楼的哲学。他信奉的是,因势利导,徐徐图之。   当下,转移话题道:“大姐在书房做什么?可是要找书。”   明台捣乱:“大姐来帮你收拾,怎么?你不放心?”转过头对明镜道:“大姐你不知道,大哥的书房从来都不让我进,金贵得很,就怕我碰坏了他的东西。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藏什么不可见人的信……”   明台说这个话,也是有渊源的。明楼虽然被迫和汪曼春分开,来了法国。但是,从没间断过给汪曼春写信。被明镜知道以后,千里迢迢从国内赶过来执行家法,让明楼狠狠吃了一顿苦头。   明台本是随便给明楼上点眼药,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恰好触动了明镜的心弦。明镜道:“你们出去,我有话和明楼说。”   大哥的笑话虽然好看,也要有命看才行。大姐是可以保护自己,但是,大姐毕竟不能时刻在巴黎。明台唬了一跳,看着明楼瞬间黑下来的脸色,补救道:“大姐,我……我就是随便一说。”   阿诚也求情道:“大姐,大哥绝对没有和汪曼春通信。”   其实信还是通的,只不过代笔和阅读的人成了自己。阿诚十五岁到明家,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明楼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启蒙的描红都是明楼写的。   因此,模仿明楼的字,对他来讲不在话下。   不过,明楼并不是吃了打就不再和汪曼春通信。明楼是一个性格固执的人,打定了主意,就百折不挠。他虽然尊重明镜,但是,明镜的吩咐,他并不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直到国内的消息传来,汪曼春和她的叔父一起,投靠了日本人,专门残杀爱国志士,手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明楼才让阿诚代为写信。   阿诚明白,大哥终于放弃了汪曼春。不是因为明镜的反对镇压,而是因为汪曼春自己。   明镜不理会他俩求情,道:“怎么,我的话你们不听了吗?”   明台应声出去。   阿诚还想求情,明楼道:“阿诚,你也出去。”   阿诚这才怏怏退下。   明楼的表情很平静:“大姐,人都走了。您有什么教诲,现在可以说了吧?”   不过是因为汪曼春罢了,明楼因为汪曼春捱过不少家法,但是他自忖,问心无愧。   明镜本来没有生气,见他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就来气,道:“怎么,我给你留面子,你还不想要了啊。”   明楼道:“明楼不敢。”   明镜强自按捺住脾气,道:“你长大了,我是管不动了。不过,长姐如母。我代父母问一问你,都过去四年了,你为何一直不交女朋友?明家的香火,你不该传承吗?”   前几年,明楼是放不下汪曼春。不过汪曼春投靠日本人以后,一切都变了。明楼先是进了军统,后来又加入了中/共/地/下/党,身份特殊,不适合交女朋友。再者,他也没有交女朋友的心思。   不过,这些话不能和明镜讲。明楼有些琢磨不透明镜的意思,试探道:“大姐你误会了,不过是缘分未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明镜截住了:“既然缘分未到,那我替你介绍一个。”   明楼心中顿时雪亮,明镜摆了这么大的阵势,原来,为的是这个。明楼不由失笑。   明镜被他那会意一笑火气散了大半,道:“怎么?你不愿意?”   明楼心想,明镜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巴黎,他笑道:“明楼不敢,姐姐请讲。”   明镜道:“我说的这个姑娘,也在巴黎大学念书。家世好,长得好,性格也大方和顺。配你啊,是绰绰有余。”   “人你也认识的,听说她开的那个咖啡店,就是你自己做自己的中间人盘给她的。”   自己做自己的中间人,除了棱镜画廊,还能有哪里。大姐只怕是误会其中有猫腻,但是,哪里是她想的那样。明楼不由苦笑,道:“大姐,你这说到哪去了。荣小姐,和明台一样大,在我看来,就是孩子嘛。”   明镜道:“年纪小才好,年纪大的,都被人定下了。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啊。要不是荣家没有长辈在巴黎,我都想去给你提亲了。”   明楼赶忙告饶:“大姐,你就饶了我吧。我呀,暂时还没有这个心思。”   明镜冷笑道:“没有心思,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汪曼春?”   明楼一时两难,大姐的逻辑,不答应,就是放不下汪曼春。答应,自己又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偏偏她又是大姐,长姐如母,自己不敢轻易违背。   当年为了汪曼春捱家法,是确有其事。现在再背这个锅,就有些冤了。算了,先敷衍过去再徐徐图之,明楼认输道:“我都听大姐的。”   明镜见他同意,才欢喜了。把荣令仪夸了又夸,又道:“荣小姐长辈不在身边,暂时不能给你定下来。不过,你自己可要努力,多照顾荣小姐。”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的,你多嘘寒问暖。我看荣小姐年纪小,还不懂事。你慢慢教她,她也就懂了。”   大姐这是教自己追求女孩子?明楼不由失笑。大姐你知不知道,你口中夸了又夸的女孩子,前不久刚刚欺负了你的宝贝弟弟明台,敲打了阿诚,又从我这敲了一大笔竹杠……   明楼心里腹诽,还是应付道:“大姐我知道了。”又道:“大姐,我这里还有事。你看,要是你没事……”   他这是下逐客令了,明镜目的达成,也不同他计较,站起身,道:“你可别嘴上敷衍,我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   明楼头也不抬地道:“是是是。”   一听就是敷衍。不过,明镜也不好再多讲,明楼这个性子,她多少也了解几分。要是逼得狠了,他阳奉阴违起来,自己也没有办法。   明镜止住到嘴边的训斥,换了一副笑脸出门去。? ☆、第 14 章 ?  楼下,阿诚正一心两用地在厨房忙活。他做事麻利,虽然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但已经飞快地做好了两个菜,一个粉蒸排骨,一个上汤娃娃菜。   明镜笑盈盈地进来,看到他动作娴熟,夸奖道:“阿诚做饭挺像模像样啊。”   阿诚忙停下手上的事,道:“是大哥教得好。”   明镜知道他变着法子替明楼说话,也不理他,去看做好的菜,两个菜清淡爽口,都是明楼爱吃的。   明镜失笑:“你还真担心明楼受委屈,菜都做他爱吃的。”   阿诚笑了笑,没说话。其实他刚才看到明镜笑盈盈地进来,就松了一口气。   大姐素来性格刚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这样笑着下来,应该是大哥把她哄好了。   只是不知道大哥用的什么法子,这么好使。   改天一定要向大哥请教一下。   他心里转着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见明镜挽袖子,忙替她拧开水龙头。等她洗好手后,又递上毛巾。   明镜见他围着自己忙得团团转,就道:“你忙你的,我来看看材料。”   阿诚这才继续做饭。   明镜看了看食材,摇头道:“明台点的这些菜,巴黎哪做得了,将就着做个红烧肉吧。”   阿诚一直分心关注明镜,见她吩咐,忙应道:“好的,大姐,我马上就做。”   明镜道:“我答应明台亲自做的,不用你忙活。你帮我把肉切好就成。”   阿诚便过来切肉,两人通力合作,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菜。   明台闻着菜香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坐在桌子边了,就等他一个人。   明天是周末,明楼破例给明台也倒了一小杯黄酒,是明镜特地从国内带过来的绍兴花雕。   酒香醇厚,一家人一起举杯,算是提前小酌了。除了明台边吃饭边偷觑明楼的脸色,猜测刚才楼上发生的事情之外,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快过年了,荣家上下也是喜气洋洋。   杏儿和张妈在厨房做年糕。糯米是前两天泡的,泡好以后,拿去面粉作坊打成粉。吃完晚饭,张妈和杏儿就开始上屉蒸了。   蒸半个小时以后,再取出来,揉成团。揉好以后,放到案板上用福字回文的模子压出花型。   杏儿力气小,张妈嫌弃她,不叫她揉面,专叫她压花。两人的谈笑声从厨房里面隐隐传来。荣令仪坐在客厅看杂志,听到好笑处,不由会心一笑。   荣令仪来法国以后,才知道年糕的做法。   兴师动众的,她嫌麻烦,吃过一次就叫张妈不要再做。   张妈笑着推拒:“大小姐,不麻烦的,过年就得吃这个。太太叫我们把家什从国内带来,就是为了过年。”   其实荣太太哪里只备了年糕模子,荣令仪头一年来法国时,她不放心,来看了一次。   法国的饮食和中国大相径庭,肉食还好,蔬菜品种就少得多了。不但少,还多是国内不吃的品种。荣太太过来一看,直呼我的囡囡受苦了。等到她一回国,就打包了各色蔬菜种子过来。   为了种菜,荣家又在巴黎城郊置了一个农庄。因为法国人不种这些菜,张妈和杏儿每周都要亲自去农庄几趟,侍弄菜园。   荣太太一腔慈母之心,她一个想法,佣人就多了许多工作量。张妈年纪大了,杏儿虽是丫头,却是五岁就来了荣家,根本不知农事,许多事情都要张妈亲力亲为。   齐淑媛曾经嘲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荣令仪无奈之下,悄悄替张妈和杏儿涨一倍薪水。又雇两个当地人跟着学,等他们学会了,张妈和杏儿才轻松下来。   不过,也亏荣太太想得周到,荣家的私房菜在荣令仪的好友圈子里面很有名。就连陈珍珍来吃过后,都赞不绝口。   明镜在明楼书房里挂的那副画,明楼其实刚进门早就看到了。   他的书房从不让人进来,连打扫都是阿诚在做。蓦然多了一幅画,他哪会看不出来。   画得不错,春意融融,破纸而出,可是和明楼书房的风格不搭。明楼的书房是沉稳的色调,实木家具,线条简洁,一反巴黎流行的复古奢华风,充满了年轻男人的气息。   以明镜的审美,不会挂一幅和整体不搭的画。特意挂在这里,结合她前后说的话,不难猜出这应该是荣令仪的作品。明楼仔细寻找,果然在延伸到画框的树枝上找到了两个隐蔽的花体字母——“YI”,和他在纸条上看到的字迹如出一辙。   明镜十七岁执掌明家,但她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荣令仪又敏锐细致,见微知著。也不知道她的想法,有没有叫人看破。   明楼想起明镜的打算,就忍不住头痛。抛开家世不提,明楼长相也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加之年轻有为,从十七岁到现在,就从未断过追求者。   没有交女朋友,并不是找不到人选。没想到,在大姐眼里,他已经如此“恨嫁”。   明楼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被人挑拣的地步。而且,很可能不会雀屏中选。   明楼倒不想和明镜理论。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偏偏要兴风作浪。他又不是明台,天生欠揍的性子。   不过,这幅画不能久挂。明楼默默决定,等大姐一回国,就叫阿诚摘下来。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想息事宁人,明镜却不放过他。   周六,刚吃过早饭,明镜就递给他一个食盒:“这是我从国内带过来的点心,你给荣小姐送过去。”   明楼眉头忍不住一抽,看见明台进来,灵机一动:“大姐辛辛苦苦从国内带来的,还是给明台吃吧。”   明台凑过来,问:“什么好吃的?”伸手就去开盖子。   明镜啪地一下打开明台的手,道:“这是给你大哥的。”   明台不由嘟嘴:“大姐偏心。”   明楼趁机顺水推舟,把食盒递给明台。   明镜瞪了明楼一眼,拉住明台要伸过去接的手,道:“你的在你房间里,姐姐早替你留好了。这个是给你大哥的朋友的。”   明台不由问道:“什么朋友?我见过没?男的女的?”   明镜笑了笑,训斥道:“你一个小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去吃早饭。”   明台怏怏地住了嘴。   她嘴上应付着明台,眼睛却望着明楼,大有你不答应我就公诸于众的意思。   大姐也学会威胁人了,明楼手上一顿,头也不回地拿着食盒出门,自觉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大姐一来,自己就威严不保。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阿诚忙跟出来,问道:“大哥你去哪?我送你。”   明楼道:“去呼吸自由的空气。”   这话,倒像是明台会说的。   看来大哥哀怨得很,连表面文章,都不想做了。   阿诚不由失笑,事情的前前后后,他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结合昨天的事,他大概猜到了几分大姐的意思。   “那我载你去中央公园?回头,你再给荣小姐把东西送过去?”   这小子,也跟着打趣我。明楼眼睛一瞪,道:“送我去学校,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把东西给荣小姐送过去,回来了,再来接我。”   “大姐吩咐你亲自送的,我去,不太合适吧?”这可是个烫手山芋,阿诚推脱道。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明楼道。   不听大姐的,有可能会受罚。不听大哥的,是必然受罚。县官不如现管,明诚苦笑道:“是,大哥。”   明楼这才满意。   到了学校,明楼刚下车,阿诚就调转车头。   这小子,越来越没礼貌。   明楼不由训斥道:“没规矩,你慌慌张张做什么?”   阿诚头也不回地从车里回答:“送完东西,我也要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阿诚到画廊咖啡的时候,正巧荣令仪也在。   他本来打算趁荣令仪不在,把东西送过来,顺便替大哥打个马虎眼。   但是正主在,他只好老老实实地道:“荣小姐,这是我大姐从国内带过来的点心。大姐叫大哥亲自送来,但是大哥没空,我就代劳了。”   因为咖啡店的事,荣令仪和阿诚已经很熟了。她笑着道了谢,接过东西递给服务生以后,又叫阿诚宽坐。   荣令仪言笑晏晏,阿诚不由怀疑,她根本没有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   在阿诚的印象里,荣令仪一向聪慧敏锐,见微知著,没想到,在这些事情上,却是木讷得很。   阿诚犹豫了一下,在提醒和保持缄默间,果断选择了闷声看热闹。? ☆、第 15 章 ?  荣令仪把店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准备回家。   荣家的旧例,过年要歇业五天,从腊月二十八一直停到正月初二,初三才开业。   店里的员工多是法国人,没想到休完圣诞节假期还有春节假期,一时不由欢呼起来。   喜悦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别人,荣令仪到家的时候,脸上还不自觉地带着微笑。   杏儿见她回来,拿着折好的红纸过来,请她写春联。   齐淑媛也在家里,荣令仪推辞道:“去请表小姐,表小姐的字写得好。”   杏儿果真去请齐淑媛。   齐淑媛推辞了两句,终究拗不过荣令仪和杏儿的热情怂恿,挥毫写了两幅春联。   因是在客厅写的,桌子不够大,趁晾纸的功夫,齐淑媛从书法的“点横钩撇、永字八法”讲起,说到“以八法之势,能通一切。”又说荣令仪的字绮丽隽雅,落笔如百花齐放,但失之清峭。   “表小姐说的,我听不懂。”杏儿迷茫地回答。   荣令仪噗嗤一笑,道:“你个傻丫头,表姐是说练字要从永字练起,写好了永字,就能触类旁通,还不快请表小姐给你写个永字。”   齐淑媛也笑,果真落笔写了个“永”字,杏儿如获至宝地捧着,道:“我练好了这个字,就能写得和表小姐一样好吗?”   荣令仪本想逗她说“那是自然”,又怕齐淑媛多心,过来换了支笔也写了个永字,道:“表小姐的字疏朗有林下之风,你怕是学不来。你还是跟我学吧,咱们主仆,正好做一对俗人。”   杏儿笑道:“那感情好,写得像小姐的,也很不错。”   荣令仪见杏儿诚心想学,又替她写了些“人主有节且云”之类。   说笑间,张妈进来了。   荣令仪见张妈进来,吩咐道:“把家里的新鲜蔬果备一篮子,前两天挖的藕也装上两节,我拿来做节礼。”   张妈应下,不一会儿,就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了。因听荣令仪说是做节礼的,准备得格外用心,菠菜青碧、芹菜鲜嫩,又有茼蒿韭菜白玉萝卜等等不一而足,还额外装了荸荠、橙子和刚做好的年糕。   荣令仪试着拎了一拎,还挺沉。   张妈慌忙接过来,道:“小姐,叫许福送过去就成。”   许福就是福叔,往常节下家里送节礼,多半是由他去送。   但是明镜的礼物是阿诚亲自送过来的,派福叔去回礼,不太礼貌。   荣令仪笑了笑,道:“不要紧,等下你替我拿到车上就成。”   因送明楼回去,荣令仪去过一次明家,知道地址,不过总要提前预约,不好贸然造访。   她打电话过去,是明镜接的,听说她要来拜访,高兴地约了下午四点。   约这个时间,只怕是想留饭。荣令仪本想改日,但明天就是腊月二十八了,不好再登门,犹豫一下,还是答应了。   打完电话,荣令仪又让杏儿把福叔叫进来,吩咐他拍电报回去,给家里人提前拜年。   福叔答应着出去了。   过了一个小时,荣令仪也开了车子出去。   跟荣令仪来法国的,都是荣家的老仆。在国外,还是用久了的仆人放心。   但是,出乎荣令仪的意料的是,福叔竟有许多可疑之处。   荣令仪刚出生福叔就来了荣家,一直勤勤恳恳,忠厚老实。   后来,荣令仪上了女校,在女校里,接触到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共的地下党员。考虑到她的家庭背景,组织安排她在特科特别培训班学习。   没想到的是,荣令仪刚学完,就适逢叛徒泄密,特科遭到极大损失。她的上线连夜撤离上海,走之前,给她一张缺角的法币,说新的上线来了,会在申报上登一则租房启示约她见面,到时以此为凭。   在等待新上线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荣太太不容置喙地把她送来了法国。因为组织都是单线联系,新上线没到,荣令仪匆忙出国,就和组织断了联系。   福叔也随行来法国。   不知是因为荣令仪之前不曾留意,还是福叔来法国以后行事不便,相处间,荣令仪发现了福叔的很多可疑之处。   福叔从不抽烟,却随身携带了打火机。   荣令仪认出来,那是一个微型照相机。   他每个月都要去拍一封电报回家,电报的内容大致相同,粗看似乎看不出什么奇怪的。   但是,跨国电报很贵,荣家的薪水虽然高,但也不该是这个花法。   再者,荣令仪自己拍电报回家尚且没有这么勤快。没有特别的事情,似乎不值得特地拍电报。   荣令仪知道这件事以后,就默默留意起来。不久她就发现,福叔虽然每月拍电报,但拍电报的时间其实并不固定。而这个时间,似乎和她有莫大的关联。   为了印证这个推论,她特意生了些事。果不其然,她生活上有大的变化,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福叔就会去拍电报,反之则相反。   荣令仪疑心是母亲不放心自己,在信里旁敲侧击地问了荣太太,但是荣太太对此事似乎并不知情。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身份泄密。   然而,荣令仪寻思自己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中/共地/下/党/员,在组织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位。而且匆忙出国,和组织断了联系,在她身上,并不值得布下这么长的一条线。   荣令仪虽想不通,但有人窥视在旁,就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在巴黎的三年,荣令仪并没有试图和组织重新取得联系,和大多数热血的留学生不同,她保留了绝对中立的政治倾向。齐淑媛去画廊的事情,她知道以后,也装作不知。   如果说有异常的,只有和明氏兄弟的往来了。   从她了解的信息的推断,明台似乎只是普通的红色倾向的大学生,阿诚则在组织内有些身份。至于明楼,本来毫无迹象可寻。但是,上次她撞倒林禹后遇到他,绝对不是巧合。   画廊事件,选她破局。那么,很可能,明台并不知道两个哥哥的身份。   因为齐淑媛去画廊,荣令仪打听过棱镜画廊的背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多番渠道探听,终于知道这是明楼的产业。   后来她执意同明楼谈话,既是为了画廊,也是试探明楼的身份。虽然明楼推得一干二净,但是,只要他是画廊的真正的主人,他就撇不清干系。   甚至,他在组织里,比阿诚的地位更高。毕竟,阿诚行事虽然周密,尚有迹可寻。而明楼,却圆融通达,似乎他仅仅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教授。   隐藏得越深的,往往是越重要的棋子。   和明镜的偶遇,只是意外。本来福叔窥视在侧,为了安全着想,她不应该和明家有太多交集。   但是明镜盛情,如果一位推却,反倒不自然,荣令仪想了想,决定顺水推舟。   荣令仪开车路过电报局,停下车,在电报局对面的报亭买了一张报纸。   回到车上,她打开报纸。报纸的中页里,夹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福叔发的电报内容,一封是“谨祝阖家宁乐女仪”,另一封是“一切均好加薪福”。   荣令仪默默看完,烧掉纸条。   她的时间掐得好,到明家的时候,刚好是下午四点。   出乎意料的是,在门口接她的人,不是阿诚,是明楼。   因为在家,明楼穿了一件白衬衣,配着条纹的马甲。和平时的正装相比,越发显得身高腿长,另有一种挺拔从容之态。   荣令仪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难怪说马甲是男人的胸衣。   可惜的是,衬衣严严实实地扣到领口,还系了深蓝色的领带。   法国男人热情浪漫,衬衫的领口就像自己的家门一样永远敞开。   与尚显瘦弱青涩但已经入乡随俗露出锁骨的男同学相比,明教授在巴黎呆了那么久,私底下还是么板正无趣。   荣令仪一时不知是该对他的固执刻板表示钦佩,还是对他的不解风情感到惋惜。? ☆、第 16 章(要看,有新内容) ?  荣令仪的个子在女孩子中算是高挑的,穿着高跟鞋,也还比明楼矮几公分。   不过这样的身高差距,在明镜看来刚好。两人并肩走进来的画面,在明镜的脑海里具象化成了一句话——郎才女貌,天然配合。   别墅里供了暖气,还烧着壁炉,暖意融融。荣令仪脱下大衣,明楼主动替她接过来,挂好。   明镜就更满意了。明楼在自己面前,装得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等人来了,还不是殷勤有加。   她微笑着站起来,道:“令仪来了,快坐。”   三人落座,荣令仪道:“谢谢明姐姐的点心,只是明姐姐太客气了,还叫阿诚先生送过来。”   自己明明是叫明楼亲自去送的,他又弄鬼。不过,客人在,不好发作他,明镜隐蔽地瞪了明楼一眼。   这个阿诚,越来越不会办事了。东窗事发,明楼赶忙描补,起身替荣令仪倒茶:“荣小姐,请喝茶。”   荣令仪接过来,茶杯是骨瓷的,轻薄剔透。她本来以为会烫,没想到握在手里,温度却刚好好。   是算着她来的时间泡的茶,荣令仪这下是真的感动了,陈恳地道:“谢谢明姐姐。”   这孩子,明楼给她倒的茶,她却来谢自己。   也实在是知情解意,自己家的孩子,怎么就没有这么乖巧的。   明镜笑了,道:“令仪第一次来,我本来想叫明楼去接你的,他却说你知道路。”   荣令仪一时拿不准她是不是试探,道:“我之前送明教授回家,来过一次。”   还要女孩子送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镜意有所指地道:“怎么还叫明教授?明楼在学校里,很严厉吗?”   明楼感觉到了明镜话里的滚滚杀气,忙讨好道:“大姐,在您面前,我永远都是您弟弟。”   荣令仪顿时觉得明楼的形象有点崩塌。她夸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不由自主地咽下去,干巴巴地道:“明教授很好。”   在明镜嗔怪的眼神里,又及时换成了明大哥。   明镜嘉许地拍了拍荣令仪的手,歉意地对她笑了笑,起身道:“让明楼陪你聊天,我去厨房看一下。”   荣令仪就是再迟钝,也品出几分滋味来,一时颇有点尴尬。   明家的茶几上摆了一盘核桃,当下,荣令仪拿过搁在一边的小银锤,道:“明大哥,我替你敲核桃。”   明楼也有些窘,大姐这样行事,实在是太落痕迹了。不过还好,荣令仪似乎没有察觉。   当初她和阿诚在舞会上的对话,阿诚回来后就一字不差地告诉了自己。他还当明台招惹了她,等到画廊事发,他才知道,明台招惹的,是齐淑媛。   这姑娘,和阿诚说起爱情理论来头头是道。原来,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明楼想起荣令仪的边际效益递减理论,不由失笑。   不过这样也好,好糊弄。自己在大姐那里,也好交差。   银锤很精致,荣令仪平时哪里干过这样的活,又因是为了化解尴尬,有些心不在焉,才敲了两个,就敲到了手指头。   荣令仪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明楼忙俯身替她看伤,修长秀颀的手指上红了一大块,和旁边白皙如瓷的肌肤对比,看起来格外可怜兮兮。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没有破皮。   他忍不住道:“怎么不小心一点。”一时着急,就用上了训斥明台的语气。   明楼刚说完,就回味过来,自己的语气,太亲密了。   他抬头去看荣令仪的表情,因为生理疼痛,荣令仪的眼睛里浮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粉腮微鼓,洁白的牙齿不自觉地轻咬着嘴唇,又可怜又可爱。   简直就是个孩子嘛,明楼忍不住想伸手戳一戳她的脸,看她的眼泪到底会不会掉下来。   他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指头,接过银锤,道:“笨,还是我替你敲吧。”   荣令仪平生第一次被人说笨,不由瞪圆了眼睛。   明楼见她瞪眼,也怕惹急了她,边敲核桃边岔开话题:“听说你的咖啡厅经营得不错。”   荣令仪道:“经济上的事情,还是明大哥在行。”   明楼笑道:“你弄错了,是阿诚开的咖啡馆,不是我。”   荣令仪也笑了:“我以为,明大哥走到哪,都是大哥。”   她的话一语双关,明楼本来是该在意的,可是想起刚才的事情,就在意不起来。   荣令仪言词再犀利,在他的脑海里,也被凝固成了落了下风以后急于扳回一城的小丫头,孩子气。   明镜在厨房准备晚餐。为了给明楼和荣令仪营造一个二人世界,她也是煞费苦心,下午就把阿诚和明台都打发了出去。并且勒令两人要吃了晚餐才准回来。   因此,做饭的活,就落在了她身上。   她一心两用地关注着客厅,见两人言笑晏晏,不由老怀大慰,眼前仿佛浮现出明楼和荣令仪结婚生子,一群小孩围着她叫姑姑的场景!   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的话里,不是你侬我侬,而是你来我往,刀光剑影。   过完年,画廊咖啡刚开业,荣令仪就收到了一份别致的新年礼物。   明楼亲自送过来的,一小篮核桃仁。   荣令仪当面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回头拿回家就让张妈通通碾碎做了汤圆馅,还“特地”给明家送了一份。   明台吃到汤圆的时候,特别开心。   这个年,吃了故乡的菜,还有时令水果,现在再吃到汤圆,就真的圆满了。   虽然上次在棱镜画廊,荣令仪让明台大失面子。   但是,看在美食的份上,明台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大方一点不跟她计较。   明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明楼信奉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虽不至于饿其体肤,但特地准备国内过年的食品,基本不可能。   明台边吃边夸奖:“这个汤圆不错,皮薄馅大。还是芝麻核桃馅的,香。”   明镜忍不住笑,道:“怎么不香,这可是你大哥亲手敲的核桃,敲了好几天呢。”   明台奇怪道:“大哥这么好?那下次也替我敲,整天就知道使唤我和阿诚哥。”   明楼顿时一个汤圆梗在喉咙里,勉强咽下,才道:“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荣令仪和明楼的你来我往,看在明镜眼里,都是男女之间的耍花枪。   毕竟,哪个吉士不钟情,哪个淑女不怀春呢。不过,明楼也实在太爱欺负人了。好几次,她都看到令仪气得眼睛都红了。也亏得令仪涵养好,不同他计较。   这天,吃过午饭,明镜就塞给明楼两张电影票,不容置疑地道:“你晚上不要在家吃饭了,去约令仪看电影。”   明楼接过电影票一看,电影名字叫《错到底》。什么奇怪的名字,他笑了笑,也不在意,装在大衣口袋里。   其实,撇开别的不提,明楼还挺爱和荣令仪相处的。   荣令仪性格活泼大方,相处起来很舒服。更好玩的是,你还可以逗她。或许是因为大姐的缘故,逗得狠了,荣令仪也不会翻脸。   顶多是鼓着小脸努力找回场子,比起明台那种一逗就炸还脸皮奇厚的性格,好玩多了。   荣令仪真着急了,明楼就退让一步,以做缓解。不过,明楼自己也没有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退让了很多步。对明台,他可从没这种耐心,也不会让步。一个不耐烦了,就叫阿诚上家法。   电影票是晚上的,大姐的意思,应该是叫他约荣令仪晚餐。吃完晚餐,再去看电影。   不过,荣令仪推了晚餐,只答应了看电影。   电影是法国著名影星茱丽娜主演的,讲诉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女主人公萝拉爱上了世仇家的长子巴斯蒂安,巴斯蒂安也对萝拉一见钟情。两人相约私奔,但是,被发现了。巴斯蒂安被家人带回,软禁起来。   普法战争爆发后,巴斯蒂安参军,加入莱茵军团,萝拉则留在了家乡,一直等待巴斯蒂安。   战争节节失利,普鲁士军长驱直入,占领巴黎,萝拉的家族投靠了普鲁士。萝拉在家族的压力下,也投靠了普鲁士。   巴斯蒂安在前线听闻这个消息,大受打击。   不久,莱茵军团集团军司令叛变,第一军团投降。萝拉等到了回归的巴斯蒂安。   举国倾覆之下,两家的世仇显得微不足道。萝拉以为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没想到的是,巴斯蒂安利用了她,对她所有的情意都是为了打探普鲁士军的情报。   最后,事情败露,在精心安排下,萝拉成了巴斯蒂安的替罪羊,在监狱中自尽。   巴斯蒂安为萝拉收敛了遗体,埋在两人初次见面的枫树下。   电影在巴斯蒂安凝固在枫树下的背影中落下帷幕。   要不是明镜不懂法语,明楼几乎怀疑,这是她故意挑选的片子。   电影里的许多情节,都触目惊心,让人几乎怀疑,主人公就是自己。   电影已经散场了,灯光亮起,明楼还坐着不动,荣令仪忍不住伸手在明楼眼前晃了晃。   明楼神智涣散,下意识地握住了荣令仪的手。   触手滑腻,温软如棉。明楼心神一荡,醒过神来。   明楼的手宽大有力,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中,包裹得严严实实。手心干燥温暖,年轻男子的气息传来,荣令仪只觉得手心滚烫,一路烧到脸上,忍不住挣了挣。   明楼也自悔失礼,忙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地道:“外面冷,还是戴上手套再出去。”   两人走出电影院。   荣令仪道:“明大哥很喜欢这部电影吗?看得这么入迷?”   明楼不答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荣令仪道:“普法战争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这个罗密欧,要现实得多。”   “令仪也觉得萝拉可怜吗?”   “萝拉的性格,于感情太固执,于家国又太软弱。忘不掉旧事,又添不尽新恨,这样的结局,也算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可是,也叫人心里失落。   明楼忍不住问:“如果换了令仪,会怎么选?”   荣令仪皱了皱鼻子,道:“如果是我,我才不要喜欢巴斯蒂安。可以选择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要喜欢世仇家的孩子?”   “就算喜欢了,我也还是我。为了别人放弃自己,未免太过卑微了。”   明楼听出了言外之意,荣令仪就算爱上一个错误的人,也还是做自己,于家国有大义,于小我有成全。   街灯下,荣令仪红扑扑的小脸模糊了,漫成一片光晕,却越发显得慧黠可爱,明楼忍不住仰起脸,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钟楼。   何其洒脱,又何其坚持!   明楼不胜怅惘。? ☆、第 17 章(改错) ?  正月十六,刚过完元宵节,明镜就回国了。   明台十分不舍,跟着阿诚哥去机场送完明镜回来,就有点仄仄的,提不起精神。   阿诚有心叫他散心,就借口说过年没做新衣服,给了明台一笔钱,让他去逛街。   明台注重仪表,喜欢打扮。他虽然不太有精神头,还是出门了。   巴黎的高级成衣作坊都集中在左岸,明台逛了一下午,定了两件衬衣,一条皮带,一件大衣。   不知不觉路过凡尔赛大街,他有些口渴,想起荣令仪的咖啡馆就开在这里,还是他熟悉的“老地方”,就想进去坐坐。   不巧的是,荣令仪不在,他点了一杯咖啡,一块黑森林蛋糕,在窗边的位置坐下。   隔壁坐了两个年轻男子,各点了一杯咖啡,低声用日语交谈。   明台听到日语,不由厌恶地瞥过去一眼。   两个男子打扮都差不多,大冬天的,还戴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眉目。   咖啡显然端上来很久了,已经不冒热气,却没有喝过一口。   神神秘秘,故弄玄虚,搞什么鬼蜮伎俩。明台忍不住想向荣令仪建议,在门口挂块牌子——“日本人不得入内!”   菲斯餐厅。   这是组织的新联络点。   林禹叛变,陈书记有失察之过,虽然没有降职,但巴黎地下党的工作,隐隐以明楼为首。   石田惠子已被击毙,明楼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向上面申请,疏散五个小组的组长,换了新的人任职,新换的人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考察。除了他和阿诚、陈书记,今天开会的,都是新面孔。   会开到一半,有人敲门。阿诚开门出去一看,是新调过来的发报员小周。   小周递给他一张纸条,阿诚展开,是从日本谍报站截获的最新消息:“朝颜已返,速查巴黎地下党。”   石田惠子事件之后,阿诚调查过他们三人的背景,和截获的资料比对,确定三人是一个行动组。石田惠子代号雪樱,其余两人分别代号朝颜,赤椿。   朝颜不是已经死了吗?又从哪里冒出一个来?   阿诚心里一沉,道:“知道了。”   阿诚回来的时候,明楼正在讲话。阿诚悄悄把纸条递给他。   明楼用余光看完,不由眉头一跳,简短地结束了会议:“今天就到这里,陈书记还请留步,其它人解散。”   陈书记茫然留下,明楼把纸条递给他。   “不是说石田惠子全组被击毙吗?怎么还有余党?”看完纸条,陈书记十分不解。   “最新截获的消息,暂时不确定真伪。之前的组长都已经撤离,先按兵不动。”明楼道:“消息不宜扩大,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紧张,还请陈书记代为保密。”   陈书记连连应是。本来发报员越过他找明楼,他有几分不满。但是明楼并没有对自己保密,给自己看了纸条,显然是对自己很信任。   陈书记积极地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明楼道:“暂时还不用,等事情有了新进展,我再跟你商量。”   他用了商量这个词,很尊重自己,显然没有争权夺利的意思,陈书记顿时觉得这些天来压在自己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回到家,两人上楼。阿诚关上书房的门,走到明楼面前站直:“大哥,对不起。”   明楼强压住火气,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你那天怎么办事的?”   阿诚道:“我去刑讯石田惠子,朝颜和赤椿是阿七和小余击毙的。”   明楼道:“你们没有检查过吗?我交代过你,不容出错!不许节外生枝!”   阿诚被训斥得垂下了头,他也惊疑,阿七和小余的枪法,虽不如自己,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都打不死.更何况,事后,他们还放了火,按说绝无生还的可能。   事后他看了报纸,火场里找到的,也是三具尸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楼道:“你去吩咐小周,详查情报来源,确定是否真实可靠。”   “是,大哥。”阿诚道:“要不要通知荣小姐,请她暂时歇业?”   明楼道:“不用,这样反而让人生疑,令仪很聪明,你旁敲侧击地跟她说一下,让她注意可疑人员。”   “再者,雨果路119号已经处理掉了,只有画廊咖啡还在。借这个地方,正好可以钓鱼。”   “一切听从大哥的吩咐。”阿诚犹豫了一下。明楼见他还不出去,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阿诚道:“我怕荣小姐会有危险,她那天在画廊,露过面的。再者,大姐那里,也不好交代。”   大姐已经回去了,哪里会知道巴黎的事。   阿诚是在提醒自己,毕竟,最近他和令仪的来往,阿诚看在眼里,只怕以为自己和令仪……   明楼道:“我和令仪……”他顿住了,自己和令仪的事,怎么说?他不反感令仪,甚至,还挺喜欢。只是,不是阿诚以为的那种感情。令仪像妹妹,像朋友,甚至,隐隐的像可靠的同伴。   在画廊咖啡钓鱼,他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令仪承担的风险。但是,在明楼心里,对令仪很放心。就算不知道事情的全部,仅仅是皮毛,明楼也相信,令仪可以全身而退,并且帮助到自己。   可是,又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种感情吗?那天看完电影后,令仪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渐渐地又变了。   这是一个聪明敏锐的女孩子,并且,意志坚定、可靠。她不是依附在乔木上的藤萝,而是一株扎根深土的木棉,花朵红硕,不惧寒潮、风雷、霹雳。   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才能和令仪携手一生。明楼没有发现的是,他甚至隐隐有些羡慕那个人。   那天令仪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自己真的错了吗?   他和汪曼春,是不是就不该开始?他已经抽身而退了,汪曼春却明显还在原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虽然爱情没有了,但是明楼并不希望汪曼春落到和萝拉一样的下场。   只是,汪曼春性子固执,也不知道,最后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他已经布了一条线,现在抽身,怕是来不及了。   阿诚还在等他的回答,明楼摇了摇头,自己和令仪的事情,不足为人道也。   他犹豫了下,道:“你去办事吧,画廊咖啡的事情,我亲自和令仪说。”   阿诚应声出去。   打开门,阿诚不由吓了一跳,明台正在门口。见他出来了,装作路过的样子,不过,他脚尖正对着书房,哪有路过是这样走路的,显然是在偷听。   阿诚不由喝道:“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明台道:“阿诚哥,你可不要冤枉好人。怎么?大哥的书房门口,连过路都不让过了吗?”   其实他原本也是路过,突然听到大哥一句“我和令仪”,顿时八卦之心大起。他本想偷听个一两句,以后向大姐汇报。没想到,什么都没听到,还被阿诚哥逮个正着。   阿诚见他不承认,也不好强审他,道:“你跟我下来。”   明台怏怏地跟他下楼,见他不追究了,又打探道:“阿诚哥,大哥和令仪到底怎么了?“   还说自己没偷听,都听到这一句了,阿诚神色严厉:“你听到什么了?”   明台吓了一跳,道:“就一句。”   阿诚追问:“哪一句?”   明台撇嘴:“刚才那一句啊,我不是都说了吗?”   阿诚看他的神色,不像是作伪,训斥道:“以后不许偷听,小孩子家,不要打听大人的事情。”   要使唤自己的时候说自己是大人,利用完自己就说自己是小孩子,有这么糊弄人的吗?明台嘟嘴道:“不说就不说,以后我让大姐来问,看你们说不说。”   就会拿着鸡毛当令箭,阿诚道:“那要不你现在去问大哥?”   明台顿时丧气:“还是算了,我回屋做卷子了。”   边走还边嘟嘟囔囔地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跟大哥说,令仪的咖啡馆里面有鬼鬼祟祟的日本人。”   “回来。”阿诚出声叫住他。   明台得意地回过头:“怎么?想知道啊?我现在不想说了。”   这个小祖宗,阿诚苦笑,道:“你先说。”   明台才不上当:“你先说。”   “说什么呢?”两个人正僵持不下,明楼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明台下意识地板正了身子,给阿诚使眼色。   阿诚却像没看见一般,道:“明台说,荣小姐的咖啡馆里面有鬼鬼祟祟的日本人。”? ☆、第 18 章 ?  左拉路,一家充满香甜烘焙气息的面包房。   在面包房僻静的储物间里,一个小型的会议正在召开。   新任的雪樱与娇艳的石田惠子不同,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妇人,五官气质都平平无奇,只有唇角隐约的法令纹,昭示这个妇人性格的严苛之处。   朝颜仍戴着墨镜,从火场里逃生,他不仅失去了两个搭档,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也失去了一双眼睛。   一个目不能视、肩不能抗、握不住枪的间谍,还能做间谍吗?   朝颜逃出生天,留得一命,却对未来充满了彷徨。   帝国救了自己,可自己回馈帝国的,除了已经死亡的林禹的名字,再也没有别的。   在上级失望的叹息声中,朝颜想切/腹/谢/罪。但是,连武/士/刀的刀柄在哪,他也看不到。   不过,帝国没有放弃自己。医治好自己的伤以后,帝国把他送回了巴黎,和新的搭档一起,执行钓鱼计划。   能再次为帝国尽忠,朝颜心里十分的激动。可是,一个礼拜过去了,雪樱只是吩咐他和赤椿每天下午按时到画廊咖啡,点一杯咖啡,坐一下午。   他忍不住道:“雪樱女士,你的安排,似乎毫无意义。”   新来的雪樱颇有些怪癖,自我介绍的时候,只是说“我是雪樱”,就结束了,并且严格要求组内成员用代号称呼自己。   雪樱道:“你有什么高见吗?”   “我认为,我们应该主动出击,擒获关键人物。至少,画廊咖啡的新任老板,就十分可疑。”   “哦,那下一步呢?”   雪樱没有驳斥自己,朝颜大为振奋,道:“下一步要看刑讯结果,林禹捱不过的,我不相信一个女人能捱过。”   “蠢货!”雪樱毫不留情地训斥:“你们是刑讯了林禹,可是,结果呢?和风情报小组,只剩下你一个人!而且,情报呢?”   雪樱毫不留情的话语像一把尖刀扎在朝颜的心上,波及逝去的战友,朝颜忍不住辩解:“对林禹的工作,我们是正确的,只是石田小姐,没有来得及把情报传回国内。”   赤椿也是新到任的,他和雪樱是老搭档,觑见雪鹰抿起的唇角,就知道她已经不耐烦了,忙打岔道:“石田小姐的牺牲,令人深感遗憾。但是,这也警示我们,巴黎的地下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庞大。”   “我们的一举一动,很有可能都处在地下党的视线里。所以,石田小姐一拿到情报,就牺牲了。雪樱女士的意思是,要长期潜伏,从长计议。”   “轻举妄动,只会给小组带来覆灭。”赤椿解释道。   “我不怕死,你们要是怕死,就让我来!”一刹那间,朝颜忘记了自己身体的残疾,作为钓鱼计划最关键的鱼饵,他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不过他的豪言壮语被雪樱轻而易举地浇灭了:“掌握在死人手中的情报,不能叫情报。”   “钓鱼计划,是一场耐心的较量!”   明楼来见荣令仪的时候,其实心情不大好。   情报的来源已经确定真实可靠,明台的话也从旁证实了这一点。   朝颜没有死,已经返回巴黎,很可能,就在画廊咖啡,就在荣令仪身边。   由此可见,他的钓鱼计划是可行的。然而,运筹帷幄的明教授,也没有多高兴。   从加入组织的第一天起,明楼就有觉悟,自己这一生,恐怕没有机会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可是,纵然明楼已经淬炼得心狠手辣、杀伐果断,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拖下水,他还是有些踌躇。   甚至,碍于组织的纪律,他也不能告诉荣令仪事情的全部真相。   不过,见到荣令仪,明楼还是习惯性地隐藏好自己的情绪。   两人见面是在跑马场。   跑马场位于塞纳河和布洛涅森林之间,风景优美。三月的巴黎,嫩草破土,树梢上缀满点点新绿。   荣令仪穿着一身利落的骑马装,小脸被还有些料峭的春风吹得红扑扑的。明显已经是跑过一圈了,额头上一层津津浮汗,活力四射,宛如晨光,蓬勃着青春的活力。   看见明楼来了,荣令仪下马,笑盈盈地寒暄:“听说明姐姐回上海了。”   明楼被她的神来一笔弄得有些错愕,还是回答道:“大姐过完元宵节,就回去了。”   “那,明大哥来找我,有何贵干?”   又是这么开门见山,从来都要占上风。原来,令仪还是明白过来了。也对,她一直都很聪明。明楼一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毫无意义,他道:“怎么,明大哥不能来看你?”   荣令仪笑了笑,没说话。   明楼心头的阴霾被她笑容中的了然轻轻拭去,道:“走吧,一起跑一圈。”   两匹骏马沿着跑道疾驰而去,绕过大片被春风濯得新黄嫩绿的树林,绕过春光潋滟的塞纳河,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同时默契地缓下缰绳。   明楼道:“令仪,你上次在医院见到的那个护士,石田惠子,是林禹的女朋友。”   “石田惠子和林禹意外身亡,但是,石田惠子还有一个弟弟,已经回到巴黎。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荣令仪顿时了然,这个弟弟,只怕是漏网之鱼。也难为他,说得这么藏头露尾。   荣令仪淡定地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来找我,会有什么事?就算是林禹的事情,我也顶多出点抚恤金。明大哥的担心,有点多余。”   “是我的疏忽。”明楼道:“令仪喜欢画廊,我应该重新给你找个地方。而不是,把你放在风口浪尖。”   荣令仪明白过来,只怕,漏网之鱼已经埋伏在画廊。最近几天,她有些杂事,没有去店里。不过,画廊新来了两个奇怪的日本客人的事,她还是知道的。   两相对照,荣令仪的思路清晰了:“石田小姐的弟弟,是一个?还是两个?”   “一个。”明楼肯定地回答,又补充道:“另外的,只怕是他请来的帮手。”   “明大哥的意思,是要我保护好自己?还是要我,照顾好店里的生意?”荣令仪试探道。   明楼认真地看着荣令仪,道:“令仪,这件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我首先希望的,是你能保护好自己,就算你在战场边缘,也不要被流弹波及。至于其他的,你量力而行,不要太有压力。”   明楼笑了笑,道:“就算画廊咖啡关门大吉,令仪喜欢哪里?明大哥再帮你选。”   和阿诚制定计划时,明楼回绝了阿诚的提议。可是,和令仪见面后,明楼突然有些后悔,荣令仪不是他手中的棋子。而他,也没有棋手从容的心情。   他刚才的话,像是许诺,又像是嘱托。明楼明白,荣令仪一定能听懂。   明楼的眼神十分深邃,这样凝目望来,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仿佛浩瀚星空,引人沉醉,引人探寻。他这样看着女孩子,只怕提出任何要求,都无往不利。   荣令仪摇了摇头,甩掉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不管是出于中国人的立场,还是出于自己地下党的身份,自己都应该帮助明楼。   只是,太轻易地答应他,和自己的性格不符合,也会叫明楼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荣令仪道:“画廊咖啡的生意不错,我没有关门的打算。”   “至于其他的,我们比赛一场,你赢了再说。”荣令仪笑声清脆,笑语嫣然间,已经挥鞭疾驰,抢出两个身位。   明楼也笑了,放马追去,马蹄腾飞间,碾碎一地新绿,令仪轻灵的身影越来越近。   很快,他就超过了荣令仪,头也不回地,留下一串马蹄声。   春风拂面,视野开阔,呼吸间都是清新的空气,让人襟怀大畅。明楼突然发现,他被荣令仪激起了久违的好胜心。   背后马蹄声急促,即使明楼没有回头,也能想象,荣令仪不服输地在奋力追赶。   明楼不由心软,缓下缰绳。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两人并驾齐驱。   他等着荣令仪超过自己,没想到的是,荣令仪也缓下了缰绳。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到达终点。   聪明的姑娘,发现了自己的让步,却没有点明。既领了自己的情,又克制求胜的欲望,做得两全其美。   明楼突然很想伸手,揉一揉荣令仪的头顶。   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率先下马,伸手去扶荣令仪。明楼身高手长,不着痕迹地把荣令仪圈在怀里,轻轻一抱,又迅速松开,道:“令仪,我输了。”   荣令仪笑了笑,不接他的话,道:“下个学期,我想选修明大哥的课。”   又皱了皱鼻子,道:“不过,明大哥不要太严厉了,不可以拿戒尺,打我的手心。”   选修自己的课,言外之意,就是答应了。新的学期很快就要开始,令仪做了自己的学生,可以经常碰头,传递消息,也更隐蔽些。   明楼望着荣令仪,含笑的眼神里,满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宠溺:“令仪这么聪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学好。”? ☆、第 19 章 ?  朝颜坐在老位置,缓缓地搅了搅咖啡,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平稳地端起来,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咖啡很香浓,但是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咖啡身上。   雪樱拟定的计划是,把他作为鱼饵。只要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当时执行狙杀任务的地/下/党,就一定会找上门来,清除隐患。   甚至,即使他们清楚是鱼饵,也必须上钩。   而雪樱要做的,就是在鱼上钩时,及时提竿,不让鱼逃脱。   不过,他已经失明这一点,不能暴露。   毕竟,一个无法指认凶手的目击者,没有任何意义。   来咖啡馆,一直不喝咖啡,未免太怪异了。于是,雪樱下令他必须练习到与常人无异。   虽然私下练习了无数次,但这是他第一次在画廊咖啡喝咖啡,不能有一点失误,把咖啡杯安全地放回了桌上,朝颜才松了一口气。   赤椿轻轻搅了搅咖啡,锡制的勺子在杯壁上撞出清脆的两响。   这是约定的暗号,朝颜默默把杯子往里推了一点距离。   很好,和原来的位置大致相同。   因为朝颜目不能视,赤椿被派来配合他的行动,弥补他露出的马脚,同时,也是放出来掩护朝颜的烟/雾/弹。   朝颜不知道的是,他只是雪樱布下的明线。   而暗线,是通过渠道,泄露出朝颜回到巴黎配合清除地下党的消息,逼迫对方采取行动。   毕竟,和风小组确实拿到过情报,中间可以操作的地方很多。   吧台的一角,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哼着歌,在画板上涂涂抹抹。   画的是春天的塞纳河,波光潋滟,游船穿梭,丽人如织。   女孩子的动作很快,作品渐渐成型。服务生卡莱凑过来道:“荣小姐,需要我帮你送去装裱吗?”   荣令仪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这是一幅不能令人满意的作品。”   她耐心地等待画晾干,直到天光渐黯,才拿起画框出门。   她刚走出门,丹尼就暧昧地撞了撞卡莱的肩膀,道:“又献殷勤失败了?”   卡莱道:“矜持的女性更有魅力。”   在丹尼嘲笑的表情中,卡莱沉醉地感叹:“荣小姐的冷漠无情,就像她的美貌一样,令人着迷。   一个小时后,两张肖像素描被送到明家别墅。   阿诚过来辨认,肯定地道:“虽然戴了墨镜,但是认得出是朝颜。他的右脸有一颗痣,特征很明显。”   “另一个,不是赤椿。在我们的档案里,也没有相关的资料。”   明楼道:“照着这两张素描,临摹几份,传到各个小组,密切监视。”   “手脚利落点,不要被发现了。”   “另外,吩咐他们多看几遍画,记住特征,看后即毁。”   阿诚一一应下来,架好画板,又拿出一盒铅笔,递到明楼手上。   明楼诧异地道:“做什么?”   阿诚道:“削铅笔,不会吗?”   使唤人还这么理直气壮,明楼心情好,也不跟他计较,道:“会,怎么不会。”   虽然没有署名,但是出于安全考虑,荣令仪的手稿,不能流到别人手里。   因此,阿诚临摹了五份备用。   明楼见他画完了,把手里削到一半的铅笔放回去,道:“总算好了,削得我手都酸了。”   又评价道:“画得也不怎么样嘛。”   阿诚道:“不如荣小姐。”瞄了一眼明楼书房墙上的画作,道:“如果画得好,大哥书房里挂的,就该是我的作品了。”   这小子,还揶揄起我来了,明楼顺势抄起桌上的原稿,卷成一个圆筒,啪地拍在阿诚的脑袋上,道:“没大没小,得意忘形。”   也是,自己刚才的做派,跟明台一模一样。阿诚摸了摸脑袋,一点也不疼,看见明楼眼里的笑意,忍不住也笑了。   明楼教的是经济系的主课,和荣令仪的课程表,有些冲突。不过,荣令仪的学分早就修得差不多了,她人聪明,又善于处理和教授的关系。因此,她的选修课表交上去,皮埃斯教授大笔一挥,就同意了。   巴黎大学学风自由,跨专业选课屡见不鲜。不过,荣令仪没想到的是,明楼的课,这么受欢迎。   皮埃斯教授嘱咐了她几句,耽搁了点时间,她到教室的时候,人已经坐满了。   因为是第一堂课,她也没有叫米兰达给自己占位置,一时,站在门口,有些左右为难。   明楼看了一眼阿诚,阿诚会意,去隔壁教室帮荣令仪搬了一张椅子。   荣令仪低声向他道谢:“谢谢你,阿诚哥。”   阿诚道:“不敢当。荣小姐,你叫我阿诚就好。”他可不敢答应,答应了,怕大哥扒了他的皮。   荣令仪正色道;“阿诚哥比我年长,即使按着明姐姐来称呼,我也该叫你阿诚哥。”   阿诚瞟了一眼正在讲课但不为人察觉地分心关注这边的明楼,突然觉得,大哥的路,任重道远!   撇开找不到座位的窘迫不提,荣令仪觉得,听明楼的课,还挺越愉快的。   她虽然念的是法律,但对经济也有所关注。明楼的课讲得深入浅出,她听起来也不费劲。   本来选明楼的课,只是做幌子。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听入迷了。两个小时转眼即逝,荣令仪出教室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为了空出时间来,荣令仪后面两节课没有排。她走出教室,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明楼正站在树荫下,脸上挂了一丝微笑,显然是在等她。   三月的阳光并不热烈,还站在树荫下,荣令仪端详了下明楼的脸,在心里默默评价——“是挺白的。”   看见她来了,明楼气定神闲地走过来,道:“荣小姐,我有些急事,能否载我一程。”   不知怎的,荣令仪一看明楼从容的脸就有些不怀好意,她拿出车钥匙,递给明楼,道:“明教授请自便。”   风水轮流转,明楼失笑,接过钥匙,替荣令仪打开车门,等她坐上车了,又替她关好车门,才坐到驾驶位,发动车子。   荣令仪从手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   墨镜很大,遮住她大半张脸。戴好墨镜,荣令仪又拿出一管正红的口红,细致地涂在唇上。她嘴唇饱满,用这样娇艳的颜色,像春白雪上的一抹胭脂,明丽不可方物。   阳光透着车窗照进来,美人如玉,意态天成。   荣令仪装扮完了,歪头冲明楼一笑,道:“明大哥,你认得出我吗?”   荣令仪鲜少用这样浓烈的颜色,不过,也很漂亮。   “春光懒困微风,可爱深红浅红”。一时间,明楼莫名地想到了这样的句子。   不过,荣令仪显然不是这个意思,明楼略一思索,就知道她说的是戴墨镜的朝颜。   “认得出。”明楼配合地道。怎么可能认不出?   荣令仪笑了笑,摘下墨镜,道:“石田小姐的弟弟,一直戴着墨镜,是故弄玄虚?还是欲盖弥彰?”   明楼也想到了,如果是掩饰自己的身份,一副墨镜,显然不够。而且,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就不该大张旗鼓地守在画廊咖啡。   他来画廊咖啡,就是宣布,朝颜没有死。   这是棋局上的突然出现的一着乱棋,如果力求稳妥的,恐怕早就要杀他灭口了。   杀了朝颜并不难,难的是,怎样不留痕迹地全身而退。   经过上一次的石田惠子事件,明楼不会天真地以为,对方全无防备。   不过,明楼虽不是赌徒,但有赌徒的魄力。而且,他自信,自己的运气,一向很好。   昭示自己的存在和戴墨镜,有些冲突。   真的只是简单的故弄玄虚?明楼不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   除非,他有非戴不可的原因。   明楼注视车水马龙的大街,人行道上,一个年轻的姑娘正扶着一个戴着墨镜杵着拐杖的老婆婆过马路。   明楼突然想通了,他吐出一个单词:“Blind。”   “Aveugle”,荣令仪的声音同时响起。   两个人,一个人说的英文,一个人说的法语,但是都说的是一个意思:失明。   绿灯亮起,明楼缓慢加速,驶入滚滚车流。   两天后,老时间,老地方。   朝颜刚端起咖啡,店门口的风铃就响了,一条毛色雪白的大狗从门口冲进来,直扑到朝颜身上。   事出突然,赤椿并没有反应过来。   朝颜下意识地躲闪,却看不见,被大狗扑倒在地。大狗热情地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杯子掉在地上,碎了。朝颜的手躲闪间按在碎片上,血很快流了出来。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这一刻,失明的他仿佛看见的,是雪樱震怒的脸。   赤椿很快扶起朝颜,愤怒地问:“谁的狗?”   一个法国女孩子匆匆忙忙地跟进来,拉住狗,训斥道:“维拉,你又不听话。”   又向朝颜鞠躬道歉:“对不起,先生,我没有看好我的狗,十分抱歉。”   她拿出一张手帕,道:“先生,请先止血。”   赤椿接过手帕,给朝颜包扎伤口。   女孩子再三道歉,又表示愿意付医疗费,赤椿拒绝了,扶着朝颜走出画廊咖啡。   女孩子牵着狗追了出去:“先生,我真的很抱歉。一点歉意,请您收下。”   手脚利落的服务生收拾好地上的狼藉,风铃轻响,又有客人进来,坐在空出来的位置上。   午后阳光正好。   方才的闹剧,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忘记了。? ☆、第 20 章 ?  长夜已尽,晨曦初露。   画廊咖啡的闹剧,随着电话线,传到了中/共/地/下/党在巴黎的每一个小组。   明楼做事,喜欢谋定后动,他思维缜密,擅长从复杂的局面中找到事件的关键点。然后再全力出击,力求一击得手。   明楼除了是巴黎地下党的领导,还是军统的王牌特工。巧合的是,他在中/共代号眼镜蛇,在军统代号毒蛇,两个代号都和这种善于潜伏的冷血动物有关。   阿诚望着正在吃早餐的明楼,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背后的窗户里照进来,明楼整个人笼在晨光里,轮廓分外柔和。   从阿诚的角度看过去,明楼正拿起一片吐司面包,打开果酱罐子,不慌不忙地抹果酱。   如果不是眼圈底下的一丝青色,丝毫看不出,这个人昨夜又熬了半宿。   “确定朝颜失明,他出现在画廊咖啡,应该是做为诱饵。”   “通知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能上当。”   “尤其是阿七和小余,你要另行通知。”   阿七和小余是军统的外围成员。当日,事发突然,来不及调动组织的成员,在征得了明楼同意后,阿诚启用了军统的人。   这也不是第一次,明楼身兼两职,一般人背负这两种身份,很难在取舍中平衡。   明楼却反其道行之,在保密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布局,反而更为制衡。   他的棋盘,没有楚河汉界,只有统帅,指点江山,挥洒如意。   “密切关注朝颜的动向,顺藤摸瓜,找出日本新任谍报小组所有成员。”   “是诱饵还是馅饼,不是看背后是否有人拿着鱼竿,而是看,你怎么把它吞下去。”明楼难得地解释了一句。   阿诚十五岁来到明家,一直对明楼言听计从。唯一的一次违逆,是他不顾明楼一心想要他做一个学生的心意,加入了中/共/地/下/党。   事发以后,明楼不由分说地用家法狠狠地教训了他。   等阿诚养好伤,接到通知,去见新的上级时,才发现,他的新上级,是大哥明楼。   从此以后,阿诚和明楼,既是兄弟,又是战友。   明楼对下属的要求很严格,对阿诚,就更严厉了。他把阿诚带在身边,亲手调/教。和对待别人不同,明楼不喜欢告诉阿诚怎么做事,而是让阿诚自己尝试,再加以斧正。   有时候,明楼的计划,也不会说明白,而是让阿诚自己领悟。像这样近乎总结解释的话,是很难得的。   阿诚看得出来,大哥心情很好。   石田惠子的事件,给明楼一个启发。   日本间谍对巴黎地下党的渗透收买不会停止,而组织再怎么去芜存菁,也避免不了混入沙子。   如果只是简单的叛变,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把队伍凝练得越发纯洁。但是,很多人叛变以后,都选择出卖昔日同僚,以作进身之阶。   还在成长壮大的队伍,经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再者,对组织忠诚的人,不该落到被叛徒出卖身死的下场。   林禹的背叛,只损失了一个宋瓷,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当时不是荣令仪及时传讯,林禹负责的小组所有组员,以及各个小组的组长,包括自己,都会出现在日本特高课的案头。   把命运交托在别人偶然的一个眷顾上,不是明楼的作风。   日本谍报组的计划被识破,明楼接下来想做的,却不是摧毁这个谍报小组。   未知总比已知可怕,明楼想,或许他可以换个思路,把这双来自敌人的眼睛放在自己的视线内,给它看自己选择过滤后的风景。   这个思路,不能公诸于众,否则,明楼难逃养敌自重的嫌疑。他连对阿诚,都只说了一半。倒不是有意隐瞒、不信任阿诚,而是,有些话,一说出口,就会有后果。   无谓的温情,不是明楼的风格。   不过,对计划的实施明楼并不担心,战场在画廊咖啡,己方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交给荣令仪,明楼很放心。   即使荣令仪有失误的地方,她不是自己人,不会有破绽给敌人抓住,而明楼也可以及时修正描补。   小余最近很闲,朝颜返回巴黎,当时参与狙杀的所有人,都被下令潜伏,暂时免去了所有任务。   不仅仅是因为工作失误,还是因为明楼性格缜密。即使朝颜已经失明,也不愿冒任何危险。   忙的人一闲下来,就有些不习惯。小余闭门修身养性了两个礼拜,终于耐不住性子,和房东太太搭讪。   房东太太是一个和蔼的中年妇人,和巴黎大部分中年妇人一样,喜欢烘焙,招待了小余几次下午茶。   小余天天来蹭吃蹭喝,也有些过意不去,就主动问:“劳格太太,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劳格太太拒绝了好几次,实在敌不过小余殷勤,请小余帮她送了一副油画,是她女儿的作品。   劳格太太的女儿在巴黎美术学院上学,以往的作品,都是送到棱镜画廊寄售。   棱镜画廊改成画廊咖啡以后,劳格太太还没有去过,她以为是不同的地方,见小余主动请缨,就把这个事情拜托给了小余。   小余一听到画廊咖啡就有些后悔了,不过,话已经说出来,就没有收回的余地。   小余不敢把这件事情上报,目前,他还是有过之身,不能生事。   朝颜已经是个瞎子,自己就算打他面前经过,他也认不出来。   一送完画就走,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小余打定主意,就出发了。   他做了简单的伪装,把脸色涂得黑黄,又贴了两撇小胡子。   不过,小余没有想到的是,朝颜有一项绝技,听觉特别敏感。   听过一遍的声音,再次听到时,仍然能够认出来。   小余进店,和店员说了第一句话,朝颜就认出来了。他暗示给赤椿,赤椿收到以后,起身去了洗手间。   小余办完事情出门,身后已经跟上了一条尾巴。   荣令仪在吧台,有心算无心,赤椿的所有举动,都落入她眼里。   事情有异,她虽然不知道小余是什么人,但是,日本人跟踪的,就一定是自己人。   荣令仪本想去提个醒,但是,张妈叫福叔来店里给她送汤,福叔身份诡秘,她不能在福叔面前冒险。   然而,事情又紧急,为了自己的安危坐视不理,不是荣令仪的风格。压力之下,荣令仪急中生智,竟给她想出一个一箭双雕的计策来。   荣令仪拿出一百法郎,对福叔道:“刚才出去的那个小胡子年轻人,我忘记把上一次的画款结给他了。辛苦福叔,追上去送一送。”   小余如果是自己人,福叔追上去后,他就一定会警觉。   而福叔身份不明,如果暴露,被日本人误会。借日本人的手将其除去,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福叔接过钱出门。   小余送完画,有意识地在街上绕了几圈,不过,他并没有甩掉跟踪他的西装男子。   福叔紧随其后,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西装男子跟着小余,福叔又跟着西装男子,三个人,串成了一串。   大小姐的吩咐,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这个人被人跟踪,显然不是普通身份。大小姐从未和这个人来往过,今天的事情,是巧合还是故意?   福叔心里念头一个接一个,不过,他接到的任务是,反馈大小姐的一切情况。大小姐的吩咐,除了危及自身的,都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至于其他的,他不该管。   于是,福叔无视了西装男子,快步追上小余,拿出一百法郎,道:“先生落下的画款,我家小姐派我送过来的。”   小余来之前,劳格太太并没有提画款的事。   他心念一动,就明白过来,接过钱,道:“多谢你送过来,我正准备折回去取。”   两人说完话,就分道扬镳。   小余故意折回来,和西装男子撞了个对面,西装男子自知暴露,但心想已经记住了小余的脸,反而是突然出现的那个人,更可疑,也更有价值。   福叔没想到,自己不管尾巴,尾巴却跟上了自己。   不能把这个人带回去,否则,大小姐有风险。   巴黎的大街小巷福叔都很熟,他绕了几个圈子,把西装男子带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又将身上的外套反穿,抄近路折过来,截住了西装男子,用法语问道:“请问,阁下一路跟随,是什么意思?”   西装男子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福叔冷笑:“阁下衣冠楚楚,怎么?竟听不懂人话?”   西装男子脸色一变,手往衣兜里伸去。   福叔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挥出,西装男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他快福叔更快,一道寒光闪过,西装男子的手还停在半空,已经被隔断了喉咙。   鲜血喷溅出来,西装男子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已经倒在地上,不甘地瞪大眼,停止了呼吸。   福叔收起匕首,俯下身,从尸体身上,掏出一张手帕,仔细擦净手上溅到的血迹,扔在原地。   然后,才把外套换过来,不慌不忙地走出巷子。   然而,福叔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切,都落入了另外两个人眼中。   一个面貌严苛的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道:“许教官在巴黎,怎么没听说?”   “他怎么和明楼混在一起去了?”中年人说完,反应过来,许福曾是自己的教官,也是自己的上级。自己不知道的,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他终止这个话题,唇角挂起一丝冷笑,道:“明楼的手下,也不过如此。”   “这个人,只是外围成员。”旁边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年轻人下意识地道,瞧见中年人脸色并无不愉,才放下心。   “我的手下,除了绝对的忠诚外,还要有敏锐的观察力。”   年轻人低声应是。   中年人这才放缓表情,道:“热闹瞧完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暗巷。   这个中年人叫王天风,年轻人是他的副官,郭骑云。王天风在军统代号毒蜂,和明楼一样,是军统的王牌特工。   他本来是来巴黎执行一项任务,却在半道上发现了明楼的人被跟踪。   明楼和王天风,做事风格不同。明楼喜欢事事周全,王天风却颇有一些孤注一掷的意思,在军统,还有一个外号,叫疯子。   两人行事风格不同,却都是王牌特工,毒蜂看不惯明楼装模作样,很爱和明楼互别苗头。   后来明楼被派到巴黎潜伏,两人不在一起,才熄了战火。   王天风发现明楼的人被跟踪,追上去,除了替明楼料理以外,还存了以此嘲笑明楼的意思。   没想到,他还没出手,人就被许教官料理了。   毒蜂外号疯子,却还是尊师重道的,眼见着把柄没能到手,也没有出去揭破许教官,带着郭骑云离开。   这次,是便宜了明楼。   不过,许教官在巴黎?为什么?许教官多年以前就在军统销声匿迹,说是被派去执行一项绝密任务。   王天风以为许福已经死了,在军统内部,这样不明不白消失的人很多。   可是现在许福出现在巴黎,还和明楼的人混在一起。   有点意思。? ☆、第 21 章 ?  阿诚笔直地站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明楼。   下午经济系有一个教务会议,本来阿诚作为助教也该参加的,但是下线递消息过来,阿诚前去处理,明楼就替他请了假。   教务会议一向冗长,阿诚忍不住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才三点半。最起码,还有一个小时。   这是明楼和阿诚共用的办公室,不大,但很宁静。   明楼不在,阿诚却不敢坐。   石田惠子事件,阿诚手下的人出了两次纰漏。明楼从来不管底下的人怎么做,出了问题,只问阿诚。   幸而事发后都有人及时描补,没有惹出乱子。但是,阿诚还是被罚跪了两次。   “不能凭借运气做事,我们是在走钢索,但是,我们不是赌徒。”罚跪结束后,明楼扶起阿诚,语重心长地说。   其实,阿诚做事,从来都很可靠。   石田惠子事件,因为事发突然,才用了小余。   小余只是外围人员,从来没有执行过要紧的任务,也是临时人手不够,才会启用他。   没想到,第一次执行核心任务,小余就接二连三地捅出篓子。   阿诚作为行动的直接执行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明楼的处罚,阿诚心服口服。   明楼处罚完阿诚,阿诚再往下,处罚底下的人。   军统等级森严,阿诚最开始加入的是中/共地下党,后来才在明楼的引导下,成为军统的特工。   明家是典型的大家长作风,从大姐明镜,到大哥明楼,都说一不二。阿诚接受先进思想教育,不敢对大姐大哥表示不满,但对军统“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制度,十分不感冒。   不过,现在阿诚倒是庆幸有这样的风气。不然,等下他汇报完事情,大哥的惩罚,不太好捱。   想到他出发前大哥的吩咐,阿诚不由站得更直了。   时间拉回到两个小时以前。   左拉路的面包房,来了两名年轻的客人。   不一会儿,客人拎着两袋法式长棍面包出来,有意无意地往街边一个卖华夫饼的小贩看了一眼。然后,迅速离去。   客人刚走,面包房就发生爆炸。   一声巨响,面包房冒出浓烟。气浪声中,对面的华夫饼摊被掀翻在地。   这个小摊的摊主,是一个年轻的娃娃脸少年,面包房开张一个月后,就出现在这条街摆摊。   他手艺好,价钱也不高,小摊生意一直不错,不过短短一个月,已经有老顾客了。   在老顾客的眼里,这是一名勤奋简朴的少年,为了攒学费,不论是刮风下雨,都照常出摊。   不过,现在这个苦攒学费的少年却看都没看一眼被掀翻在地的摊子,第一时间冲进对面的面包房。   爆炸后的面包房一片狼藉,少年小心地跨过地上的障碍物,边往里走边喊:“有人还活着吗?”   储藏室里传来微弱的呼救声,少年眼神一暗,跃过被洞穿的门板,往后面走去。   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掩埋物下传来,少年小心地搬开压在她胸口的重物。在中年女人欣喜得救的眼神中,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根尖锐的木棍,一下洞穿她的心脏。   少年没事人一样地松开木棍站起来,把重物压回去。又仔细检索储藏室,发现另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大概是爆炸时被掉落的重物砸破脑袋,已经当场毙命。   不对,还少一个人。   少年迅速出去,混进听到声响陆陆续续赶进来的人中,走出面包房。   不一会儿,阿诚和明楼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时间回到一个小时前。   今天是周末,荣令仪刚吃完午餐,回到店里。   朝颜走了进来。   朝颜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怎么今天来了,还是独自一人?荣令仪很惊讶。   朝颜步履平稳地走到老位置,如果不是亲自证实他已经失明,荣令仪怎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盲人。   他的行动,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分别。   朝颜坐下,点了一杯咖啡。   喝到一半时,朝颜突然把杯子摔倒地上,捂住肚子,大声痛哼。   周围的顾客都看过来,卡莱走过去,问:“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朝颜:“你们的咖啡,喝了,肚子疼。”   卡莱俯下身拾起地上的碎片,道:“先生,您这样的把戏,恕我直言,不够高明。”   “如果先生确有经济上的困难,不妨直说。”   朝颜抱着肚子痛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不是鱼饵该做的事,有哪里不对劲。   荣令仪看在眼里,用眼神示意卡莱把朝颜弄出去。卡莱伸手去扶朝颜:“先生,我送您去医院。”   朝颜挣扎道:“我不去医院,叫你们的老板过来。”   事情不对,荣令仪皱眉,微微摇头。   卡莱接收到荣令仪的暗示,道:“我们老板不在,先生还是先去医院要紧。”   朝颜道:“你们老板不是正在吧台吗?她不亲自处理,我是不会走的。”   荣令仪不由惊讶,朝颜怎么知道她在?难道还有她没有发现的眼线?   不知道他要耍什么把戏,荣令仪站起身,走过来道:“先生,他的态度,就是本店的态度。”   朝颜听见荣令仪走近,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手向西装内侧伸去。   荣令仪顿时反应过来,俯下身躯,就地一滚。   已经是初夏,天气渐热,荣令仪穿了洋装长裙。她虽然反应迅速,但是裙子累赘,滚的没有想象中那么远。   “为了帝国!”朝颜高喊着,拉响了绑在身上的炸弹。   “明大教授,你这次欠我的,实在太多了!”被爆炸气浪震晕的前一秒,荣令仪恨恨地想。   事情有变。   面包房爆炸,绝不是自己人下的手。按明楼的吩咐,阿诚只是派人监视雪樱,并干扰他们的电台信号,让他们无法把消息传回日本。   上次小余暴露,虽然最后摆脱了跟踪者,但是朝颜似乎知道自己暴露,再也没有去过画廊咖啡。   没有发现朝颜的尸体,应该是他当时并不在场。   面包房的事件,看起来只是一个意外。但是,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朝颜。   一个失明的刚失去所有同伴的间谍,会去哪里?   不好,荣令仪有危险!   阿诚挂了电话,向明楼汇报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办公室,走到停车场,发动车子,向凡尔赛大街疾驰而去。   他到的时候,爆炸已经过去了,消防员进进出出,不时抬出伤员。   阿诚心下一紧,装作看热闹的人,用法语问一个路人:“这是怎么了?”   路人回答道:“听说是狂热分子闹事,老板都受伤了。可惜了,好好的一家店。”   阿诚的袖口忽然被拽了拽,他会意,踱出人群。   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走到他身旁。阿诚认出是张力,明楼派来保护荣令仪的人之一。   “怎么回事?”阿诚压低声音问道。   “朝颜在店里引爆了炸弹,荣小姐受了伤。”   最糟糕的猜测变成事实,“你们怎么做事的?”阿诚训斥道:“爆炸时候,你们人在哪?”   “明先生吩咐我们不能露出行迹,我们并没有进店里。事发突然,没能及时保护荣小姐。”   “你们做事,不知道变通吗?”   “朝颜突然过来,荣小姐有危险,你们都看不到?”   “是隐藏行迹重要,还是保护荣小姐重要?这都要我教你们吗?”   张力被训斥得抬不起头,一声不敢吭。   不是追究责任的的时候,“荣小姐被送到哪个医院?”阿诚问道。   “巴黎慈善妇女救济院。”   阿诚急匆匆地赶到巴黎慈善妇女救济院时,却被告知,荣令仪的家人已经替她办理了转院,转到了赫兹医院。   赫兹医院是巴黎有名的贵族医院,很注重保护病人的隐私。阿诚费了半天工夫,才打听到荣令仪人虽然没有醒,但是伤势并不严重。   他担心明楼着急,又赶回巴黎大学。   明楼第三次看手表。   面包房爆炸,朝颜失踪的消息传来,明楼第一时间派阿诚赶去画廊咖啡,保证荣令仪的安全。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点担心。   终于,所有教授都发言完毕,轮到明楼。   与会的教授里面,明楼最年轻,因此,他的发言也排在最后。   这个学年结束,明楼打算回国,已经向教务处提交了辞职报告。   虽然要走了,但是,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明楼的发言准备得很充分。   他集中精神念完发言,又虚心听取了各位教授的意见。最后,教务组长做总结陈词,结束会议。   明楼抬手看表,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三个小时。   他收起材料和记录本,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   明楼回到办公室,就看见笔直站着等候的阿诚。   这个态度,明楼不由皱眉,关上办公室门,问道:“事情怎么样?”   阿诚垂首道:“我去迟了,荣小姐受了伤,人还没有醒。”   “什么?”明楼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不过伤不重。”阿诚补充道。   明楼提到半空中的心这才落到实处,恨恨地把手里的资料摔在桌上,道:“下次说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 ☆、第 22 章 ?  明楼没回家,直接从学校赶到赫兹医院。   快到的时候,他才发现,因为着急,他什么都没带。   “去给荣小姐买一束花。”明楼吩咐道。   “还是除了玫瑰,什么都可以吗?”阿诚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些有的没的,明楼瞪了他一眼:“你看着办。”   明楼和阿诚一前一后地走进病房,阿诚手里捧着一大束向日葵。这是生机勃勃的花朵,一个个金黄的小盏挤挤挨挨地簇在一起,看不到一片绿叶,像流动的阳光。   荣令仪刚上完药。她反应快,及时滚到桌子下躲避。但是,还是受了轻伤。   爆炸震落的物体砸下来,弹起很多碎片。荣令仪护住了脸,腿上就没能幸免。   荣令仪哪吃过这种苦头,她最怕疼。医生替她把碎片从腿里挑出来,用酒精消毒的时候,荣令仪眼泪都快出来了。   碍于张妈在旁边,怕她担心,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想到等下还要打破伤风针,荣令仪就觉得生无可恋。   明楼一进来,就看见荣令仪红红的眼眶,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是纵观全局的棋手,可是,棋盘一角无关输赢的得失,怎么又牵动他的心呢?   明楼回头看了一下阿诚,阿诚心领神会,把花插上,退出去,关上房门。   荣令仪没什么精神,勉强堆出一个微笑,道:“明大哥。”   她本不打算见客,可是,明楼来访,她不会拒绝。朝颜为何孤注一掷,荣令仪迫切想知道,事情的后续。   明楼走到床头,体贴地替她扶正腰后的枕头,在靠床头的椅子上坐下:“令仪,你觉得怎么样?好些了没?”   荣令仪微不可查地嘟了嘟嘴:“没事,皮外伤。”又问道:“店里怎么样了?”   她问的是什么,明楼心里很明白,他安慰地冲荣令仪一笑:“你放心,都处理好了。”   明楼说了,却又等于什么都没说,荣令仪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见荣令仪不满,明楼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石田小姐的弟弟,痛失亲人,受了刺激。”   “原来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荣令仪若有所思。   明楼难得地失语了,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可是,他无法辩驳。   病房的门有节奏地响了三下,护士进来给荣令仪打破伤风针。   荣令仪挽起病号服的袖子,露出白皙修长的手臂。   明楼自觉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突然,他的眼神停住了。荣令仪脸转向墙壁,另一只手却正不着痕迹地揪着床单。   他忍不住看回去,护士才开始涂酒精,还没有打针。   这么怕疼,明楼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挠了一下,他忍不住伸手,把那只纠结的小手,握在手里。   天黑了,宜思酒店的套房里,王天风正在处理公务。郭骑云敲门进来,道:“长官,毒蛇约您见面。”   王天风看了看手表,道:“约在哪里?”   “圣约翰餐厅,101。”   “走吧。”王天风放下笔,收起文件,道:“他来得,比我想象的,要晚一些。”   圣约翰餐厅,101包房。   王天风推门进来时,明楼已经坐在主位。   王天风旁若无人地坐下,道:“明大教授约我,有何贵干?”   明楼道:“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怎么?日本间谍,是你明大教授养的不成?别人,还杀不得了?”   “我不想和你争论。”明楼冷冷地道:“我只想问你,你的人,为什么不把活做得干净点?”   王天风从容地给自己倒了杯水,道:“巴黎,是你毒蛇的主场。你派专人尚且保护不了的人,怪我?”   这个疯子,明楼忍不住拍桌而起,道:“注意你的态度,现在是你欠我的!”   “我欠你什么了?那个荣令仪,是你什么人?”   随心所欲,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牵连进来,明楼强忍怒火:“我就知道,我跟你,没法沟通!”   王天风把杯子放到桌上:“我跟你,没有必要沟通!”   明楼气急反笑,缓缓落座:“一般,沟通不了的,我会亲自出手,剃了他的爪子。哦不,应该是,折断他的翅膀。”   “是嘛?你毒蛇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明楼淡淡地道:“拭目以待。”   王天风站了起来,道:“既然明大教授不是诚心请客,这顿饭,还是不吃为好。”   明楼也不留他,王天风走了两步,突然道:“歼灭日本间谍小组,我会上表,替你表功。”   他还敢说,明楼忍不住把面前的杯子砸过去。   王天风侧头避开,杯子砸在门上,碎了一地。   他不紧不慢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是夜,郭骑云几经周折,还是连不上电台。   王天风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是毒蛇的人做的。”   “您为什么,非要抢他的功劳?”郭骑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这是抢功吗?”王天风嘴边挂了一丝冷笑:“你以为毒蛇,是没来得及动手?”   “你太不了解他了。他留着这个间谍小组,自然有他的考量。”   “可惜我,偏偏不让他如意。”   “可是,我们是在巴黎。毒蛇咬您一口,划不来。”郭骑云道。   “这一口,我承受得起。”王天风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我只是被咬一口,可毒蛇,暴露了他的弱点。”   “不会吧?”郭骑云吃了一惊:“您是说,画廊咖啡那位?”   那天从巷子出来,郭骑云就奉王天风的吩咐调查过荣令仪,身家清白,履历简单。   王天风不置可否地道:“走着瞧吧。”   他下令歼灭日本间谍小组,原本是一箭双雕,既挑衅毒蛇,又试探许教官。没想到,许福没露面,明楼却来了。   意外之喜。   荣令仪在赫兹医院住了两个礼拜。依张妈的意思,恨不得她住满一个月才好。   荣令仪原本是沉得住气的性子,也住得颇有些腻味。   不过,明楼好像最近没什么事,经常过来探望,替她念念小说什么的,日子才没有那么难捱。   好不容易熬到出院,荣令仪回家,活动活动筋骨,才觉得神清气爽。   画廊咖啡发生爆炸这种大事,张妈一早就打电报回去告诉荣太太。   荣太太写了长长的一封信来,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不要管这些杂事,荣家不差钱,随便花。”   荣令仪看完信,不由失笑。   不过,她马上就要毕业,也不宜分心。   毕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荣令仪来明家别墅拜访的时候,明楼有些意外。   自从明镜回国以后,荣令仪就再也没有来过。   阿诚和明台都不在,明楼独自招待她。   喝完茶后,荣令仪犹豫了一下,才道:“明大哥,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明楼很少见她这种郑重的样子,也认真道:“你说。”   荣令仪道:“我的学分已经修完,很快,就要回国了。”   “我表姐齐淑媛,不适合学画画,我想请你,消掉她的名字。”   其实说的,是消掉齐淑媛的红色记录。这对明楼来讲,只是小事一桩。   而且,荣令仪没提之前,明楼划掉名单上明台的名字时,就顺手划掉了齐淑媛的名字。   然而,此时他关心的,并不是这个。   “上海乱,不宜居。”明楼忍不住道。   荣令仪笑了笑,道:“上次画廊咖啡的事,家母觉得,巴黎,也不是保险箱。”   “父母在,不远游,我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明楼看着荣令仪微笑的脸,心情有些复杂。不知什么时候,他对荣令仪,关注得越来越多。   荣令仪不是明台、不是妹妹、也不是战友,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也欺骗不了自己。   现在的局势这么乱,他的身份又太复杂,复杂到,他只能,也只敢,在荣令仪没有注意的时候,虚虚地抱住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他想,在荣令仪的人生里,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他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终将分别。而荣令仪,会走出他的视线。   只是,明楼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让人措手不及。   明楼艰难地笑了一下,站起身道:“陪我到花园走走吧,我答应你。”   明家别墅的花园很大,大到绿树旁边的杂草,明楼从不曾留意过,也不曾叫人清理。   明家的别墅也很小,小到不过匆匆几步,就走到白沙路尽头。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荣令仪的脸上,她的五官显得娇美又不真实。   明楼想起上一次,在跑马场,他们也是这样肩并肩,走到终点。   他终于忍不住,道:“令仪,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在荣令仪惊讶的眼神中,他伸手,小心地把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笼在怀里。? ☆、第 1 章 ?  1939年,冬,香港机场。   荣令仪坐在汽车内,焦急地看着手表。   根据可靠消息,军/统特务学校高层人士乘坐11点由上海起飞的飞机,即将抵港。   她再三回忆任务要求。   “组织经过深思熟虑,安排你接近军统高层人员。你要不露痕迹地引起对方的注意,争取以这种渠道,进入军统特务学校。”   “我们会伪造一份你前往香港大学交流实习的文件,寄给你的父母。在校期间,你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以免节外生枝。同时,你要遵守校规,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打入敌人的心脏,长期潜伏在对方的核心部门,获取更多的情报。”   “机票在这里,飞机上,我们的人会配合你,完成任务。”   组织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荣太太知道荣令仪要前往香港大学时,不由分说地联系专机,送她去香港。   原来陪她去巴黎的福叔和张妈也被送过来。   荣令仪不能拒绝,更不能在福叔面前露出疑点,只好坐上专机。   幸而专机抵达的时间较早,她安排福叔和张妈去收拾住处,找借口一个人留在机场,希望能够有机会补救,完成任务。   荣令仪坐在车里,看见了两个眼熟的人。明楼和阿诚,穿着长大衣,拎着箱子,行色匆匆地走进机场。   明楼回国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在巴黎的任务完成了?   她在巴黎向明楼道别时,对方只字未提。   荣令仪心里很多疑问。   然而,荣令仪没有料到的是,她还会遇到另外一个熟人。   飞机准时抵达,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面目忠厚的青年。   荣令仪看过照片,知道这就是她此行的目标,军统上校教官——王天风。她打开车门,下车,装作旅客,不着痕迹地向王天风靠近。   突然,她的脚步停住了。   王天风正和一个年轻人道别,这个年轻人,是明台。   明台毫无防备地跟王天风握手,王天风的副官走到他身后,手隐蔽地向大衣口袋里伸去。明台被迷晕了,他还未倒下,就被两个年轻人架起,送到旁边的一辆车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王天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眼神却在四下巡视。   没有机会。   荣令仪心里一惊,别过脸,匆匆汇入人群。   必须改变计划。   荣令仪走回车上,若无其事地开车回到荣家在香港的别墅。   是夜,明镜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荣令仪打过来的。电话里,荣令仪了解到,明台从巴黎回来,转到香港大学念书。   明镜托她照顾明台,显然,明镜并不知道,明台已经出事了。   也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顶替明台在香港大学上课的间谍小莫发现,自己似乎暴露了。   新来的辅导员总是有意无意地问他问题,问题不是很难回答,但是,偶尔,会涉及到明台的个人信息。   他查了辅导员的背景,上海荣家的大小姐,巴黎大学法律系优秀毕业生,来香港大学进修,兼任经济系辅导员。   明台曾在巴黎呆过,也许,是认识的人。   他不敢往上汇报,军统的规矩,如果没有完成任务,就是无能,会受到严厉惩处。   小莫决定解决这个危险。   他有意无意地透露更多细节给荣令仪,荣令仪果然上当,开始跟踪他。   小莫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每周固定去一次大帽山。   大帽山位于香港新界荃湾区和元朗区交界,地势偏僻,是香港的最高峰。   在荣令仪跟踪他到半山腰的时候,小莫突然转身,向荣令仪走过来。   两人迎面撞上,小莫右手挥出,匕首带起一道寒光。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荣令仪的身手很敏捷,她迅速避开要害,还有余力反击。   眼见不能善了,小莫掏出一把枪,指着荣令仪。   荣令仪慢慢举起手,镇定地道:“明台同学,有话好说。”   小莫道:“你不该跟踪我。”   “如果你杀了我,明天报纸上就会登出有人冒名顶替上海明氏集团小少爷的消息,还会配上你的照片。这张报纸,你不想看到?也不想你的上级看到吧?”   这个女人很冷静,也很棘手,小莫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我受明镜所托,照顾她的幼弟,这就是我的目的。”   “你们不该,选不能动的人下手。”   荣令仪被蒙住脸,带上一辆车。车子行驶了两个时辰,又被押出来,送到另一个地方。   她隐蔽地踢了踢脚下,触感柔软,应该是地毯。有人扶她坐下,系上安全带。   脚下开始震动,轰鸣声中,失重感袭来。荣令仪明白了,她被送上了飞机。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对方就不会杀人灭口。   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荣令仪安心地闭上眼睛。   湖南,黔阳军校。   昨天,香港方面传来消息,顶替明台的间谍被识破。识破的人,是上海荣氏的大小姐,对方留有一手,不好处理。   上海荣氏的大小姐,就是荣令仪。   在巴黎,王天风就对荣令仪很有兴趣。没想到,荣令仪自己撞上门来。   有趣。   王天风当即下令香港站将荣令仪送过来。   想来,人也该到了,王天风走进发报室,问:“有香港站的消息吗?”   郭骑云站起来:“处长,电台被干扰,无法接收讯号。”   这个时候被干扰,是巧合还是蓄意?   荣令仪重见天日,是在一间审讯室。   送她进来的人把她绑在座位上,拿掉遮眼布,退出房间,关上门。   审讯室很大,挂着厚重的落地窗帘,遮住外面的天光,辨不出时辰。墙上挂满各种刑具,只开了一盏灯,光线很弱。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是王天风,荣令仪心里一喜,却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荣令仪没有回答。   “怎么?到了这里还不想说实话?”王天风冷笑:“荣小姐是聪明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受人之托,照顾明台。”   “荣小姐,有勇有谋,临危不惧。”王天风轻轻鼓掌,以示欣赏:“你这么聪明,就应该知道,不能管的事情,要学会视若无睹。”   “你们的人,破绽太多。我想视若无睹,却无法给明姐姐交代,怪我?”荣令仪反问道。   好,好,有勇气。   初生牛犊,往往需要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王天风拿起桌上的鞭子,缓缓站起身,走到荣令仪面前,有鞭子的柄托起荣令仪的下巴:“荣小姐,我希望,你接下来也会坚持你的说法,不要让我失望。”   荣令仪别开脸,王天风扬起鞭子,正要抽下,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郭骑云推门进来:“处长,局座来电。”   王天风放下鞭子,吩咐道:“叫吴立仁来,接着审。”   王天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正,接起电话:“局座?”   电话里,戴笠的声音很轻,话却很重:“你们的人,就是这样办事的?”   “你们抓过来的人,是时雨,我的女儿。”   军统的前身是复兴社特务处,1932年成立,戴笠是处长。   戴笠号雨农,军统上下,为了避讳,没有人的代号里面有雨字。   时雨这个代号,1934年出现,戴笠亲自拟定。但是,最后却没有任命下去,但不知为何,也没有取消。   王天风接手湖南黔阳特务培训学校以来,才隐约了解到,时雨,是戴笠的亲眷,只是不知具体身份。   荣令仪的身份,王天风亲自调查过,没有任何疑点。万万没想到,她是戴笠的女儿。   “时雨的身份,要严格保密。”   “她既然被请过来,我就把她交给你,你要好好教导。”   “局座,卑职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   王天风谨慎地道:“小姐聪慧过人,颇有谋略,卑职怕驾驭不住。”   戴笠笑了笑,道:“毒蜂还有教导不了的学生?”   “她的身份,不是普通学生。”这句是关键。   戴笠懂了,道:“在学校,她的身份就是学生。”这就是下保票让他放开手脚,王天风朗声应是。   “你记住,时雨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玉不琢、不成器!”   王天风懂了,他要特殊对待荣令仪,又不能让荣令仪觉得自己被特殊对待。   “等一下,例行询问过后,你就把她编入学校,不许用刑!”   王天风哑然,荣令仪出现得蹊跷,却不准用刑,这分明就是特殊对待。   怎样处理荣令仪,他还有得琢磨。   王天风接完电话,突然醒悟过来,吴立仁接替他审问荣令仪,只怕是要出事。   果不其然,他赶到审讯室的时候,吴立仁正扬起手,一巴掌打在荣令仪脸上。   吴立仁下手很重,荣令仪的脸被打得一偏,脸立马肿了,五条指痕清晰地浮现出来。   “出去!”王天风吩咐道。   吴立仁立刻收手,躬身退下。   王天风这一天,过得颇为丰富。   先是接手荣令仪这个烫手山芋,后是毒蛇企图营救弟弟,干扰自己的通讯设备。   毒蛇恐怕不知道,不仅明台在自己手里,荣令仪也来到军校。   想来,毒蛇并不知道荣令仪真正的身份。   王天风看了看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荣令仪指痕宛在的侧脸。   毒蛇看到这张照片,不知感想如何。   王天风的心情很好。? ☆、无责任番外一 ?  无责任番外,和正文无关,谢谢观赏。   =======================================   阿诚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太阳很毒,火辣辣地照在脸上。阿诚伸出手,手很小,满是老茧和伤疤。   陌生又熟悉,这是他15岁时的手。   阿诚抬头,一步之外,是明楼的中学。   这个地方,他一辈子都能记住,这是他潜心“越狱”又逃跑失败的地方,也是他开始新的人生的地方。   阿诚觉得头很大。   汪曼春偷偷回到上海。当时,荣令仪正受了伤,在医院疗养。   汪曼春带着炸弹,潜进医院,和荣令仪同归于尽。   这个和明台一样大的女孩儿,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称呼的“大嫂”,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大哥心痛如绞,在大姐看不到的地方,借酒来麻痹自己。   阿诚没有办法,陪着喝了一夜。   没想到,第二天一醒,他就回到了15岁,回到他人生的转折点。   命运太能折腾人了,阿诚忍不住想。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再次回到大哥身边。   或许,这一次,他可以试着阻止大哥和汪曼春相爱,从而阻止悲剧的发生。   一切都和阿诚经历过的那样,他被明楼救下,带回明家。   明镜和善,明楼稳重,明台可爱,一切都和记忆里没有分别。   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一样。   阿诚看着客厅内和明台玩成一团的小女孩儿,忍不住皱眉。   大概是他有意无意的关注,明楼提前注意到了荣令仪。   明台更是和荣令仪一见如故,和荣令仪玩了几次以后,就成为荣大小姐最忠心的跟班,指哪打哪。   两个小孩子,都生得粉雕玉琢,秀丽可爱。   站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般,颇为登对。   明镜看在眼里,颇为欣慰。到春节的时候,还给来拜年荣令仪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荣令仪人虽然小,但是却很有礼貌地拒绝了,说红包太大,礼重,不能收。   明镜慈爱地拉过荣令仪的小手,道:“自家人,有什么礼不礼的。”   阿诚当时就是眉心一跳。   不过,比起担心大姐乱点鸳鸯谱之外,阿诚更担心的,是大哥明楼。   明楼对待荣令仪,就像明台一样。   甚至,比对明台更纵容,抱着荣令仪摘花,给她做风筝,照顾有加,就像照顾自家的孩子。   这样下去,荣令仪怎么可能会成为自己未来的大嫂,阿诚觉得头很疼。   不过,很快,更让阿诚头疼的事情发生了。   明楼和汪曼春热恋了。   阿诚不是没有试图阻止过,他刚一提,明楼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阿诚,你永远是我的弟弟。”   第二天,就特意空出时间,带他出去玩,给他买礼物。   明楼对他的要求很严格,很少让他出去玩,更别提特意买礼物了。阿诚拿着大哥送的爱心钢笔,欲哭无泪。   我真的不是吃醋啊!阿诚内心在呐喊,却还是乖乖地接过笔,从此,再也不对明楼和汪曼春的事情发表意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反正,天塌下来,压着的,是高个子。? ☆、第 2 章 ?  深夜。   荣令仪躺在简陋的床上,难得地失眠了。   被绑架来军统培训学校,是她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计划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说,漏洞很多。   如果有别的办法,她不会孤注一掷。然而,荣令仪左思右想,却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得到军统的消息很难,更难的是,不着痕迹地深入军统内部。   组织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来之前,荣令仪已经预料到,自己必然会被严刑拷问。那一巴掌,在她预料中,只是前奏。   没想到,捱完那一巴掌,就结束了。   王天风进来,说了很多软硬皆施的话。但是,并没有动手。荣令仪早就打好了腹稿,应对如流。   王天风走了,临走前搁下话“等你新一轮背景调查报告回来,我们才会有真正的谈话。”   荣令仪自信,自己的身份不会被查出问题。毕竟,她在巴黎,掩饰得很好。   接下来的谈话,只是时间问题。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后面还有很多硬仗要打。   午夜,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长夜的宁静。   荣令仪刚迷迷糊糊地睡着,立刻就被惊醒了。   她竖起耳朵,却再也没有听到后续。这个地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危险。   长夜漫漫,荣令仪却再也无法入睡。   无心入睡的,并不止荣令仪一个。   王天风听到枪响,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处决完毕。吴立仁的尸体栽倒在临时搭建的刑台上,血水浸湿刑台,空气中还有没散尽的血气。   王天风高声问:“什么情况?”   执刑的人立正,回答:“报告处长,我们执行的,是局座的命令。”   吴立仁的眼睛大睁着,执着地望着漆黑的夜空,似乎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然而,没有人给他答案。   下午,王天风赶过去,看到吴立仁打荣令仪耳光的时候,就有预感可能要坏事。   他立刻斥退吴立仁,只希望,局座那里,会看在吴立仁不知的情况,恕他无罪。   没想到……   王天风俯下身,阖上那双大睁的眼睛,吩咐道:“把人埋了。”   王天风回到办公室,电话响了,是戴笠打过来的。   “时雨睡了吗?”   “睡了。”   电话里静了一下,才道:“给吴立仁发阵亡抚恤金。”   王天风躬身应是,戴笠在电话里笑了,问:“怎样安排时雨,你有腹稿了没有?”   这句话才是戴笠打电话过来的真正目的。吴立仁的事,是处决,也是敲打。   王天风一凛,道:“我找了借口,等调查报告来了,再把她编入学校。这样,比较自然。”   “也好。”   “时雨的搭档,你有人选了吗?”戴笠关切地问。   “郭骑云。”   “哦?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人,是你的副官。”   “也是死间计划的人选。”王天风补充道。   戴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时雨的身份,不能为人所知。甚至,她在军校,也不宜和别人太过接近。   王天风安排自己的副官和她搭档,就是告诉别人,时雨是有背景的,避免有人和她过从甚密。   同时,郭骑云作为死间计划的人选,必死无疑。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不错的人选。”戴笠赞赏道:“时雨,我就交给你了。”   王天风明白,这一刻,他才真正得到戴笠的首肯。   不出荣令仪所料,她的背景没有任何问题。   “想要站着走出这个大门,只有一条路。”   “山河沦陷,国将不国!能到这里来,说明你是一个聪明敏锐、见微知著的人!”   “是做一具无声无息死在这片荒野的尸体,还是做一个看不见的战线里的勇士?你自己选。”   王天风的话,既有欣赏,又有劝说,既是威胁,也是鼓舞。荣令仪觉得,军统的洗脑工作,其实也做得不错。   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不过,不是站在这一边。任务终于有了眉目,荣令仪按捺住心中的狂喜,答道:“我愿意为国效力!”   明台最近很沉稳,于曼丽事件,王天风给了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明台这才知道,他早已没有退路。   再次站在训练场上的明台,沉稳很多。但是,明台惊奇地发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荣令仪。   王天风的介绍很简单:“这是新来的同学,因为来晚了,郭副官会做她的临时搭档,直到有合适的人选。”   站在前列的荣令仪,很美,也很自信,有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姿。   然而,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直视她。   郭骑云是王天风的贴身副官,他会配合的搭档,不是一般人。   军校教会这些年轻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不问,才能活得长久。   明台毕竟是少年心性,他虽然满腹疑惑,却还是向荣令仪眨了眨眼睛。   训练结束,就餐时间,明台就坐到荣令仪那一桌。整张桌子只坐了荣令仪一人,就连附近的餐桌,也没人坐。   王天风不信任自己,让郭骑云做自己的搭档,既是监视,也是隔离。对于这个结果,荣令仪并不意外。   不过,成功留下来,最艰难的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荣令仪很有信心。   明台压低声音问荣令仪:“令仪,你怎么在这里?”   荣令仪笑了笑,道:“身不由己。”   明台懂了:“你也是被绑架来的?你不知道,我也……”   荣令仪淡淡地打断他的话:“食不言,寝不语。”   这架子,都快赶上自己大哥了,明台不满地哼了一声,示威一样地伸出筷子,把菜翻得乱七八糟。   荣令仪皱眉,却还是没说话,默默把饭吃完。   这一幕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吃完午饭,郭骑云跟王天风请示:“要不要隔开明台和荣令仪?”   郭骑云并不知道荣令仪真正的身份,只知道,荣令仪来得蹊跷,纵然身份背景没有问题,也应该提防。明台很得王天风看重,和荣令仪过多接触,不合适。   王天风笑了笑,道:“不用。他们本来就认识的。”   “该头痛的人,不是我。”   荣令仪穿过操场,到收发室去寄信。操场旁,水池边,明台正和一个眉眼细弱的女孩子说话。这个女孩子一副工愁善病的的样子,倒和自己表姐有几分相似之处。   荣令仪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明台的生死搭档于曼丽。   两人说话间颇有默契,明台毫不客气地把一大盆脏衣服递给于曼丽。   于曼丽还真帮他洗了。   这个明台,走到哪都招蜂引蝶。   荣令仪的信,首先到了王天风手里。   一封是家信,信写得很琐屑,都是日常生活。点点滴滴描述了自己的近况,却没有一语提到身在何处。   另一封信,是写给明镜的。大意是明台一切都好,学习进步,颇得教授喜爱,并不用自己特意照顾,叫明镜放心。又写了一些香港风物,颇有趣致。   王天风看完信,吩咐道:“把明台叫过来。”   明台来得很快,王天风把荣令仪的信递给他:“照着这个,写一封差不多的,回去报平安。”   明台心下奇怪,却还是接了过来。   一目十行地扫完内容,明台怔住了。他原本就聪明,联系起他问荣令仪怎么来的时荣令仪的态度,他懂了,荣令仪,只怕是为他所累。   大姐拜托荣令仪照顾自己,荣令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难免会到港大去看自己。老师虽然安排了人顶替自己,可哪里瞒得过认识的人。   明台有些愧疚。   “你到香港,要好好念书,不许贪玩,不要惹是生非。”临来香港时,明楼是这样嘱咐他的。言犹在耳,明台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清晨,明公馆。   明镜和明楼正在用早餐。   明楼的心情很好,昨晚回家,虽然挨了大姐一鞭子,但到底是把事情缓过去了。   明镜正在看信,明楼好声好气地给明镜倒牛奶。姐弟友爱,其乐融融。   明镜的脸上浮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明楼忍不住好奇:“谁写的信?大姐看得这么高兴。”   “令仪写来的,她在香港大学进修,我托她照顾明台。”   荣令仪在香港大学?明楼心里一紧,道:“令仪和明台差不多大,托她照顾明台,不合适吧?”   明镜嗔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合适了?令仪信上都说了,明台听话得很,教授们可喜欢他了。”   事情不对,明台根本就不在香港大学,令仪写这封信,怎么回事?   明楼心里狐疑,却不动声色地道:“明台的性子,我还不清楚?只怕令仪不好告状,替他打掩护呢。”   明镜不高兴了,把信纸递给明楼:“你总是不信任明台,自己看吧。”   明楼接过信来,确实是荣令仪的笔迹,信的内容和明镜说的差不多。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楼匆匆看完,认错道:“大姐,是我说错了。”   明镜这才转嗔为喜。   明楼去上班了,阿诚替他开车。   驶出明公馆,明楼问道:“令仪什么时候去的香港?”   阿诚怔住,道:“我没有留意。”   明楼也知道问不到答案,荣令仪回国以后,明楼刻意避免提到荣令仪。阿诚跟他多年,懂他的心思,自然也不会花心思去收集荣令仪的消息。   明楼道:“令仪在香港大学进修,写信给大姐,说明台一切都好。”   “什么?”阿诚也惊讶了,明台明明身在军校。荣令仪如果发现了问题,第一时间就该和明镜联系,而不是写信替明台掩护。   “立即联系香港站,查令仪的消息。”   “是。”阿诚低声应道:“荣小姐聪慧过人,大哥不要太过担心。”   明楼揉了揉脸:“我就是怕她,太聪明了,把自己置于险地。”   明楼焦急地等待香港站的回电,阿诚推门进来了:“毒蜂的信。”   明楼打开信,一张照片滑了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娇美的侧脸,长睫如羽,鼻峰挺拔,下颌秀丽。正是荣令仪。   眉目如画的女孩儿,脸上却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明楼强忍着怒火展开信纸。   信上,王天风义正言辞地斥责明楼慈爱太过。   “明台是党国的军人,不是明家的小少爷。他需要经历的,是血与火的锻炼!而不是你事事周全,遣人照顾,兄代父职!”   然后,又话锋一转,虚情假意地夸奖明楼:“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明兄取舍有道,当断则断,王某佩服。”   “只可惜荣大小姐,绮年玉貌,明媚鲜妍,却要被风霜侵蚀了。”   “混账!”明楼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定是令仪发现王天风的破绽,却没能脱身,被王天风借机扣住,还特意写信来嘲讽自己。   这个疯子!他怎么敢!明楼心中涌上滔天怒火。他手上青筋暴出,信纸被拽出五个手指印。   阿诚低声提醒:“大哥,冷静!”   “冷静?王天风他是个疯子!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荣令仪的照片,被摔到阿诚面前。娇花嫩蕊,敌不过风霜刀剑。   “那怎么办?”   明楼心里恨不得将毒蜂碎尸万段,却投鼠忌器,“发报给毒蜂,条件任他开。”   “令仪不比明台,不是关键人物,或许可以有一线希望。”阿诚下意识地安慰明楼。   明楼无意识地抚过照片上荣令仪的脸:“但愿如此。”? ☆、第 3 章 ?  军校的生活,没有荣令仪想象中那么难熬。她聪明敏锐,兼之“温故知新”,虽然是插班生,但各科成绩都很拔尖。   骑马、射击、车技、勘测、舞蹈、电讯、攀援等项目,都完成得很不错。   训练中有很多相互配合的项目。郭骑云受过王天风提点,不露痕迹地照顾荣令仪。然而,出乎王天风意料的是,荣令仪竟然十分坚韧。   体能训练中有一个项目,叫做倒挂金钟。一组搭档中,一人用腿倒吊在杠上,双手与另一人交握。另一人离地面约10公分,全身重量全部由搭档承担。   上面的人如果到了极限,就会松开手,将下面的人放下,两人交换位置。   王天风注意到,别的小组都是等到上面的人抓不住了松手。而荣令仪这一组则恰好相反,估摸着时间,下面的人会主动放手,换到上面。   郭骑云受过王天风的提点,做到这一点不难。可是,荣令仪能这样回护郭骑云,就难能可贵。   毕竟,郭骑云身材高大,荣令仪虽然高挑,但修长秀丽。两人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从这一组身上,王天风隐约看到了明台和于曼丽的影子。   是个好苗子,可惜,碍于身份,不能人尽其才。   荣令仪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已经尽力低调。她和别人穿着一样的训练服坐在一起,仪态风姿就是和旁人不同。   军校里不是没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和荣令仪比起来,她们身上似乎总是少一些什么。   别人看过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荣令仪。   和她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明台。   明台从前得意轻狂,如今成熟稳重、谦逊有礼,却更有气场。   于曼丽,有狠劲。但是,性格有致命缺陷,缺乏军人特质,容易为情所困。生死搭档,可以生死相托。但是,不能有情。   情,是人性中的一根软肋。这一行,有了情,不但不能成事,还会误事。   如果不是死间计划,这一组,才是最合适的搭档。   戴笠很关心荣令仪的学习状况,他在黔阳警校自有耳目,不过,他还是习惯打电话给王天风。   王天风据实以告:“小姐很聪明,触类旁通,成绩优异。而且,顽强坚韧、待人宽厚,颇有局座的风范。”   戴笠其人,狡猾多智,但向来知恩图报。他原名戴春风,后来改名戴笠,语出自《车笠交》: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缉。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戴笠改名,是为了纪念一同参加考试的好友。   这个故事在军统中,传为佳话。   王天风虽有疯子之名,但是,不是真疯。   果不其然,戴笠听了这个回答,十分高兴。   王天风决定再进一言:“小姐风姿出众、鹤立鸡群、引人注目,恐怕,不太适合做这一行。”   荣令仪身份背景没有问题,且有戴笠作保,但是,不知怎的,王天风总是不能信任。   荣令仪是空降兵,二世祖,吹不得,打不得。他的怀疑,无法求证。而且,即使最后他的怀疑被证实是对的,有戴笠作保,荣令仪可以全身而退,王天风却难辞其咎。   王天风希望,时雨只是玩票性质,这个大小姐早日离开,他也早日安心。   “时雨的课程上到什么进度了?”戴笠问道。   “小姐很出色,别人一年也学不完的课程,小姐已经掌握要领。”   “谍报这种学科,穷尽一生也无法领略全部精髓,没有什么固定的界定方式。卑职抚今追昔,仍觉学海无涯。”王天风谨慎地答。   戴笠明白王天风的顾虑。他也担心,时雨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不利于开展日后的工作。   “尽快安排时雨出任务。”戴笠一锤定音。   王天风收到明楼的来电时,心情颇愉悦。   明楼的来电,证实了他的推测,毒蛇并不知道荣令仪的真实身份。荣令仪的热闹,他是看不起了。不过,有明楼来替补,也不错。   郭骑云请示:“处长,怎么回复毒蛇?”   “四个字,各凭本事。”王天风意味深长地道。   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地嘲讽明楼。毕竟,营救明台的计划,虽然不成不败,但是,是谁派来的人,王天风心知肚明。   明台不想走,荣令仪走不了。毒蛇就算手段通天,也只能徒呼奈何。   明楼收到回复,又摔一个杯子。   荣令仪出任务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毒蛇来电:“波兰之鹰到港,执行狙杀任务。”   毒蛇打的算盘,是要明台去执行。而戴笠的命令,是尽快安排荣令仪出任务。   戴笠的命令自然最有优先权,可是,王天风想,他可以一石二鸟,去伪存真!   荣令仪和明台都被叫到王天风的办公室。   “一个任务,前往香港,狙杀波兰之鹰。”   为什么叫荣令仪来,明台很不解,他不是耐得住的性子,当即嚷嚷:“老师,我的搭档是于曼丽。”   王天风坐在椅子上,笑了:“你和于曼丽一组,荣令仪和郭骑云一组,各凭本事。谁先完成任务,谁就可以毕业。失败的人,要再等一年。”   “可以互相牵制,但是,不能恶意出卖,暴露对方!”   “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们,剩下的,看你们自己。”   “机会只有一次,我希望,有的人,已经成为合格的军人。军人的首要目标,是完成任务。而不是,将到手的功劳拱手相让,做无聊的顺水人情!”   王天风在敲打自己,荣令仪心里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应是。   这是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走出这里的机会,如果成功,自己的任务,就可以步入下一阶段。   在学校里,王天风对自己看得很紧。而且,周围的都是学生,信息有限,自己不该浪费时间。   荣令仪很快下定决心。   直升机的机翼快速转动,带动气流。轰鸣声中,飞机冲破云层,直上云霄。   荣令仪和明台小组,相对而坐,各怀心思。   此时的上海,明楼收到毒蜂回电:“时雨袭来,毒蝎出巢!”? ☆、无责任番外二 ?  无责任番外二,作者的脑洞,与正文无关,谢谢观赏。   =================================   明楼和汪曼春恋爱的事,很快就东窗事发。   明镜把明楼从学校带回来,行了家法。   汪曼春在明公馆门口哭了整整一夜,明楼在小祠堂,挨了几十鞭子,却始终不肯松口和汪曼春分手。   明楼白色的衬衫被血浸染得失去原来的颜色,和皮肉连在一起。明镜扔掉鞭子,眼泪滚滚而落。   在明镜的眼泪中,明楼才知道,原来,他的恩师,汪曼春的叔父,竟然是仇人!   汪明两家,三世不为友邻,三世不为姻亲。   明楼心力交瘁,昏迷了三天三夜,呓语不断。   被迫再次见证这一幕的阿诚,守在明楼身旁,精心照顾明楼。   就算没有国恨,家仇难解。大哥和汪曼春,终究无缘。   可是,阿诚没有想到的是,大哥醒过来,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明楼不再提起汪曼春,把汪曼春写给他的信,送他的礼物,全部退了回去,两人分手。   明镜很欣慰。   阿诚却觉得很诡异。   大哥现在经常呆在家里,总是叫明台约荣令仪来家里玩。等荣令仪来了,又给明台加课外作业。   明台嘟着嘴含着两泡眼泪写作业,明楼却耐着性子陪荣令仪。   如果说之前明楼照顾荣令仪像照顾妹妹,照顾女儿。那么,现在……   阿诚咽下去那个不太恭敬的词。   客厅里,明楼在陪荣令仪解九连环。   他聪明过人,三下两下就解好。   荣令仪接过来,欢呼出声,跳到明楼怀里,亲了明楼一口。   荣令仪瞄准的目标本来是额头,结果明楼一抬头。柔软如花瓣的小嘴,印到他的唇上。   突发意外,荣令仪窘了,挣扎出明楼的怀抱,道:“我去找明台玩。”   站在旁边的阿诚心下狐疑,大哥分明就是故意抬的头。荣令仪走以后,大哥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像是在……   阿诚咽下去那个不太恭敬的词。   明楼注意到旁边的阿诚,问了阿诚一个问题:“如果有一样东西,最终是自己的。那么,可不可以,先拿一点利息?”   阿诚无言以对。   良久,阿诚试探道:“你是说我未来的大嫂?”   明楼双目中精光一闪,站起身,阿诚急忙跟着站直,道:“大哥,你也回来了?”   一个也字,道尽其中妙处。   两兄弟双手握在一起,激动地摇了摇。   两人简短地交流完讯息。   阿诚这才知道,原来明楼,也是醉酒一醒,就发现回到了曾经的人生。   只是不知为何,他回来的时间比较晚,是大姐执行完家法的那个晚上。   综合阿诚的经历,明楼推测,他们回到的节点,都是自己人生的关键点。   “令仪会回来吗?”对着现在还是个小女孩的荣令仪,阿诚实在叫不出大嫂这个词。   “应该会。”明楼满怀希望。   “那什么时候回来?”阿诚追问。   荣令仪人生的关键点?明楼摩挲着下巴,浮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像是在……   阿诚咽下去那个不太恭敬的词。   明楼瞪阿诚:“打听那么多做什么?去看明台作业写完了没?”   果然是在……   阿诚咽下去那个不太恭敬的词。   明楼回来以后,除了对待颇为荣令仪不同,让荣令仪叫自己明楼哥哥外,其它的没有什么分别。   他还是加入了蓝衣社,还是加入了军统。   阿诚忍不住道:“大哥心怀大义,上辈子为了国家殚精竭虑,这辈子还想着报效祖国,阿诚佩服。”   “你懂什么?如果令仪还走那条路,我要替她,把前面的道路淌平。”明楼阖上公文包,淡定地道。   大哥果然深谋远虑,阿诚佩服。   不过,深谋远虑的大哥也有料不到的事情。   阿诚看着在书房偷翻明楼公文包的两个小孩,有些哭笑不得。   明楼公文包的夹层里,放了一本杂志。花花绿绿的,色彩丰富,但是“题材”……不适合小朋友阅读。   也不知道大哥藏这本杂志做什么?难道,他不应该阅历丰富?身经百战?   阿诚听见明台问荣令仪:“画上的人是在做什么啊?”   荣令仪也不懂,但是煞有介事地道:“应该是在过家家。”   忠心跟班明台立即表态:“那我们也这么玩。”   阿诚眉头忍不住一跳。   他正要过去拿走杂志,却发现周围的气压降低了。   一回头,明楼站在那里,脸黑如锅底。   奇异的是,黑脸中还有点红。   没想到大哥也有今天。   阿诚很想笑,但是忍住了,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明楼吩咐阿诚:“把明台那个小东西抱下去,教训教训。”   明台小嘴一扁,正要哭,阿诚眼疾手快,捂住明台的小嘴,火速抱着他撤离现场。   退出房门的那一刻,阿诚看见大哥走过去,坐到荣令仪身边,道:“令仪想要过家家,明楼哥哥陪你。”   简直是……   阿诚咽下去那个不太恭敬的词。? ☆、第 4 章 ?  天气很好。   从机舱往外看,白云堆雪,晴空如洗,视野广袤无垠。   明台的心情很雀跃,离开军校,他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轻松。   于曼丽的心情显然也不错,正小声地哼着湖南小调。   荣令仪小组,却淡定得多。郭骑云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荣令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份过期报纸,不紧不慢地翻看。   明台故意道:“你们不是还没开始,就气馁了吧?先说好,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荣令仪头也不抬地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迎面兜来一瓢凉水,明台却很自信:“杀个日本人,一口气足以。”   荣令仪不接他的话茬,淡定把报纸翻过一页:“谁手下留情,还说不定。别忘了,你要先去见明姐姐。”   “你应该祈祷明姐姐让你早去早回。”   “毕竟,我可不是仁义之师。”   除了击杀波兰之鹰之外,明台额外还有一个任务。明镜前来香港,为了避免暴露,明台必须伪装出在香港大学念书的假象,去见明镜。   荣令仪的意思,不言而喻。   明台心里有些打鼓了,他身上多一项任务,且必须首先完成。老师出的题目,根本就不公平。   不过,他嘴上不肯认输:“后发先至,是我的专长。”   荣令仪笑了笑,没理他,又翻过一页报纸。   于曼丽看在眼里,小声地道:“明台,要不我们兵分两路?”   明台道:“不用,我们是生死搭档。当然要共同进退,不像某些人,是临时的……”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郭骑云一眼。   明台嘴上挑衅,手却不露痕迹地捏了于曼丽一把,于曼丽顿时心领神会。   汽车在疾驰,郭骑云问荣令仪:“我们果真不等明台和于曼丽?”   荣令仪已经换了一身华服,正绾头发,闻言笑了笑,道:“于曼丽肯定已经先行前往香港皇家酒店。”   果不其然,盛装打扮的荣令仪和扮作跟班的郭骑云到达香港皇家酒店,刚走到3楼,就看见一身酒店服务员装束的于曼丽,正推着清洁车想离开。   荣令仪看了一眼郭骑云,郭骑云会意,拦住于曼丽,道:“服务生,请打扫一下321,我们家小姐爱干净。”   于曼丽低头道:“先生,请稍等,我给您叫人,321不是我的服务区域。”   郭骑云道:“是吗?不用这么麻烦,我付你小费。”   他拦在于曼丽前面,手扶在清洁车上,看似随意,却暗暗用力,牢牢握住车沿。   于曼丽无奈,只好跟着他们回到321。   321房间很大,墙壁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油画。荣令仪走到油画前,手扶上画框。   于曼丽心下一紧,荣令仪却松开手,走回于曼丽身旁。   于曼丽刚松一口气,荣令仪趁她不备,迅速打开清洁车旁的整理袋。果不其然,两个狭长的盒子躺在里面。   于曼丽眼见计划暴露,急了,抢上身来,就要拦住荣令仪。   郭骑云身形一动,挡在于曼丽身前。   两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加。   荣令仪视若无睹,从容地打开盒子,盒子里面是一套德国造新式狙击步/枪的部件。   两个盒子,一模一样。   荣令仪手法熟练,迅速组装完毕。她拿起另外一个盒子,对于曼丽道:“给你,别打了。”   于曼丽狐疑地停手:“你这么好心?”   荣令仪道:“我不好心,但是,也不贪心。”   “我只是想和你,谈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于曼丽很警惕。   荣令仪笑了笑,道:“我猜,你们的计划,应该是你扮作服务生,潜到目标身旁,给明台信号?”   她说得一点不错,于曼丽更警惕了,道:“你想怎样?”   荣令仪道:“我想搭一个顺风车。只是,不知道这张车票,够不够上车?”   她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没有狙击步/枪,明台无法完成任务,于曼丽咬牙,道:“我同意。”   “合作愉快!”   荣令仪把盒子递给于曼丽。于曼丽伸手过来接,荣令仪笑了笑,贴在于曼丽的耳边道:“我如果是你,出任务的时候绝对不会用香水。”   “叫什么来着?明家香?”   明台送走明镜,回到409房间。   于曼丽按响门铃,明台打开门,让于曼丽进来,又迅速关上。   于曼丽把藏在清洁车里的盒子递给明台,明台得意地一笑,道:“我的计划不错吧。”   于曼丽低声道:“计划失败,被他们识破了。”   明台讶异,于曼丽把荣令仪的交易和盘托出。   没时间了,明台道:“算了,按原计划,各凭本事。”   荣令仪耐心地伏在窗格子上,眼睛一刻不错地盯住对面一扇紧闭着的窗户。   一身酒店服务员打扮的于曼丽推开窗户,在窗帘上系上一条红色的丝带。   于曼丽隐蔽地做了一个手势,很快离开房间。   目标近在咫尺,只要食指一扣,即可定出胜负。   突然,三个人影出现在荣令仪的视野里。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目标?   荣令仪没有看过目标的照片,于曼丽方才那个手势,显然不单纯是确认目标的意思。   只怕,她和明台另有约定。   时间很紧,必须迅速完成任务。   不然,明台抢先,她就失败了。   荣令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视野里的三个人。   两个人穿了黑色的西装,一人格子西装。格子西装的年龄显然更大,而且是从沙发上站起来。显然,他之前是坐着的。另外两个人站着,必然身份低于格子西装。   波兰之鹰,就是格子西装!   与此同时,409房间,明台接收到于曼丽的信号,毫不迟疑地瞄准任务目标,扣动扳机。   机括声响起,却没有子弹应声射出。明台不信邪地再次扣动扳机,还是空响。   明台瞬间明白,子弹被对方做了手脚。   309的窗帘撩得更开了,明台仿佛看见荣令仪嘴唇旁嘲讽的微笑。   309房间,子弹挟着风速,呼啸而出。   明台心下一凛,下意识地又一次扣动扳机。   来自不同房间的两发子弹,几乎同时到达,洞穿目标的头颅。   血花溅起,乾坤已定!   明台蹲下身,快速拆卸枪支。   任务完成,他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反复回想的,只有一句话——“居然不是空枪!”   荣令仪是太过自信?还是来不及把换掉全部子弹?   不……   不是这样……   飞机上荣令仪的话浮现在他脑海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荣令仪没有换掉全部子弹,明台却一点也不领情。她居然在考验自己!   她不是老师,凭什么考验自己!   送走明镜,明台来到事先约定好的接头地点。   昏黄的街灯下,一辆停在僻静处的汽车缓缓驶过来。明台却不上车,往后面走过去。   果不其然,巷子后头还停着一辆车。   荣令仪和郭骑云坐在车里。   明台拉开车门,不顾坐在外侧的郭骑云,问道:“你什么意思?”   郭骑云愕然。   荣令仪道:“没什么意思。”   明台气急:“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更不需要你的指点!”   荣令仪无视气急败坏的明台,道:“明姐姐走了吗?别忘了,她托我照顾你。”   提到明镜,明台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   他恨恨地道:“我跟你没完。”   荣令仪道:“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她仰了仰下巴,示意明台。   明台转身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于曼丽从前面那张车子上下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尖刀,正追赶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破棉袍的老男人。   明台顾不上荣令仪,追上去,拦住于曼丽:“干嘛?你疯了?”   两人争执起来。   于曼丽对明台的话言听计从,这个阵势,只怕不妙,他们组的司机也跟着下车。   于曼丽不动了,明台反而追了上去。   荣令仪视若无睹。   郭骑云问道:“我们?不管?”   荣令仪道:“你没听见吗?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也不需要我的指点。”   这个也是祖宗,郭骑云眼见劝不动,自己下了车。   老男人穿过巷子,明台一路尾随,郭骑云心急如焚地跟走后面。   转过一个弯。   老男人遇到巡捕,立刻求救:“有人拿着刀在追我!”   巡捕叫明台交出证件,明台哪有证件,他决定放手一搏。   他正要动作,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三明,你追到偷我钱包的贼了没?”   灯光下,荣令仪站在那里。   她还没有换下华服,盛气凌人,风姿出众。   两名巡捕眼前一亮,道:“小姐,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荣令仪淡淡一笑,指着老男人道:“这个小偷,偷了我的钱包。我弟弟来追,他年轻不懂事,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巡捕道:“没有没有。”转身喝道:“把小姐的钱包交出来。”   老男人强自争辩:“他们,他们要杀我!”   荣令仪笑了笑,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   又看明台,明台早就不着痕迹地收回匕首,也举手示意。   巡捕一脚把老男人踹倒在地,荣令仪一手嫌弃地捂着鼻子,一手拉住明台,道:“三明,你去搜一搜,钱包肯定还在他身上。”   她拉手间,就把一个东西传递给明台。   明台会意接过,果然在老男人身上“搜出”了钱包。   一场风波化于无形。   郭骑云在暗处看到,放下心,先行离去。   明台和荣令仪并肩回来。   明台把钱包递还给荣令仪,不甘不愿地道:“刚才,谢谢你。”   荣令仪恶意地道:“不用客气,弟弟。”   她不接钱包:“沾了脏东西,我不要了。”   钱包表面是从老男人身上“搜”出来的,其实,只是明台耍的障眼法。   哪里又沾了脏东西。   明台气急。   荣令仪不再理他,走到前面,上了自己的车子。   于曼丽已经回过神来,过来打圆场,拿过钱包,道:“挺漂亮的,大小姐不要,我要。”   又拉明台:“走吧。”   明台恨恨地上车。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小巷,巷子又恢复平静。? ☆、第 5 章 ?  香港发生的事情,早就有人汇报给戴笠。   有勇有谋、冷静果断、顾全大局、占据上风,却知道留有余地。   戴笠看着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雪白/粉嫩,纯稚可爱,大大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露出还没有长出牙齿的粉色牙床。   燕婉,我们的女儿,像我,也像你。   戴笠心中有些不忍,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毕业考试,别太严厉了。”   “是,局座。”电话那头的人回答。   “等等。”戴笠又犹豫了,玉不琢,不成器。淬火砥砺,方能百炼成钢。可是,自己真的又该亲手将其摔碎吗?   进也有理,退也有理。戴笠破天荒地难以抉择。他没有说话,对方也不敢催促。   电话里一片寂静。   越来越漫长的沉默代替了抉择。   湖南,黔阳军校。   王天风的办公室。   明台小组已经进去很久,荣令仪和郭骑云等在外面。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是,掩盖不住枪声。十发子弹密集地打在天花板上,良久,面色僵硬的明台扶着明显哭过的于曼丽,走了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荣令仪第一次心里没底。   然而,没有分析的时间,她硬着头皮,踏进办公室。   子弹震起的烟尘还没有散尽,出乎意料的是,王天风的嘴角竟然有隐约的笑意。   “坐。”王天风言简意赅。   荣令仪和郭骑云应声坐下。   “对于这次任务,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王天风和颜悦色地问荣令仪。   荣令仪看了一眼郭骑云,没有做声。   郭骑云下意识地道:“我们赢了。”   “我没问你。”王天风提高声音,不容逃避地看着荣令仪。   “说话啊!”   “郭教官是前辈,理应由他先说。”荣令仪答道。   王天风冷笑:“你现在知道他是教官,他是前辈了!不要忘记,他还是你的搭档。”   “执行任务的时候,你把他放在哪里?”   “听说你很有本事,让于曼丽不得不和你合作。你很得意吧?”   “我告诉你,你的搭档,不是摆设,不是你手里的提线木偶!”   “荣大小姐,足智多谋。与虎谋皮,还能小胜一筹。”   “你是赢了,赢了几秒,险中求胜。我告诉你,你之所以会赢,不是因为你聪明,技高一筹。而是因为,明台另有任务在身,你赢得侥幸!”   “如果明台有足够的时间,一个战士,上战场之前不会检查手中的枪吗?”   “你占了便宜。明明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完成任务。你却选择了最愚蠢的那一种!”   “你妄图操控你的对手!却不敢把你的后背交给你的搭档。”   “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愚蠢?”   王天风声色俱厉,讽意十足。荣令仪却觉得并不公平:“郭教官,是您的副官,不是我的生死搭档。”   “哦?荣大小姐是心理不平衡了?”   “我没有给你安排生死搭档,说吧?你想要谁?”   “我要明台。”荣令仪倔强地回答。   “明台?”王天风冷笑:“我差点忘了,你是为了他才来的这里。”   “你走之前,我是怎么告诉你的?”王天风一声怒喝,站起身来:“我希望,有的人,已经成为合格的军人。”   “你告诉我,你合格吗?”   “老师,我看得出来,您并不信任我。我只是希望我自己能够被公平坦诚的对待。”荣令仪顶着压力答道。   “信任?你给你的搭档信任了吗?”   “你不能相信你的搭档,却要求我信任你,何其可笑!”   荣令仪哑口无言。   王天风却不肯放过她:“郭骑云,不配做你的搭档吗?”   “你,虽胜尤败!”   “这次行动,你们组不及格!”   “荣大小姐,想要毕业,你还差得远呢!”   明台小组毕业了,郭骑云也走了。   荣令仪一个人留了下来,她照常上课,训练,对周围意味复杂的窥视视若无睹。   荣令仪决定重头来过。   她必须获得王天风的认可,必须尽快从这里走出去。   王天风的心情很好。   上海站传来的消息,樱花号专列被炸毁,明台立了大功。   他教导过很多学生,明台是最让他满意的学生之一。毕业考验,明台是唯一一个站着走出来的。   这个孩子,不是池中之物。   而另一个……   王天风看了看独自在操场打靶的荣令仪,五味陈杂。   王天风对荣令仪来军校的动机做了很多猜测。最危险的一种,是荣令仪是共/党派来的卧底。   荣令仪在香港的表现,让王天风对她心存的怀疑,彻底消散。   如果荣令仪是卧底,那么,她应该绝对遵从军校的规则,不择手段地赢,以优异的成绩从这里毕业。   而不是手下留情。   甚至,顶撞自己,在自己追问她时说出“想要明台做搭档”这种幼稚的话。   荣令仪,果然是因为明台来到这里。   最匪夷所思的原因,却是真的。   王天风啼笑皆非。   这个孩子,足够优秀,足够机敏。甚至,可以压住明台一头。然而,正是因为她太优秀太机敏,王天风不得不挫一挫她的锐气。   因为,接下来,她将作为军统上海站行动组B组的组长,前往上海,配合A组的行动。   A组的组长是明台。不挫一挫荣令仪的锐气,只怕两个组不能和平共事。   原本,不必着急安排荣令仪的去处。死间计划完成后,A组覆灭,荣令仪接替明台,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但是,因为他之前的进言,戴笠要求荣令仪尽快毕业。   王天风第一次有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的感觉。   1940年2月7日,除夕。   霞飞路,罗曼西餐厅。   荣令仪一身洋装,妆容精致,从容地走进餐厅。   她在之前预定好的位置上坐下,随手把手包放在座位上。   她刚落座不久,一个眉目清秀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坐下。   正是一月不见的明台。   明台不和她寒暄,招来服务生点单。   很快,一大桌子菜就上来了。   明台是A组的组长,自己作为B组的组长,虽然是平级,但上头有令,自己必须配合A组的工作。   明台迫不及待地联络了自己,为什么?   他等不及要出一口气?   不,不会这么简单。   既来之,则安之。   荣令仪优雅地切着牛排,味道不错,荣令仪吃得津津有味。   两人埋头吃饭,一时间,竟有几分冷场。   明台吃完了,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荣令仪:“令仪,新年礼物。”   荣令仪接过来,把盒子打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就迅速关上,递还给明台:“我已经有了,不劳费心。”   她把搁在一旁的手包拿到手里。   明台眉心一跳,又一次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本来,接到荣令仪小组配合他的电文时,明台的心情很畅快。   不仅是因为自己占据上风,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荣令仪确实有过人之处。荣令仪心里,想必十分憋屈。   他打算好了,自己是领导,应该有领导的气度,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先吃饭后工作,既联络感情,又彰显自己的地位。   没想到,一开口荣令仪就给他碰了个软钉子。   明台把联络感情的话咽了回去,干巴巴地布置任务:“两分钟后,你就站起来开枪。记住了,必须解决后面三个人。别把子弹打光了,如果走不了……”   他犹豫了一下,把“留一枪给自己”这句话咽了回去。   任务很成功,无人伤亡,完美收场。   明台在于曼丽的劝说下,决定回家。   没想到的是,他在路上,遇到了徘徊的荣令仪。   漫天的雪花中,荣令仪打了一把大黑伞,怔怔地站在法租界的一座桥上。   周围灯火辉煌,车水马龙,荣令仪的身影,却透露出几分孤单。   明台走到桥上,循着荣令仪的目光望过去。   视线的尽头,是吴家花园。   上海荣宅,就坐落在那里。   明台突然明白了。荣令仪和自己一样,也是有家不能回。   同病相怜,明台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走吧,去我家。”   明公馆门口,明楼和阿诚正在燃放烟花,明镜在一旁含笑观看。   火树银花不夜天,漫天烟火中,两个身影出现在明公馆的草坪上。   男的清俊,女的殊丽。   明楼手上的烟火猝然落地。? ☆、第 6 章 ?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   明台扔掉手上的箱子,扑到明镜怀里。   明镜的眼眶湿润了,她偷偷眨了眨眼,掩饰眼中泛起的泪意。这个清冷的霜雪寒宵,因为家人的团聚,变得春回大地,冰河解冻,暖意融融。   明台笑得乖巧,又笑得狡黠,满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明镜嗔怪地敲了敲明台的头:“你这孩子,长大了,会和姐姐耍心眼了。”   “我想给姐姐一个惊喜。”明台调皮地皱了皱鼻子,又转身道:“还有第二个。”   许久不见的小弟回来,明镜的眼里就只看得到明台,经他示意,才看到站在旁边微笑的荣令仪。   明镜这下是真的是更惊喜了,她拉住荣令仪的手,责备明台:“你邀请了令仪,也不和姐姐打个招呼,姐姐都没有准备。”   荣令仪腼腆一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明姐姐,是我叨扰,不请自来。”   她犹豫了一下,道:“姆妈不让我回来,我自作主张,近乡情怯……”   明镜恍然大悟,打断荣令仪的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孩子……”   远处,圣三一基督教堂高悬的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   明楼仔细端详荣令仪。雪已经停了,璀璨的烟花扯开丝绒一样的夜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世界何其喧闹,又何其寂静。   明楼突然想起一句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钟声混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热烈喧闹,永不停止似的。   荣令仪仰着脸,目光追随着一朵一朵盛开又凋零的烟花。   最流离最绚烂的弧迹里,隐藏着最俗世最蓬勃的温暖。   明楼的目光追随着她,微微含笑,温柔凝睇。   究竟是她近乡情怯,还是他近乡情怯?明楼不想分辨了,他竭力克制,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令仪,新年快乐。”   明家的年夜饭,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更加热闹。   饭后,明台为了讨明镜欢喜,起哄着要听明楼唱戏。   明楼的京戏唱得很好,本来,答应明台,也无可厚非。可是,荣令仪在场,明楼竟有些不自在了。   现在年轻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明楼不知道。可是,肯定不是京戏。就像明台,虽然嘴里嚷嚷得厉害,可是,哪里又真正喜欢呢?   明镜笑着哄了明台两句,哄不住,立马就倒戈了。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明楼都习惯了,他收拾心情,道:“那我就伺候大姐一段梅龙镇?”   明镜欣然同意,明台却不依不饶,非要明楼唱苏武牧羊,还偏偏点那段西皮“卫兄把话讲差了”。   明楼顿时明白,这小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竟然想要试探自己,明楼忍不住板起脸,一句训斥刚出口,就被明镜勒令住嘴。   荣令仪看在眼里,心下失笑。   明大哥在外沉稳冷静,睿智威仪,没想到在家,却颇有几分委屈求全的意思。   她虽才回上海,却也知道明楼替新政府做事,担任新政府首席财经顾问和特务委员会副主任。   明台的试探,她一看就懂。   也不知道他是机灵还是莽撞,荣令仪有些惊讶,明楼缜密,阿诚细致,真想不明白明台,从哪里学来的横冲直撞小牛犊一样的性格。   明镜柔声劝解明台,局势顿时一边倒。   明楼,绝对不是汉奸。   赳赳男子,堂堂丈夫,却要被家人试探,而且不能自辩。荣令仪心下不忍,打岔道:“如果不介意我献丑,那我来一个?权当送明姐姐新年礼物。”   明镜自然欢喜。   明家客厅摆着一架钢琴,荣令仪站起身,走到钢琴前,试了试音,把琴凳推进去。   她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转过身,两手向后,在琴键上敲击起来。   欢快的音乐倾泻而出,是《HAPPY NEW YEAR》。   明楼听过很多女孩子弹钢琴。不仅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上海日渐洋化的做派,催生出许多西式的名媛。   家世不错的女孩子,要是不会弹钢琴,说出去,好像平白就比别人矮一头。   而且,起手必是巴拉基列夫,李斯特。   可是,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又顽皮狡黠,又聪慧体贴。   她弹的是最简单的曲子,却有最从容的风姿。   客厅挂了一盏华丽的垂枝吊灯,璀璨如星子,荣令仪眼中的笑意也璀璨如星子。   曲子很快就弹完,明镜捧场地鼓掌,笑道:“怎么想起来背着手弹了?你这孩子,和明台一样调皮。”   荣令仪微笑着说了什么,明楼没有听清,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一句话:   “完了,大势已去。”   “大哥……”有人唤他,拉回了明楼的思绪。   是阿诚。   阿诚去取京胡,刚回来。   让明镜开心的法子,兄弟三人不用合谋也能达成共识。只是,阿诚方才不在,只怕不知道明台这个小东西旁敲侧击,挟天子以令诸侯。   也罢,他既然选了这条路,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出戏唱下去。   明台在等自己唱那段《苏武牧羊》,可是自己偏偏想唱——   明楼清了清嗓子,道:“阿诚,梅先生的《生死恨》。”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   山河万里几多愁。   胡儿铁骑豺狼寇,   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   从来强项不低头。   思悠悠来,恨悠悠,   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悠扬的二胡声中,一段西皮流水字正腔圆。荣令仪鲜少听戏,却也能感受到明楼情绪慷慨激昂。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唱的是程鹏举,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唱明楼自己。   一曲终了,满厅掌声。明台尤为亢奋,站立鼓掌,少有的面目端肃,一本正经。   荣令仪不由心里一动。   突然,风铃一响。   一个风尘仆仆的妇人站在门口。   阿诚满面惊愕,手中的二胡坠地,砸在地毯上,声音沉闷。   “阿诚。”明镜喊了一声。   阿诚却头也不回地上楼,旋即,楼上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这唱的是哪一出?不过,总归是明家的家务事。   荣令仪察言观色,忙起身道:“明姐姐,时间晚了,我先睡了。”   明楼怕她尴尬,也跟着起身:“我送你去客房。”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客厅瞬间少了三个人,顿时空寂许多。   明镜有些后悔,自己答应桂姨回来,好像是做错了。   可是,桂姨在信上写得那样可怜。到底是明家的老仆,明镜不忍弃之不顾。   “大姐。”明台担忧地喊了一声。   明镜回过神来,拍拍明台的手,道:“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明家的客房很温馨。   房间内贴着暖色调的壁纸,搭配浅色的法式家具,白色的四柱床上笼着烟霞色的被卧。床头台灯罩着琉璃灯罩,灯光迷离。   被子是新晾晒过的,蓬松柔软。   明姐姐一直都很周到,荣令仪心下感动。本来明台邀请她,她是不想来的。大年三十,到别人家里做客,未免有些唐突。   可是,她刚从黔阳回来,就配合明台执行任务,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团圆佳节,夜上海越喧闹繁华,越衬得自己形单影只。   这是她第一个孤身一人的年节。   她到底是捱不过寂寞清冷,做了一个唐突的不速之客。   荣令仪洗完澡,坐在长窗前的矮凳上,慢慢晾头发。   梳妆台上摆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是明楼方才送她回来时候给的,说是新年礼物。   荣令仪打开盒子,黑丝绒的底座上,静静躺着一把蓝宝插梳。   宝石的净度很高,在灯光下,透着荧荧的冷光,印得黑色的绒布也流光溢彩。   这是一个忙碌的夜晚。   明楼先是彩衣娱亲,后是送荣令仪,再又安慰难过的阿诚。   精力过人的明大长官也觉得有些疲惫。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他喝了一口桌上冷掉的咖啡,拨通一个号码,电话占线。   明楼皱眉,又打了一次。   这一次,电话通了。   “喂。”汪曼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曼春。”明楼故意压低声音,像是在偷偷打电话:“你怎么样?我现在出不来。”   能让明楼偷偷摸摸的,也只有明镜了。师哥不顾明镜的阻拦给自己打电话,汪曼春很感动。   汪曼春说了什么,明楼听在耳里,却没有用心,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电话?没有啊。”汪曼春矢口否认。   “曼春,你,注意休息……大姐?”明楼的声音惊惶起来,电话断了。   书房里没有别人,明楼自己挂断了电话。   “咿呀”一声,夜风从窗户灌入,吹得房门轻轻一响。   明楼回头,看到一角深紫色的裙角。   这个颜色,是明镜最常穿的旗袍的颜色。   明楼眉心一跳,心道:这个时间,大姐该睡了啊?难道真的走的夜路多了,就会撞鬼?自己拿大姐当挡箭牌,终于被撞了现行?   明楼试探地问:“大姐?”   门被推开了,荣令仪穿着明镜新做的衣裳,散着半干的头发,局促地站在那里:“明大哥,我不是有意偷听。”   想是她没带衣服,大姐把自己新做的衣服给她替换。   明镜的衣服,穿在荣令仪身上,稍微大了一些。颜色深重,裙角略长,腰线也松,荣令仪这样披着头发,有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可爱。   明楼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怎的,又提起一口气。   荣令仪拿着一个盒子,递给明楼:“礼物太重,我不能收。”   盒子很眼熟,一个小时前自己刚送给她。   明楼接过,问道:“怎么?令仪不喜欢?”   荣令仪笑了笑,道:“喜欢,但是太破费了。”   “喜欢就好。”明楼道:“不贵,抵不上你那间咖啡馆。”   他这样说,荣令仪倒不好再推辞。   明楼打开盒子,示意荣令仪:“戴上试试。”   这样殷切,荣令仪莞尔。   明楼却不把插梳递给她,走到她身后,道:“我帮你,不介意吧?”   荣令仪摇了摇头,明楼伸手,小心地挽起她的头发。   头发还没有干透,散发着清新的柠檬气息。   明家的洗发水都是这个香气,明楼闻惯了,却第一次忍不住,偷偷深吸了一口气。   这枚插梳,是明楼在巴黎路过一家古董店时看到的。   只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很适合荣令仪。   可能没有机会送出去,但明楼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明楼对梳子,有一种传统中国文人关于春闺的幻想。   是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慵懒。   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细致。   是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怜惜……   可是,明楼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乌发如云,纤腰一握,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移开视线。   明楼很久没有动作,荣令仪面对着窗子,夜幕漆黑,长窗如镜。   倒影里两个人影拥抱一般叠在一起。   荣令仪有些窘迫,她方才没有注意,现在看来,有些太亲密了。   她一边转身一边问:“好了吗?明大哥。”   明楼正低着头,目光注视着荣令仪头上的插梳,心思却已飞到天外。   两人挨得近,温温软软地一擦,荣令仪的嘴唇划过他的嘴。   明楼心神一震。   荣令仪已经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只是个意外。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明大哥,我先走了。”   她提着裙子,就要出去。   却听得耳边一个温柔磁性的嗓音,如梦初醒,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令仪,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 ☆、第 7 章 ?  “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荣令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提着裙子的手僵在那里,良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有。”   干巴巴的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那就是有了。”明楼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笑意,还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如果没有,你早就闹别扭了。”   荣令仪终于没能忍住,转过身瞪明楼。这次她有了准备,转得很慢,距离很安全。   “亲了你又怎么样?”荣令仪凶巴巴地道。   “不怎么样。”明楼的眼神在荣令仪的嘴唇上来回扫视,巡阅领土一般。   他的表情很矜持,眼神却很露骨,深邃专注,择人欲噬,荣令仪的脸控制不住地红了。   明楼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亲吻不是这样的,是……”   到底是怎么样的,明楼没有继续说,只是意味不明地反复打量荣令仪的嘴唇。   荣令仪第一次被人逼迫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转身就走,又觉得欲盖弥彰。   不能再逗了,再逗只怕是要炸毛。明楼移开视线,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披在荣令仪身上,道:“夜凉,我送你回去。”   荣令仪借着这个台阶顺势下坡,却拒绝明楼:“不劳远送。”   她转身就走。   “令仪。”明楼在后面叫了一声。   荣令仪脚步一顿,不情不愿地回头。   明楼勾唇一笑,道:“插梳很适合你,很漂亮。”   荣令仪这下是真的恼了,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恨恨地摔上门。   书房的门很重,要是被她摔实……   明楼眼疾手快,抓住门把手,又伸脚在中间挡了一下。   饶是如此,还是发出沉闷的一声。   这一声是门撞在明楼大腿上的声音,有点疼,明楼伸手揉了揉,又忍不住笑了。   荣令仪回到房间,脸上的热度还没有散下去。   床头柜上搁了几本闲书,荣令仪捡起一本,是《欧阳修词集》。随手一翻,触目便是一首“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   荣令仪只觉被烫到一般,立刻把书扔了出去。   她索性不再看书,闭目躺在床上,却又睡不踏实。辗转反侧,天色将明,才迷糊睡去。   昨夜折腾得晚,荣令仪一觉醒来,已经早上9点多。   等她梳洗过,明家的佣人阿香又把早餐给她送到房间,道:“荣小姐自便,大小姐他们都吃过了。”   荣令仪有点窘,想是自己起得最晚。   她刚拿起三明治,明台就进来了,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道:“还是你这里舒服,一大早大哥就叫我去训话,烦死了。”   荣令仪此刻最不想听到别人提起明楼,她犹豫了下,道:“明台,谢谢款待,我想先告辞了。”   明台一怔,道:“要不再等一等?”   等下十点,是明家惯常的祭祀时间。一般祭祀完,大姐都把他打发出去,留下大哥说话。   明楼在新政府身居要职,肯定握有许多重要机密。明台想,或许,他可以趁这个时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大哥的书房从来不让人进,阿诚哥看得很紧。荣令仪在,可以帮他拖住阿诚哥,确保万无一失。   刚刚杀了汪芙蕖,上海军统站第二批刺杀榜开张大吉,明台却并不满足。   不过,他潜意识里并不相信明楼真的做了汉奸,也不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荣令仪。   明台犹豫了一下,道:“郭骑云在霞飞路开了一家华东影楼。”   “这是AB两组的联络点。”   “两组只有一部电台,就在华东影楼。”   “以后,我联络你,会通过郭骑云,你联络我也是如此。”   “霞飞路?”闹中求稳,四通八达,不错。不过,荣令仪却没有打算通过郭骑云联系明台。   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不是她的风格。   荣令仪笑了笑,道:“我联络你,自有别的法子。”   明台问道:“什么办法?”   “暂时保密。”荣令仪眼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荣令仪还是告辞了。不过,明台也取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送到华东影楼去洗。   这是枝节,暂且不表。   最开始,明镜提起相亲的时候,明楼是拒绝的。   但是,明楼太了解明镜了。他这个大姐,一般是决定了要做,才会跟你“商量”。   “人家女孩子对你印象好得不得了,还画了许多你的素描。”   “三十而立,你也该成家立业了。”   餐桌上,明镜的兴致很高。   明楼无奈,妥协地叫了一声:“大姐……”   阿诚和明台一边旁听,一边憋笑。   回国以后,明楼一直和汪曼春走得很近。汪曼春变化很大,比他想象中,还要冷血残忍。   利用汪曼春,明楼本来有些愧疚。但是,除夕夜,明楼看到汪曼春用活人练枪时,他的心就冷了,也硬了。   汪曼春这三个字,变成了刽子手的符号。冷血、残暴、恶毒,杀人机器。   明楼不再愧疚,但是,事关重大,他又不得不注意汪曼春的情绪。   汪芙蕖刚死,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刺激汪曼春了。   但是,大姐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明楼想了想,同意了。现在是汪曼春情绪最低落心防最松动的时刻。或许,自己可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汪曼春,让她来搅局,也间接表表忠心,稳住汪曼春。   他吩咐阿诚:“把相亲的事透给汪曼春,再暗示下一我身不由己。”   “怎么做,你知道的。”   下午四点二十。   风和日丽,正月里难得的好天气。   福州路“一品香”西餐厅,明楼和明镜已经坐在包间里。约的时间是四点半,阿诚暗示给汪曼春的时间是五点。   错开半个小时,全了大姐的面子,也免得太过凑巧,惹大姐怀疑。   四点半很快就到了。   服务生轻轻推开门,引了两个人进来。   当头一个太太,年纪比大姐大一些,穿着暗纹织锦旗袍,配着皮草披肩,十分雍容华贵。   后面进来的姑娘,也是差不多的打扮,只不过,旗袍颜色很淡雅,外面配的是浅色的大衣。   清妍姝丽,如云的乌发烫成卷,绾在脑后,比平时看起来成熟许多。   正是荣令仪。   明楼有一点不可置信,又有一点恍惚,还有一点庆幸。大姐怎么说的?   “人家女孩子对你印象好得不得了,还画了许多你的素描。”   明楼不相信这说的是荣令仪。   可是,又由不得他不信。   之前,明镜并没有说是谁家的小姐,明楼只当大姐是怕他心烦不欲多说。现在看来,大姐只怕是故意的。   命运兜兜转转,原来对自己不薄。   人已经进来了,就在面前。   明楼忙站起来招呼:“荣太太请坐,令仪请坐。”   他比荣令仪高一点,站起来一眼看过去,就看到荣令仪盘起的发上簪了那枚蓝宝的插梳。   明楼只觉心里一动,全身说不出的熨帖。   明镜看在眼里,心下失笑,和荣太太打招呼,道:“明楼和令仪,在法国时候就认识了。我想,这可不就是缘分吗?”   明楼穿着一身深蓝的西装,带着金丝边眼睛,一表人才。坐着的时候,很有斯文书卷气。一站起来,又看出身高腿长,十分挺拔。   荣太太心里满意了几分,唯一不满意的,是明楼年纪稍微大了点,又在新政府任职。   不过,人是荣令仪自己选的,她一向尊重荣令仪。   当下,荣太太也笑道:“令仪这孩子,在巴黎多蒙明先生照顾。”   明楼忙道:“不敢。”又道:“荣太太叫我明楼就好。”   明镜算是看透明楼,嘴上再不情愿,可哪次在令仪面前不是殷勤备至,现在好了,连荣太太也殷勤上了。   长姐如母,明镜突然有一点失落。   她不再看明楼,径自和荣太太叙话。   这边,明楼微笑着问:“令仪,听说你喜欢画画?”他没有问出口的,是那句——“听说你画了我很多素描”。   荣令仪道:“我都是画静物,不敢画人像。静物蠢笨些,容易下笔。”   这是在暗讽自己蠢笨,不讽刺自己,也不像荣令仪的作风。明楼心情奇好,宠溺地道:“下次,我给你做模特。”   荣令仪从头到脚缓慢地打量了一遍明楼。   这是她上次回去以后,对着镜子练习过的眼神。自觉十分犀利,带有透视效果。   她拿去对付杏儿,直把杏儿看了个大红脸。   没想到看明楼,明楼却任她打量,态度坦然,眼神温柔。   荣令仪忍不住想到一个词,“予取予求”。   荣令仪差点被自己的联想弄得脸红,忙移开视线,道:“不敢劳动明大哥。”   她又说不劳自己。   明楼忍不住想到除夕夜。   荣令仪今天擦了浅色的口红,嘴唇像蔷薇花一样,又粉嫩可爱。   尝起来,应该也是蔷薇花一样的甜蜜,明楼暗想。   他不着痕迹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荣令仪道:“听说阿诚哥画画得很好,下次有空了,明大哥替我介绍介绍?”   明楼明知荣令仪是故意,却还是板起脸,道:“不准。阿诚事情很多,没有空。”   荣令仪嘟了嘟嘴,道:“小气。”   就是小气,不过,不是宝贝阿诚,而是宝贝她。   说到阿诚,明楼终于想起他之前的安排。   明楼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了,汪曼春随时可能会来。算无遗策的明长官第一次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插/进明镜和荣太太的话里,道:“令仪不想吃西餐,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自己哪里说不想吃西餐了,荣令仪瞪了明楼一眼。   明楼安抚地看看她,手从桌下过来,暗示地捏了捏。   荣令仪忍不住掐了明楼一把,包裹着自己的大手,根根修长,直接分明,明显痛得一缩,却没有放手。   又搞什么名堂,荣令仪忍住了,抽回手道:“听说布道路有一家馆子,做杭帮菜做得很好。”   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任性,荣太太看了荣令仪一眼,却不忍心责备她,歉意地对明镜道:“明董事长,令仪,叫我惯坏了。”   明镜笑道:“哪里,令仪是难得的体贴。我最不爱吃西餐,想是叫令仪看出来了,给我台阶下呢。”   明楼按铃找来侍者结账,等了好一会儿,侍者也没进来。   却听得一个声音:“通通给我搜,据线报,这个店窝藏抗日分子!”   一把好嗓子,清脆铿锵。可惜,叫话里的那种傲慢肆意破坏殆尽。   明楼眉头一皱,还是没能避开。   汪曼春,赶过来了。? ☆、无责任番外 ?  PS:无责任番外,和前面的不是一个系列,前面那个系列过几天更。   @sevenine7妹子,我知道你想看的不是这个,但是被你一说,我就好想写BE啊,不敢正文写,番外写来过过瘾,求原谅T-T。日常我先欠着,一定写得甜到齁!   不虐完没有心思发糖(泥垢)   ======================================================   早上七点,太阳才刚刚爬上窗户。明珠已经醒了,睁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地躺在床上,等香姨来给她穿衣服。   香姨就是阿香,不过,香姨一点都不香。她穿素净的衣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髻,很朴素。   明珠小时候很奇怪,问姑姑明镜:“阿香又不香?为什么叫阿香?”   明镜姑姑还没回答,小叔叔明台就逗她:“你叫明珠,也不是明家的掌上明珠啊。”   她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掌上明珠,不过,直觉是句好话。可是小叔叔说她不是,明珠扁了扁嘴,大大的眼眶里面很快就蓄满泪水。   她也不哭,只是含在眼眶里,叫人分外心疼。   姑姑就骂小叔叔:“长不大的东西,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快给珠珠道歉。”   小叔叔很能屈能伸,立刻就赔笑脸认错,晚上,还给她买了一个大洋娃娃。   说是小时候,其实是说她3岁的时候,明珠现在也才5岁。   明珠记事早,外婆还在上海的时候,总夸她早惠,像妈妈。   夸完,又会叹气,别过脸,不叫她看见。   可是明珠知道,外婆是哭了。   她没看见,但是就是知道。   妈妈是这个家里不能提的人。   姑姑疼她,叔叔宠她,最惫懒的小叔叔虽然喜欢逗她,却也不敢惹她哭。   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远在香港,可逢年过节,总是送礼物来,也经常打电话:“珠珠,要不要来香港住两天啊?叫你阿诚叔叔送你来。”   除了爸爸。爸爸很少笑,总是肃着脸,很威严的样子。   也不大抱她。   明珠现在知道掌上明珠的意思了,她是大家的掌上明珠。   除了爸爸。   外婆总是想把她拐去香港。   这个“拐”字,是小叔叔明台说的。   他说:“珠珠你去了香港,就再也看不到姑姑,看不到叔叔。也看不到你的竹蜻蜓,草蚱蜢,皮影娃娃。”   “你还要不要去啊?”   明珠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其实她想去也去不了,因为爸爸不准。   爸爸,才是明家说了算的人。   去年外婆打电话来,说外公病了,想她得很,接她去住几日。   姑姑同意了,和爸爸商量,爸爸也答应了。   阿诚叔叔替她收好行李,装在一个可爱的粉红旅行箱子里。   明珠很雀跃。   可是,还是没去成。   因为爸爸也病了。   起先只是感冒,肺热咳嗽。   打针输液也不好,很快转成了肺炎。   请了名医来看,也没有好转。   后来改看中医,那个白胡子老中医爷爷说:“思虑过重,郁积于心,忧思成疾。”   什么意思,明珠听不懂,可是看姑姑的样子,很难过。   几天功夫,爸爸就瘦了一大圈。   姑姑打电话给外婆,说明珠不去香港了。又替爸爸道歉,说明楼心里苦得很,求外婆体谅,令仪不在了,珠珠就是他的命。   明珠心想,自己那么乖,可是爸爸的命,好像不太好,他都不肯笑一笑。   阿香推门进来,瞧见明珠已经醒了,忙替她穿衣服梳头发。看着明珠吃完了早点,才把她送到书房。在书房门口,又叮嘱道:“好好念书,不可以淘气。”   她哪里敢淘气,明珠皱了皱鼻子,点点头。   上次在书房,爸爸不在,她耐不住性子,翻爸爸的书桌。   书桌大大的底层抽屉里,放着一副油画。画的是梨花,又热闹又漂亮。   明珠刚把手凑过去要摸,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别碰!”   冷冰冰,硬邦邦,命令式的。   明家哪有人这样跟她说话,明珠一委屈,就想哭。   跟着进来的阿诚叔叔忙把她抱出去、   明珠是5岁开始念书的。   姑姑和爸爸说:“我们明家子弟,5岁该启蒙了。”   爸爸说:“那送到天爱幼儿园。”   姑姑皱眉:“你不教珠珠?阿诚都是你亲手教的。”   爸爸沉默。   姑姑又道:“你总是不和珠珠亲近,她虽然是小孩子,心里也是懂的,在你面前都不敢放肆。这哪里像父女?令仪要是能看见,也不会高兴。”   爸爸久久没做声。   后面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小叔叔过来抱走了她,说:“小孩子不可以偷听大人讲话,不然长不高。”   第二天,姑姑就跟她说:“珠珠,从明天起,你就去书房念书。”   书房就是爸爸的书房,明珠知道,爸爸最后还是同意了。   开始学千字文,后来学得多了,偶尔也会念念诗经。   不按部就班地读。   明珠随手直到哪,爸爸就替她讲到哪。   明珠心想,难怪别人都夸爸爸,学富五车。   可是也有爸爸不讲的。   明珠也长了心眼,她也不问,偷偷把书拿出去问小叔叔。   小叔叔替她念:“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令仪是妈妈的名字。   小叔叔解释道:“令仪,是指美好的仪容,风范。”   明珠看过妈妈的照片,穿着漂亮的裙子,微微含笑,又美丽又亲切。   爸爸的手扶在妈妈的腰上,虽然没有笑,但是一看就知道心情愉快。   不像现在,总是板着个脸,生生显得老了很多。   “你妈妈,确实当得起令仪这两个字。”   “她当年,……”   小叔叔像是在跟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明珠竖起耳朵,小叔叔却再也不肯讲了。   一向爱玩爱闹的小叔叔,脸上也出现奇怪的表情。   明珠后来才懂,那种神情,叫怅惘。? ☆、无责任番外 ?  甜系日常。   ==============================================   和正文只有一丢丢关系。   ==============================================   明长官最近有点低气压。   政府办公厅的工作人员见到他都绕道走,除了躲不开的秘书。秘书们工作都分外用心,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得“龙颜大怒”。   不过也有不怕死的,梁仲春拉住阿诚,八卦地问:“听说特高课的荣小姐和汪处长,为了明长官,打起来了?真的假的?”   阿诚甩开梁仲春的手,道:“你要作死可别拉上我。”   说完,整了整大衣的领子,扬长而去。   看来是真的,梁仲春杵着手杖,下了定义。   虽然阿诚闭口不提,但是,这个流言还是以风一样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政府办公厅。   明楼听到的时候,版本已经从“两女争一夫”进化到“做人当做明长官,新欢旧爱集一堂”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楼啼笑皆非。   新欢倒是新欢,可惜,令仪根本就不想争他。   记得令仪第一次知道汪曼春的事情时,就似笑非笑地说:“难怪明姐姐都不挑剔我,原来是有对比。”   明楼赶紧表忠心,道:“令仪在我眼里最好,哪有什么对比。”   “最好?有最字,就是有比较。”荣令仪淡淡地道。然后就和他道别,连例行的告别吻都没有一个。   一向能言善辩的明长官哑口无言。   明楼觉得:宝宝委屈!   汪曼春那里的线,不能断。   明楼只好硬着头皮,一边哄汪曼春,一边哄令仪。   汪曼春好哄,令仪不好哄。   以令仪的聪明,哪里会猜不到他哄汪曼春的目的。   可是,聪明体贴的令仪这次却不体贴了。除了在大姐面前,等闲不给他好脸色。   明楼自知理亏,也不敢申辩。   只是越发的千依百顺,替令仪敲核桃,在令仪画画的时候削铅笔,又亲自画了花样,到银楼给令仪打首饰。   有一次,叫大姐撞见了,还说他:“奴颜媚骨。”   在明家说了算的明长官哪里被人这样说过。   明楼觉得:宝宝委屈。   不过,很快,明楼就发现这些委屈都不算委屈。   在海军俱乐部,明楼撞见荣令仪和高木跳舞。   荣令仪显然精心打扮过了,穿着一袭红色的长裙,艳光四射,光彩照人。明楼看着高木搭在荣令仪腰间的手,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好不容易等到一曲跳完,明楼示意阿诚去找高木说话。   高木走之前还跟荣令仪说:“荣小姐稍等,我去去就来。”   明楼的脸已经黑了,阿诚眉心一跳,道:“荣小姐家里有事,要先走一步。”   “谁说的?”高木疑惑,方才荣令仪根本没提啊。   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我说的。”   高木转身一看,明楼声音很冷,但脸上还是挂着谦和的笑,同他打招呼:“高木先生。”   笑得很敷衍。   高木想起那个流言,眼皮一跳,忙跟阿诚走了。   明楼拿起荣令仪的外套,替她披上,半扶半裹着出去。   荣令仪刚一上车,明楼的吻就汹涌而至。   舌头凶猛地扫过她的每一寸口腔,含着她的舌头不放,不停地纠缠。   搁在腰间的手也不老实地往下,触到荣令仪的臀瓣。   荣令仪穿的是真丝的长裙,顺滑贴身。为了美观,内里穿的内裤也是真丝的,小小的一条,薄如蝉翼。   明楼的手很热,所过之处就像带了电。荣令仪觉得自己穿了衣服就像没穿一样,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明楼挫扁捏圆。   荣令仪窘迫地扭了扭,却听到明楼低哑的嗓子,喘着气,在她耳边道:“别动。”   荣令仪不敢动了。   良久,明楼才放开她,含着她的耳朵,轻轻舔吻,还用一种糯湿的语气道:“令仪,你不乖,要打屁股。”   荣令仪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明楼翻过身来,放在膝盖上,重重地打了两下屁股。   肉贴肉的拍打声在狭小的车内响起,荣令仪又痛,又尴尬,又窘迫。   她从小到大就没被打过屁股。   明楼还问:“知不知道自己错了?”   荣令仪忍辱负重地道:“知道了。”   明楼这才放开她,重新把她抱在膝盖上,轻轻吻她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   大概是还有点疼,荣令仪颤巍巍地坐在明楼膝盖上,长睫如羽,微微发抖。   叫人看了又怜爱,又升起暴虐摧折的欲望。   明楼第一次看见荣令仪忍痛含泪时,就想亲亲她,安慰她:“妹妹,别哭。”   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达成愿望。   明楼觉得自己GET到了特殊的哄荣令仪的技巧。   不过,事后,荣令仪两个星期没理明楼。   明长官追悔不及。? ☆、第 8 章 ?  包房的门被推开了。   出乎意料,汪曼春没有穿制服,也没有穿皮衣,而是穿着一袭水墨花样的旗袍,秋香色的底纹上绘了墨兰、霜菊。斜眉入鬓,凤眼微挑,红唇潋滟。   这是一张骄横冷艳的面孔。   面孔的主人绽出一个娇媚的笑容,看着明楼,红唇微启:“师哥。”   一包房的人都在看她,她却视若无睹。   明楼站起来打招呼:“曼春。”   明镜的脸黑了,这个汪曼春,还真是阴魂不散。明楼在哪相亲她都知道,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   “坐下。”明镜冷冷地道。   明楼歉意地向汪曼春笑了笑,重新落座。   “师哥这是在干嘛?相亲啊?”   明楼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用不着他说话。   果不其然,明镜立马就发作了:“汪大小姐,我们家明楼做什么,不用你管。”   汪曼春冲明镜点了点头,权作招呼:“明董事长,我不过是问候我师哥一声,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也不怕落在别人眼里,欲盖弥彰?”   明镜从没被人如此噎过,她有一百句一千句话可以针锋相对,还击汪曼春。   可是,正如汪曼春所说,明镜怕叫令仪听见了,产生误会。要盖明楼的戳子,她汪曼春,还不配。   不过,明镜到底是明镜,她冷冷一笑,道:“汪大小姐,汪处长,你寒暄完了,可以走了吧?还是,你想给在座的谁?扣上抗日分子的帽子?”   汪曼春道:“明董事长有师哥作保,自然没有嫌疑。别的人嘛……”   她停顿了一下,才道:“例行公事,打扰各位,不好意思。”   汪曼春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环视包房,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包房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生得极好,打扮也得体,年轻鲜嫩,一双眼睛澄澈明净,不染尘埃。她闯进来闹了这么一出,对方也十分淡定,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汪曼春不由气苦,她也曾经纯洁无暇,她也曾经是深闺弱质,如果不是明镜横加阻拦,她早就是明家的大少奶奶。犯不着抛头露脸,犯不着双手沾满血腥,更犯不着泼像妇一样地来砸明楼相亲的场子。   汪曼春咽下喉咙里泛起的血腥气,指了指荣令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很骄横。   明楼皱眉,阻拦道:“曼春……”   荣令仪笑了笑,站起来,道:“明大哥,不介绍一下?”   明楼忙跟着站起来:“这位是76号的汪处长,也是我的师妹。”   “这位是荣氏集团的董事长夫人。”荣太太淡淡地点了一下头。明楼在新政府做事她尚且不满,更何况面前这个是臭名昭著的76号的汪处长。   “这位是……”明楼看着荣令仪,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说。荣家大小姐?大姐的朋友?相亲对象?都不是他想用的措辞。他真正想说的,却说不出口。   “我叫荣令仪。”荣令仪打断明楼的话,伸出手,道:“汪处长,幸会。”   汪曼春看着眼前这只手,恨不得将它折了,却还是伸出手,虚虚一握:“幸会。”   汪曼春的态度很敷衍,荣令仪却像没察觉一样,称赞道:“汪处长,旗袍很漂亮。”   明楼顿时觉得眉心一跳。   汪曼春穿着旗袍来,自然是因为知道自己在相亲,起了争奇斗艳的心思。   荣令仪夸她,只怕也是看出这个。   “荣小姐谬赞。”汪曼春对自己的外表,一向很自信。   荣令仪转过身,不再看汪曼春,看了看手表,同明镜道:“明姐姐,今天事不凑巧,不如,我们改天再续?”   明镜勉强撑出一个微笑,歉意地道:“抱歉啊,令仪。”   荣令仪替荣太太拿起包,道:“汪处长,你要是有事,大可以到荣公馆来拜访。家母身体不好,恕不久侯。”   “明大哥,替我做这个保票,可以吧?”荣令仪似笑非笑地看着明楼。   “当然可以。”明楼忙道:“令仪,我送你和荣太太。”   “你!”汪曼春还想阻拦,明楼望着她,眼光锐利,要她克制。   汪曼春虽然是来砸场子的,可是到底不敢让明楼不悦,憋屈地忍耐下来。   荣令仪扶着荣太太,走在前面,明楼跟在后头,这是一个护卫的姿势。   汪曼春看在眼里,刺在心上,忍不住道:“荣小姐,我送你一句话,识时务者为……”   “曼春!”明楼一声轻喝,打断汪曼春的话头,可是,已经晚了。   “汪处长,我也送你一句话。”荣令仪头也不回地道:“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荣太太一回到车上,脸上就挂满严霜。她虽不像明镜那样纵横商场,但是,大家主母,何其精明,哪里会看不出汪曼春唱的是哪一出。   她看着浑不在意的女儿,忍不住地道:“囡囡,这个明楼,不适合你。”   荣令仪抱住她的手,撒娇道:“姆妈,没有人争的,就不是好东西。”   “你这孩子。”荣太太急了,道:“那个汪曼春,76号的,能是好人?”   “她不是好人,我是好人就可以了。”荣令仪顽皮地道:“明大哥的眼光,没那么差。”   令仪一直很固执,荣太太看着志在必得的女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十天前,大年初一的下午,霞飞路华东影楼的门口挂着“春节期间歇业,大年初五开张”的牌子。   荣令仪坐在大厅,翻一本厚厚的展览相册。郭骑云替她煮了一杯咖啡,又送上来一块切块蛋糕。   荣令仪放下相册,用勺子挖下一小口蛋糕,送到嘴里,奶油细腻,层次丰富:“蛋糕不错。”她夸奖道。   “谢谢组长。”郭骑云道。   “明台送过来的胶卷,洗出来了吗?”   “还没有。”   “尽快冲洗。”荣令仪吩咐道。   “是,组长。”郭骑云应下。   荣令仪见他还不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郭骑云道:“组长,您放心,您在香港大学那边的事,处长都安排好了,您家里没有听到风声。”   “怎么安排的?”   “说是您临时被调派到英国,出差了两个月,相关文件两个月前就已经投递您在香港的别墅。”   两个月前,也就是她刚去军校的时候,王天风做事果然很缜密。   可是,她当时都不确定能否成功留下来,王天风是怎么确定的呢?   而且,她不能回家所顾虑的,并不是跟她去香港的张妈,而是福叔。   这里是AB两组的联络点,郭骑云说这个,是暗示自己可以回家,还是下逐客令?   荣令仪站起来,不接他的话茬,道:“带我各处看看。”   郭骑云忙在前面引路。   这是一家典型的影楼,楼上楼下都挂满衣服。楼上的,明显比楼下的更精致一些。   不过,荣令仪要看的不是这个,她站在一个紧闭的房门前,示意郭骑云打开。   郭骑云尴尬地笑了笑,道:“组长,这是我的卧室。”   “打开。”荣令仪的话不容置疑。   郭骑云僵直身体,旋开门锁。   门口有两双拖鞋,一双男士的格子拖鞋,很大。另一双是绸缎的,大红色,鞋口还绉着粉色的纱。   荣令仪顿时懂了:“你的简历上,没有写,你有女朋友。”   郭骑云赔笑:“卑职请求组长,格外关照。”   荣令仪道:“郭副官,你在老师那里,也这样?”   郭骑云谨慎地道:“女朋友,是新交的。”   “效率不错啊郭副官,我记得你,才来上海两个月吧?”   “组长见笑了。”   荣令仪没有再深究,转身下楼。   这就是过关了,郭骑云在心里抹了一把汗。   郭骑云的话,荣令仪一点也不信,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所以,华东影楼,她才不能留下来。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回趟家。不回家,不能查出福叔的底细。   王天风的美意,她领了。   果不其然,荣令仪回家,发现家里并不知道她消失两个月的事情,都当她临时去了英国,张妈和福叔也先回来了。   福叔的资料,很快摆在荣令仪的面前。   荣家老仆,二十一年前来到荣家,一直忠心耿耿。妻子女儿都在苏州乡下,几年才回去看一次。   苏州乡下,许家巷子。   一辆吉普车停在村头的农舍旁。   荣令仪穿着一身轻盈的裤装,从车上下来,车前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   大的十几岁,小的还流着鼻涕。   荣令仪想了想,回到车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发给这些孩子。   十几双脏兮兮的小手伸过来,荣令仪皱了皱眉,把装糖果的袋子递给一个略微大一些的女孩儿:“你给他们发一发。”   女孩儿接过袋子,很认真地发。   很快,袋子里就只剩下几粒糖。   “你不给家里弟妹留一点?”荣令仪问道。   女孩儿道:“我没有弟弟妹妹。”   “那哥哥姐姐呢?”   “也没有。”   荣令仪很惊讶,苏州乡下的风气,颇有点重男轻女,只生一个女孩儿的家庭,几乎没有。   “那你自己也不多留一点。”这是个实心眼的女孩儿,荣令仪笑了笑,从大衣里摸了块巧克力递过去。   旁边的孩子看见,想是嫉妒,一个小男孩儿道:“许大丫,你怎么没有弟弟,你舅舅家的弟弟不是养在你家吗?”   “要你管!”那个叫许大丫的女孩儿狠狠地瞪了小男孩一眼,也不接巧克力,飞快地跑了。   许大丫?福叔的女儿就是叫这个名字。得来全不费功夫,荣令仪笑了笑,招收示意那个小男孩过来。   她拿巧克力做诱饵,很快就了解道,许大丫的爹在上海,很少回来。她娘生不出孩子,怕断了许家的香火,就从娘家领了个男孩子养。   对那个男孩子,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许大丫在家,没少被亲妈虐待。   小男孩似懂非懂。   但是,寥寥数语,荣令仪就了解道,这是一个愚昧无知的乡下妇人。   和福叔,太不般配了。   福叔很少回家,是因为忠心耿耿?还是因为,他并不是“许福”。   可是,她旁敲侧击地了解道,二十年来,许福的长相并没有大的变换。   难道?   荣令仪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荣令仪回家,最高兴人莫过于荣太太。   女儿在巴黎呆了4年,匆匆回来,又去了香港。   一晃眼,都21岁,是大姑娘了。   荣令仪的堂妹去年年底就订婚了,她这个做姐姐的,反而落在了后头。   事不宜迟,最好,能在她再去香港之前,给她定下来。荣太太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天,就拿了一大堆青年才俊的照片让荣令仪挑。   荣令仪哪有这个心思,随口敷衍。   荣太太看出她心不在焉,非要她选,荣令仪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第二天,打扫房间的徐嫂子发现,大小姐画了一大堆素描。   素描上,都是同一个人。   五天后,明楼在福州路“一品香”西餐厅,遇到了“相亲”对象,荣令仪。? ☆、第 9 章 ?  荣令仪走了。   明镜很快也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叫走明楼。   明楼歉意地冲她笑了笑,跟着明镜回去。   汪曼春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包房里。   从知道明楼要相亲那天起,汪曼春心里就憋了一股火。   这股火支撑着她脱戎袍,换红妆,理云鬓,贴花黄;这股火支撑着她抛却曾经的骄傲,来上演一场根本莫须有的抓捕。   她的来意,明镜知道,明楼知道。只怕,连那个叫荣令仪的也知道了。她不怕别人看穿自己,她怕的,是师哥抛弃自己。   从来都是这样,师哥再爱她,明镜一招手,师哥就会回去。师哥重情重义,重视家人。可是,他的家人,不会接受自己。   汪曼春恨明楼的原则,可是,又深深地被这样的明楼折服。   无奈之下,她只好把这种很转嫁到明镜身上,棒打鸳鸯再加上这一笔,汪曼春时刻巴不得明镜早死。可是,明镜一直活得好好的。   更可气的是,她还不能动手。自己要是杀了明镜,那就真的永远没有机会和明楼在一起了。   手下进来请示:“汪处长,还搜不搜?”   汪曼春冷笑:“搜什么搜?人都走光了。”   手下莫名其妙挨了一通训斥,也不敢再问,忙出去整编队伍。   汪曼春慢慢走出包房。   她动不了明镜,还动不了另一个人吗?   傍晚7点,华灯初上。   南京路的先施百货公司门口,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孩子。百货公司店员殷勤地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头,点头哈腰地送这个女孩子上了门口一辆小轿车,才转回去。   小汽车的速度很快,驶出南京路,又拐上汉口路。   这是从南京路到吴家花园最近的路线。   突然,小汽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汉口路的必经之道上,停着两辆卡车,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车慢下来,坐在后座的女孩子问道:“福叔?怎么回事?”   许福道:“大小姐,前面路堵了。”   他刚说完,卡车上就下来四五个人,穿着皮衣,戴着墨镜,十分精干。   情况不对,许福踩了一脚急刹。轮胎摩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呲啦声。   他想调转车头,却已经来不及了,对面的人拨枪点射,瞬间打穿车子的轮胎。   砰地一声枪响,车子的挡风玻璃被打了个粉碎。   “哎呀”,后座的女孩子发出一声痛呼。   大小姐中枪了?许福来不及考虑,俯下身,从腰侧拔出枪还击。   他的枪法很好,借着掩体,弹无虚发,很快,就打死四个。   第五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许福打开车门,追下去,一枪命中头部。   枪声惊动巡警,警笛声四起。   解决完所有的人,许福回来,打开后座门,焦急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一柄枪指住他的脑袋,许福的话戛然而止。   深夜,明楼书房。   阿诚进来,关上门道:“荣小姐没事,她的司机身手很好,我们的人都没派上用场。”   “令仪没有出手?”明楼问道。   阿诚道:“没有。”   明楼沉思。   阿诚忍不住问:“荣小姐怎么会出手?”   明楼道:“我怀疑她,就是时雨。”   “除夕,我们接到毒蜂来电,上海站情报科行动组B组组长时雨到位,由我直接管辖。”   “令仪因为明台,被王天风扣下。如今能够回上海,必然是有任务在身。”   “除夕夜,明台杀了汪芙蕖,然后回家时,就带着令仪。”   “你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令仪,一定就是时雨。”   “很有可能,刺杀汪芙蕖,她在中间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明楼笑了笑,道:“我听说,时雨在军校成绩很好。所以,想验证一下。”   “那你还叫我派人去保护她?”阿诚疑惑。   明楼道:“汪曼春的性格很偏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阿诚没有做声,明楼道:“你是不是,对我的做法,很不能理解?”   阿诚道:“大哥,作为你的下级,本来,我不该质疑你的私生活。可是,荣小姐是时雨,你和她发展感情,是否不太合适?”   “大哥,你曾经说过。不要和你的下属发生儿女私情,这种关系会非常危险,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   明楼苦笑,道:“是我说的。可是,有时候,人的感情,并不能由自己控制。”   “我对令仪的感情,和她是谁、有什么身份,无关。”   “把枪放下!”荣令仪喝道。   许福把枪抛到荣令仪脚边,举起双手。   荣令仪伸脚,把枪踢到座位底下,才道:“福叔,你不想解释一下?”   许福苦笑,自己是关心则乱。大小姐既然能从黔阳军校毕业,自然身手很好。一发流弹,怎么可能伤到大小姐。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是吗?”荣令仪嘴角微翘,道:“不出十分钟,巡警就会过来。”   “是痛快地说出你的背后主使?还是以勾结匪类背主的罪行被送交巡捕房?你自己选。”   看来,军校把大小姐教得很好,这一出借力打力,不费一兵一卒,浑然天成。   “大小姐,我刚才,是救了你。”许福道。   荣令仪冷冷地道:“所以,我给了你自辩的机会。”   “还有8分钟”,荣令仪看了看手表,道:“希望你,好好珍惜。”   许福慢慢站直了身子,他的手还高举在半空,可是,神情已经变了。那种仆人式的老实、憨厚、忠诚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精明、冷静和果决。   “大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荣令仪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女孩儿,出生在旧式的封建家庭,被父母娇养着长大。女孩儿很漂亮,是女校的校花。她的美丽,吸引了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男孩。   顺理成章的,两个人相恋了。但是,恋情受到女孩儿家庭的阻挠。因为这个年轻男孩,是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   为了分开两人,女孩儿的父母将女孩儿送去日本留学。男孩在女孩儿父母的打压下,很快,就在上海呆不下去。   男孩无奈回乡,在乡下,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个妻子。这个妻子是一个典型的乡下人,庸俗、刻薄、没有文化,和男孩没有丝毫共同语言。   男孩很痛苦,为了逃避庸俗的妻子,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上学。   没想到的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回国的女孩儿。女孩儿还是一样的美丽、聪慧、风采迷人。   鬼使神差地,男孩隐瞒了自己已婚的消息。   男孩和女孩儿很快旧情复燃,女孩儿抛弃家庭,跟男孩在一起。男孩很幸福,又很不安,因为,这份幸福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不/定/时/炸/弹——他乡下的妻子。   很快,女孩儿怀孕了,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   一家三口的生活很清贫、很宁静、也很温馨。   然而,好景不长。   女孩儿到底得知了男孩在乡下有一个妻子的事实。女孩儿崩溃了,她孤注一掷,趁着男孩外出的时候,带着还没有满月的女儿,悄悄逃跑了。   一个娇弱的少妇,带着不足月的孩子,还没有钱,能走多远?幸运的是,女孩儿遇到了她在日本结识的朋友,上杉杏子,上杉杏子收留了女孩儿。   不幸的是,上杉杏子有一个禽兽不如的丈夫,趁上杉杏子外出,强/暴了女孩儿。女孩儿连逢变故,身心重创下,很快就得了重病,不过几天,就香消玉殒。   男孩找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匆匆垒就的坟茔。   “好故事,曲折离奇。”荣令仪鼓掌:“但是,这和我问你的,有什么关系?”   福叔笑了起来:“大小姐,你就不好奇,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去了哪里?”   荣令仪道:“我不耐烦跟你啰嗦,你只需要告诉我,你顶替许福有何目的?真正的许福,又去了哪里?”   “好,既然大小姐没有耐心。那么,就请大小姐亲自揭开这层谜底。”许福道:“局座有命,如果大小姐发现异常,就有资格,打开这扇门。”   许福以目示意,客厅的另一侧,一道厚重的木门紧闭着,贴着封条,黄铜把手,落满了灰。   这是上海郊外的一栋房子。   枪击事件后,许福带着荣令仪来到这里。   荣令仪看得出,许福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为了解开谜底,荣令仪跟了过来。   在这栋房子,荣令仪喝了一杯茶,先后听了“棒打鸳鸯”、“文君夜奔”,“孤女失恃”三段故事。   这些故事,和自己似乎毫无关系。可是,许福不会无的放矢。荣令仪走到木门前,轻轻转动门把手。   出乎意料,门并没有上锁。想是很多年没有开启过,生了锈,一转动,机括就发出难听的咔嚓声。   像是一个迟暮老人的叹息。   门的背后,是真相?还是另一个陷阱?荣令仪的手搭在门把手上,突然踌躇了。? ☆、第 10 章 ?  门开了。   借着客厅的灯光,荣令仪看见一张小小的藤编婴儿摇床。   许福走上前来,打开灯。   灯光是晕黄的,小小的一盏,点在游子的归家路上。   出乎意料,门后,是一个温馨的世界。   婴儿摇床上铺着大花的土布床单,褪了色,积了灰,但是,还看得出喜鹊登枝的花样。   小小的襁褓半卷着,仿佛随时可以打开,把那个可爱的小娃娃包裹进去。   床边有一个拨浪鼓,荣令仪伸手拿起,两粒木珠还留在原地。   原来,串珠的绳子,已经朽得断了。   小桌上,摆着一个相框。   许福掏出一块手帕,仔细擦拭相框。   擦掉积尘,荣令仪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少妇,少妇的怀中,抱着一个笑得露出粉色牙床的小婴儿。   白白胖胖,童稚可爱。   婴儿的五官还没有长开,可是,眼熟得叫人心慌。   哐的一声,荣令仪手上的拨浪鼓掉落在地。   “大小姐。”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是你。”   “局座赶到时,夫人已经故去。临死前,把你托付给了女校时的好友——也就是你称呼的姆妈,荣太太。”   “局座痛失挚爱,设计杀了上杉一家,为夫人报仇。”   “局座虽然成功报仇,但也露了行迹。不得不飘然远去,让大小姐在荣家,长到了16岁。”   “16年的时光,局座苦心孤诣,从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学生,成为复兴社的处长。”   “而我,也在那个时候,取代原来的许福,来到大小姐身边。”   “局座期待父女重逢,期待了整整16年。然而,荣太太却不希望大小姐回到局座身边。”   “局座行事,世人多有偏颇。荣太太于局座有大恩,局座尊重荣太太的意见,将大小姐送去巴黎念书。”   “岂料,命运兜兜转转,又将大小姐送去黔阳军校。”   “大小姐,你的亲生父亲,就是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副局长——戴雨农。”   “夫人姓时,讳燕婉。”   “以时为姓,以雨为名。”   “所以,你在军统的代号,叫时雨。”   荣令仪没有想到,谜底会是这样。   是她,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荣令仪问道,语气飘忽,如坠梦中。   许福倏地站直身体,双腿一碰,右手五指并拢,举到太阳穴侧,敬了一个军礼。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写的信封。   荣公馆,灯火通明。   大厅璀璨的枝型水晶吊灯下,支着一桌麻将。   几双玉手来回搓动,麻将稀里哗啦地响,一室吴侬软语。   坐在门口的太太瞧见荣令仪,招呼道:“大小姐回来了。”   荣令仪微笑着给太太们问好。   荣太太停下手中的牌,道:“囡囡,厨房炖着桂花糖芋头,叫张妈替你盛一碗。”   “不用了,姆妈,我晚饭吃得晚。”   “你这孩子。”荣太太抱怨道:“晚上也不回家吃饭,一没人盯着,就不知道按时按点。”   “姆妈……”荣令仪拖长了声音撒娇。   一桌子太太都笑了起来。   明楼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   阿诚惊讶:“大哥,这么晚了你还出去?”   明楼道:“汪曼春暗杀令仪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早点去荣家,争取一个好的态度。”   阿诚笑道:“原来大哥也爱吃闭门羹。”   这说的是傍晚,明楼送明镜回家后,亲自到荣家赔礼,被荣太太以荣令仪不在为由,拒之门外。   明楼边穿大衣边下楼,闻言,瞪了阿诚一眼,道:“你说什么?”   阿诚道:“我是说大哥锲而不舍,三顾茅庐。”   明楼笑了笑,道:“聪明。”   荣令仪替荣太太看了几圈牌,才慢慢上楼去。   楼上她的房间,窗户正对着花园。   一树腊梅,耷拉着残花,还没有谢尽。风移帘动,冷香入室。   荣令仪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本相册。这本相册,记录了她二十载年华。从荣太太怀中的小小婴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   照片上,一家四口,父亲慈爱,母亲温柔,兄长沉稳,好不温馨美满。   远处,是谁家在放昆曲,咿咿呀呀,随着夜风,声声入耳。   “双亲在,双亲在,信音未准。   烽烟起,烽烟起,梓桑半损。   欲归,归途难问,天涯到处迷。   将身怎隐,歧路穷途,天暗地昏……”   曲声散入无边夜色里。   门外传来几声有节奏的轻敲。   荣令仪倏地合上相册,道:“请进。”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门来,荣令仪不由惊讶:“明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楼道:“我特意来看你。”   荣令仪懂了,收起相册,道:“我没事。”   杏儿端着一壶茶和一盘橘子进来:“大小姐,太太叫你招呼好明先生。”   走之前,特意把虚掩的房门打开了。   明楼不由失笑,看来荣太太,对自己敌意颇深。   也是难怪,汪曼春闹这么一出,荣太太面子上肯定过不去。等到明天南京路枪击案的事情上报,就更……   足智多谋的明长官觉得头很大。   荣令仪拿起盘子里的银刀,剖开橘子。   橘子的清香散在空气中,混合着梅花的冷香,沁人心脾。   房间里氤氲着这股奇异的香气,极冷清又极家常。不经意间,就沾襟染带,入怀满身,侵骨润髓。   冷香入肺,明楼突然觉得,起伏不定患得患失了一天的心,安稳起来。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荣令仪剥去橘子上的经纬,递给明楼。   明楼接过来,他本不爱吃橘子,却忍不住想尝一尝。   “甜吗?”荣令仪问。   “很甜。”   其实,明楼根本没有尝出味道,不过,他打心里觉得,应该很甜。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荣令仪淡淡地道:“明大哥,你说,一棵橘树,若从小就从淮北移到淮南,那么,它怎么知道,它原本,是要长成枳实?”   看似无话找话,但是,明楼知道,荣令仪必然有其深意。他考虑了一下,才道:“在我看来,原本该怎样并不重要。”   “该记住的,应该是现在的自己,和脚下的土地。”   该记住的,是现在的自己。一语惊醒梦中人,遮在眼前的迷雾层层散去,荣令仪豁然开朗。   她尝了一瓣橘子,好酸,酸得她吐了吐舌头。   可是,明楼说很甜。   荣令仪略一思索,便回过味来,忍不住红了脸。   明楼站起来,走到窗前。   窗外,弦月弯弯,清辉匝地。   明楼招手示意,荣令仪疑惑地站起身,她方走到窗前,就被明楼虚虚圈住,拥在怀里。   明楼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江畔何年初照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令仪,我看过许许多多次月亮。可是,我将来能记起的,是今夜的月色,和今夜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荣令仪已经慢慢地转过脸来,低声道:“我也会记得。”   巨大的惊喜一下子来临,明楼想要微笑,又想要掩饰。最终,他只是扳正了荣令仪的身体,直视着她,认真地问道:“令仪,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荣令仪微微含笑:“我说,我也会记得。”? ☆、无责任番外三 ?  荣令仪10岁时,明楼想她,想她,想她。   荣令仪11岁时,明楼想她,想她,想她。   荣令仪12岁时,明楼想她,想她,想她。   荣令仪13岁时,明楼想她,想她,想她。   荣令仪14岁时,明楼想她,想她,想她。   荣令仪15岁时,明楼想她,想她,想她……   明楼看着荣令仪身边的飒爽青年,第一次觉得表哥是一个非常讨厌的词。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荣家来了个客人,是远在承德的表少爷荣石。   承德荣家和无锡荣家的亲戚关系其实隔得很远,但是耐不住荣石英俊潇洒,出手大方,短短几天,就征服了荣家的下人。   然后,荣石又凭借他从军担任射击教官的经历,征服了惨绿少年明台。   明台从荣令仪的跟班,一下子晋升成了荣家表兄妹的跟班。   明台当了跟班还不满足,在家里大力夸奖荣石:“荣表哥是真汉子,大丈夫,纯爷们……”   边夸奖还边拉来明家玩的荣令仪打保票:“令仪,你说是不是啊?”   荣令仪觉得颇不好意思,夸自己表哥,自己再跟着起哄,岂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于是,荣令仪笑了笑,谦虚地道:“表哥也没有你夸得那么好。”   这就叫上表哥了,明楼觉得心很塞。   他不屈不挠地在荣令仪身边刷了6年的好感度,也没能成功从明大哥晋升为明楼哥哥。   明楼决定去会一会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没想到的是,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委实风华绝代。   一头黑发用发胶梳成时下纨绔子弟最衷爱的背背头,浓眉如剑,一双眼精光内蕴,唇角微挑,似笑非笑。西装革履,身姿挺拔,站在人群中,无端端地让人想起鹤立鸡群这个词。   明楼越看越觉得心惊。   他忍不住问阿诚:“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荣石,和我长得有点像?”   阿诚仔细端详,一个是出鞘利剑,锋锐不可挡。一个是乌金匕首,非穷图不肯现。   “我觉得,不太像。”阿诚诚实地摇了摇头。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第二天早起时,明楼忍不住照了照镜子,再次觉得荣石和自己长得很像。虽然气质不同,但是,眉眼分明是照着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不过,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觉得。   荣令仪评价道:“表哥锐利,明大哥沉稳,各有所长。”   沉稳……   才25岁自认为年轻俊美英俊潇洒的明长官当胸中了一箭。   明长官决定奋起。   纨绔子弟,还不简单吗,看看明台就知道了。   他把明台叫过来,吩咐道:“照你喜欢的样子给我买身衣服。”   明台不满:“大哥,我从来不和别人用一样的东西。”   “那你就别用。”   明台道:“大哥欺负我,我要跟大姐告状。”   明楼很淡定:“你不怕令仪笑话你你就去告状。”   “……”明台决定忍下这口气。   这算是重生以来唯一的一项福利。   令仪和明台差不多大,又经常在一起玩,俩小无猜,大姐明镜有点乱点鸳鸯的意思。   明楼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时常在明台面前夸奖令仪,生生把令仪夸成了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不过,明台并没有受激,一直和令仪相处得很好。   但是,明台到底少年意气,也会攀比。什么事情,只要祭出令仪这项法宝,就百试百灵。   明楼新衣服上了身,自觉十分倜傥,从容地出门去找荣令仪。   荣令仪刚放学,还没有从学校出来。   荣家的车子停在学校门口,明楼一眼看见,就走过去,准备将车子打发走,自己送令仪。   他敲了敲车窗,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俊美的脸。   车内不是荣家的是司机,是荣石。   明楼觉得心很塞,还是笑道:“荣少爷,我找令仪有点事,可否请你先行一步?我等下会送令仪回家。”   荣石道:“不巧了,我也找令仪有事,这才揽了接人的差事。”   两人隔着车窗对视,眼神在无声中交锋,都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杀气。   荣令仪出来了,高兴地道:“表哥,怎么今天是你来接我?”   又笑着同明楼打招呼:“明大哥,好巧啊,在这里遇到你。”   一点都不巧好吗?明楼默默咽下呕出来的血,道:“令仪,我特地来找你。”   荣石道:“令仪,我找你也有事。”   荣令仪斟酌了下,道:“明大哥,你的事情着急吗?要不,我改天去你家找你?”   明楼看着荣石似笑非笑的脸,实在不愿当着他把“着急”这两个字说出口。   荣令仪同明楼道别,坐上荣家的车。   荣石发动车子,同明楼道:“明先生,再见。西装不错。”   说完,摇上车窗,扬长而去。   荣石找荣令仪也确实是有事。   荣石来上海,是因为为了抗日,荣石把全部家产捐给了承德省主席常绿林,又逼迫承德商会成员捐款。   没想到的是,常绿林卷款弃城而逃,日本人轻而易举就占领了承德。   商会找到荣石,要荣石为捐出的钱出个说法。   荣石全部家产已经捐出,无奈之下,才来找上海荣家周转。   荣董事长佩服荣石的心胸,出手相助。   荣石在荣家住了一段时间,颇喜欢这个聪慧伶俐的小表妹荣令仪。   承德的局势紧张,荣石无心久留,决定告辞。   走之前,他决定同荣令仪谈一谈,这才特意揽了接人的活。   汽车上,荣令仪知道荣石要走,有些不舍:“表哥,承德这么乱,你不该回去。”   荣石笑了笑,道:“抗日救亡,匹夫有责。”   “吉鸿昌将军就义前曾说过:‘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表哥区区一贾,不自量力,也想效仿吉将军。”   荣令仪的眼眶湿了,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挽留。   她抬起头,道:“那我就祝表哥此去,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荣石没有答话,轻轻哼起了一首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荣令仪大为触动。   荣石为家国大义而去,荣令仪有再多的离愁别绪,也不愿表露。   她脸上绽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随荣石唱起这首歌。   夜晚,第一次面临可能生离死别的荣令仪,第一次失眠了。   长夜漫漫,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将明。   荣令仪才沉沉睡去。   荣令仪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醒来,她不是她,可她,又还是她。   荣令仪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 ☆、第 11 章 ?  “当、当、当”,自鸣钟响了11下。   已经是晚上11点,明楼心里不舍,却也知道是时候该告辞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把荣令仪紧紧揽在怀中,声音低沉:“令仪,天晚了,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明楼不是第一次抱荣令仪,可是,从来都是点到即止,稍触即离。从来没有像这样,又霸道又强势,还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荣令仪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隔着胸腔传过来的是他的心跳,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无法抗拒地填满她的整个世界。   荣令仪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弱小,弱小到被明楼瞬间倾覆。可是,奇异的,她并不恐慌。她本是有极强的掌控欲的,此时,却不想抵抗。   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   “我送你。”荣令仪从明楼怀里抬起头,她的头发有些乱,声音也是闷闷的。   明楼伸手,替她拂平整,微笑道:“好。”   楼下的牌局还没有散。明楼登门,荣太太原本不想见。可是,顾虑着荣令仪,到底让他进来。   她虽在打牌,却一直一心两用,见明楼下楼来了,才放下心,道:“令骐,送一送明先生。”   荣令骐是荣令仪的长兄,荣家的大公子。他比荣令仪只大了两岁,却已经在商场里面历练多年。   他办完事情,才回家来。   荣太太的心思,荣令骐哪里看不清楚,当下,推脱道:“妹妹送吧,我替您看牌。”   母亲同妹妹的官司,从来都是母亲先认输,他夹在中间,一着不慎,就要做出气筒。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袖手旁观。   荣太太见使唤不动他,也不好再说。荣家世代经商,讲究一个和气生财。荣太太虽不喜明楼,却也不好太下他的面子。当下,不再说话,打出一张八饼。   荣令仪就明白,姆妈这是准了。   两人并肩走出门。荣公馆占地颇宽,别墅到大门间隔了一个阔大的草坪,除了水泥车道,还用鹅卵石,铺了一条小路。   月色下,洁白的鹅卵石荧荧发光,像流淌的河流。   四下一片寂静,荣令仪叹了口气,道:“如今,我是真真成了汪小姐的眼中钉了。”   汉口路的事情,之前荣令仪一直没提,明楼也不愿破坏气氛。他对汪曼春,有的只是利用,早已没有半分感情。没想到的是,这个利用,却给荣令仪带来危险。   “令仪,对不起。”明楼道。   这件事情,他有很大的责任。汪曼春性格偏激,可是,也是自己给了她希望,连带着殃及荣令仪。   好像从认识荣令仪开始,他带给荣令仪的,从来就只是危险。   明楼心里万分歉疚,又实在舍不得放手,他心里有无数句话想要剖白,却只是道:“你放心。”   荣令仪噗嗤一笑:“有明姐姐看着,我很放心。”   这个促狭姑娘,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却偏偏要曲解。明楼握紧荣令仪的手,含笑道:“我总是要让你放心的。”   荣令仪低声道:“我放心你,可是,免不了要叫姆妈担心。”   明楼一时语塞,汪曼春行事无所顾忌,难免叫人看出端倪。荣太太明天看了报纸,一定会担心。只担心还是轻的,只怕,自己真的要被荣家拒绝往来了。   荣令仪见他怔住,道:“我想借明长官的东风,抄了明早的报纸,不知可不可以?”   这个法子,明楼从未想过。他准备敲打一下汪曼春,让她收手,就是要借舆论说事,怎么会替反她描补。再者,令仪原本就受了委屈。   “这件事,不可以。”明楼道。   荣令仪懂他的意思,却还是坚持:“那我只好拿荣家的名义去了。也罢,千金散尽还复来。”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明楼不同意,她就只好花钱收了报纸。   明楼只好妥协。   极司菲尔路北76号。   五具尸体搁在76号大院里,都蒙上了白色的麻布。   汪曼春正在办公室大发雷霆:“蠢货,饭桶,连一个大小姐都奈何不了,要你们何用?”   挨训的是管理五人的小队长,她这是公器私用,小队长却战战兢兢,不敢反驳。76号,从来都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汪曼春疑惑,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而且,长驱直入到她的办公室。   她停下训斥,问:“谁啊?”   “曼春,是我。”明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师哥,你怎么来了?”汪曼春理了理头发,打开办公室的门。   明楼站在门外,手上还拿着一张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报纸。   报纸被递给了汪曼春,明楼有意无视了办公室里战战兢兢的小队长,道:“曼春,你做事,还是这么急躁。”   报纸头版,大标题写着——“刺客猖狂,租界也非保险箱”。   汪曼春心里一紧,却不愿意承认:“师哥,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你说呢?”明楼笑了笑,笑意中带着了然。   这个笑同明楼平时的笑没有什么不同,汪曼春却觉得自惭形秽,她的一切,都已经叫他看穿。   “师哥……”汪曼春想要讲话,却被明楼制止了:“曼春,你心里不好受,我能理解。”   “大姐的做法,确实不近人情。”   “可是,你不该,在租界行凶。”   “现在上海的局势一片动荡,你身为76号情报处处长,应该做好工作,维持稳定。”   “而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喊打喊杀。”   明楼止住话头,问那个小队长:“我听说,人都没能回来?”   那个小队长下意识地答道:“报告明长官,兄弟们全部罹难。”   不成器的东西,汪曼春瞪了那个小队长一眼,半是撒娇半是试探:“师哥,那个荣小姐,恐怕不是普通人。她的司机,枪法很好,折了我们五个好手。”   “哦?”明楼饶有兴致地道:“那你想怎么办?”   汪曼春道:“我想请荣小姐来76号做客。”   她说的是请,言外之意,谁都知道。   “以什么理由呢?”明楼道。   “以她的司机杀了你们五个弟兄?”   “她的司机为什么要杀人?为了护主?”明楼扬了扬手中的报纸,道:“曼春,师哥抄了这份报纸,看来,是做错了。”   “不。”汪曼春忙道:“师哥维护我的心情,我知道,也很感动。”   明楼揽过汪曼春的肩,道:“曼春啊,我看你是不知道。师哥懂你的心情,可是师哥真的不想,让你的双手沾满血腥。”   “更不想,让你变成上海滩人人谈之色变的女魔头。毕竟,我总要在意大姐的感受。明家未来的女主人,不该是……”   “大姐喜欢荣小姐。我喜欢谁,你的心里,不明白吗?”   明楼的话还没有说完,汪曼春却明白了。她的眼眶湿润了,扑倒在明楼怀里,道:“师哥,我都听你的。”   汪曼春的眼泪打湿了明楼的衣襟。   明楼掏出一块手帕,给汪曼春擦眼泪,不着痕迹地和汪曼春隔开距离。   “院子里放的,就是死的人?”明楼问道。   汪曼春胡乱点了点头。   “埋了吧。”明楼道:“这件事情,不要再声张了。”? ☆、第 12 章 ?  深夜,一组电波从上海飞往重庆。   “渔人计划启动。”   戴笠看完电文,对副手道:“回电:持续跟进。”   副手立正,道:“是,局座。”   戴笠又道:“给毒蛇发电,将时雨调到情报组。”   “是。”   是鸠占鹊巢?还是渔人得利?二十年前的布局,在此刻初露端倪。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知道胜负。但是,他已经占据先手。戴笠抚摸着桌上倒扣的一张照片,手上渐渐用力,在照片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痕。   上午,明公馆。   难得的好天气,明家三兄弟正在轮换着打羽毛球,大姐明镜在一旁含笑观战。   桂姨过来添茶,身后还带了一个人。   明镜惊喜道:“哎呀,令仪来了。”   “快坐。”她站起来招呼荣令仪。   荣令仪笑了笑,道:“我来看明姐姐。”   明镜给她倒了茶,道:“你来得巧,明楼正和明台打羽毛球呢,你猜猜看,他们谁会赢?”   荣令仪其实早看见了。明台盛在体力,明楼则侧重技术。眼下是平分秋色。不过,等到明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胜负就能分出来了。   荣令仪笑道:“我猜明台赢。”   “为什么?”明镜问道。   荣令仪顽皮地皱了皱鼻子:“因为明台赢,明姐姐最开心。”   这孩子,太伶俐了,明镜故意板起脸道:“你也来打趣我。”   荣令仪正色道:“我怎么敢打趣明姐姐。我是夸明大哥,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明镜到底撑不住,笑了起来。   她俩说话间,明台又输了两个球。   明台总觉得,令仪来了以后,大哥的攻势明显变得凌厉了。刚才他还有机会反败为胜,现在简直是被大哥压着打。   “不打了不打了。”明台扔掉球拍,过来喝水。   明镜笑道:“明楼赢了,令仪,你猜错了。”   荣令仪也笑:“我猜错了,明姐姐一样开心。”   她的神情,又狡黠,又顽皮,又可爱。明镜忍不住拉起荣令仪的手,道:“数你最会说话。”   明楼捡起明台的拍子,走过来:“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荣令仪替他倒了一杯茶,道:“我和明姐姐在猜胜负呢。”   明楼接过茶:“那你和大姐,谁猜对了?”   荣令仪道:“自然是大姐。”她被明楼一带,也跟着叫了声大姐,说完才反应过来,不由红了脸。   明楼装作没看见,笑道:“早知道我就让着明台。”   明台狐疑地看着两人,大哥相亲的事情他知道,可是,不是被汪曼春搅黄了吗?   怎么这两人看起来……   他突然想起荣令仪说的话——“我联络你,自有别的法子。”   明台一时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还是生气多,他以为,他和令仪,至少也算是朋友。   明台一口气喝完水,放下杯子,过来道:“令仪,你跟我来,我有事情和你说。”   又对明楼道:“大哥,你和阿诚哥打一局。我借一下令仪,不介意吧?”他嘴上说借,却没等明楼说话,就近乎蛮横地拉走了荣令仪。   明镜不由嗔道:“这孩子,毛毛糙糙。”   明楼笑了笑,递了一个球拍给阿诚:“走吧,我俩打一局。”   阿诚接过来,两人相携着走远了,阿诚才道:“明台这是哪来的邪火?怎么?大哥你就一点不担心?”   明楼道:“令仪有分寸的,你放心。”   阿诚忍不住腹诽,我担心的是明台啊大哥。   荣令仪被明台拽着,她素来重视仪态,勉强跟着走了两步,见离球场远了,实在忍不住,道:“你松手。”   明台恨恨地松手,道:“你欠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   还装傻,明台生气了,道:“你说的联络我的法子,就是利用我大哥?”   荣令仪意有所指地道:“怎么?军统的特工?维护一个新政府的官员?”   明台被噎住了,旋即,更加生气:“我是在战场,可是,你不该把我家里人扯进来!”   “容我提醒你,上海早已沦陷,哪里不是战场?”荣令仪并不相让:“家人?你加入军统的第一天起,就应该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注意你的态度!”明台道:“你们B组,现在是在配合A组。”   荣令仪笑了:“明台组长,你还没到华东影楼去吧。我们B组,已经调到情报组,由毒蛇直接管辖。”   明台被堵得无话可说,可是,心里委屈极了。在巴黎时,令仪和他有过口角,不也一笑泯恩仇。大姐托她照顾自己,她才会被绑架到军统去。   在香港,虽然两组彼此竞争,但是,荣令仪最后还是帮了自己。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不过是一个月不见,老师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荣令仪变得这么不择手段,不近人情。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明台低声道。他不想说出口,一出口,就好像是在乞怜。可是,不说出来,他的心没办法舒服。   荣令仪怔住了,对明台,她的观感一直很复杂。开始是因为齐淑媛的缘故,再后来,又觉得他鲁莽,行事任性,不符合自己做人的原则。   带着这样的偏见,她一直没能正视明台。明台冲动的行为背后,隐藏的是对家人毫不掩饰的关心。   她不该这样和他说的。   “对不起。”荣令仪诚恳地道:“我对你大哥,不只是利用。”   荣令仪一直认为,私事不足以对外人道之。可是,她为明台所动,忍不住解释了一句。   哪知道,明台还不满意:“不只是利用,那就还是有利用?”   荣令仪也按捺不住脾气了:“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   “你是小孩子吗?”   “我比你大。”   “那可不一定。”荣令仪下意识地回嘴。   这句话……,明台突然心情大好:“想做我嫂子?那你还不讨好讨好我?”   荣令仪窘极了,岔开话题:“说正事吧,日本领事馆的酒会,你打算怎么去?”   明台意味深长地笑了:“本少爷自有妙计。”他施美男计,结识日本人桃子小姐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了。   荣令仪打开手包,递给他一个信封,道:“带上于曼丽。”   明台接过信封,挑高眉毛:“邀请函?”   荣令仪点了点头。   “你自己不要?这么快就讨好我了?孺子可教。”明台不着痕迹地把邀请函装到运动服口袋里,得意极了。   “我不需要。”荣令仪淡淡地道。   “你俩,还没说完啊?”明楼走过来,问道。   原来,两人说话间,明楼和阿诚已经打完一局。   明台挑衅道:“令仪在讨好我呢。”   “哦?”明楼不接话,问明台:“你歇够了没?我俩再打一局。”   明台不愿意:“大哥,你就不累啊?”   “教训你,不累。”   明台不服气:“你靠的是技术,我靠的是体力,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明楼笑了笑,道:“那我今天就再教训教训你,给你长长记性。。”   荣令仪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明台,道:“明大哥,我给你加油。”   明台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像有点不妙。   果不其然,在荣令仪嘲讽的加油声里,明小少爷输了个一败涂地。   日本领事馆的舞会,很快就来临了。   明台到了现场才发现,为什么荣令仪说她不需要。   荣令仪穿着一袭华丽的晚礼服,挽着一个穿军装的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介绍道:“这位是梅机关影佐中将的外甥女,上杉晴子小姐。”   影佐中将说的是影佐祯昭,上海梅机关负责人,日军驻新政府最高代表,日本在上海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鉴于荣令仪的来头,不少人上前恭维,把她夸得上天下地绝无仅有。   众星捧月中,荣令仪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应付自如,不让一个人觉得被忽略,也不和谁过分亲近。   她是怎样弄到这个身份的?影佐祯昭的外甥女,不是谁都能顶替的阿猫阿狗,明台百思不得其解。   于曼丽端着一杯红酒,曼妙地走过来,和明台碰杯。明台知道,这就是准备好了,收回打量荣令仪的目光,开始行动。   明台和于曼丽配合默契,很快就拿到情报。拿完情报,明台故意去邀请荣令仪跳舞。   荣令仪料不到他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众目睽睽,也敢引人注目。当下,就拒绝了,高傲地道:“我不和无名小卒跳舞。”   明台摸了摸鼻子,装出碰了一脸灰的样子,狼狈离去。   算他识相。荣令仪收回担心,默默地决定,下次,一定要狠狠教训明台。   音乐美妙,美酒香醇,领事馆的夜,还很漫长。   和于曼丽会和后驾车离开的明台,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三个喷嚏。? ☆、第 13 章 ?  上海,梅花堂前。   两辆黑色轿车在雕花铁门外缓缓停下。后面的一辆车上下来一个身着紫红色海军制服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小眼睛,极精明的样子。杵着拐杖,有些不良于行。   前面一辆轿车的车门也打开了,下来两个日本宪兵。日本宪兵立正,正准备打开汽车后座的门,却被先头下车的那个中年男人赶上来,抢先拉开车门。   日本宪兵轻嗤,这位76号的梁处长,腿脚不好,倒不影响他拍马屁的速度。   日本宪兵在心里嘲讽,梁仲春当然不知道。此时,他正堆出一个讨好的微笑,露出一颗不太整齐的牙齿,道:“上杉小姐,这边请。”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穿着裁剪精良的长款风衣,风衣脚边露出一角浅蓝色的裙摆,那蓝色极淡,淡得像晨曦初露时的天空。   女孩子长得极美。三月春光喧闹,梅机关砖红色的小楼前,斜伸出一树碧桃花。花开得极好,满树都是盛放的花朵,灿烂如云霞,映得绿树红墙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   女孩子立在楼前,一张脸白玉一般,没有施脂粉,却把满树桃花都衬得黯然失色。   不过,并没有人敢打量这个女孩子,就像没有人敢打量梅花堂前这一树桃花一样。   梅花堂,又称梅机关,是日本政府和参谋本部在上海设立的特务机关,成员包括了陆军省、海军省、外务省、兴亚院的代表,是日本军部在华全部间谍机构的领导核心。①   “上杉小姐,这里就是梅机关的总部梅花堂。”梁仲春一边殷勤地微笑,一边引着这个女孩子步入这栋红色的小楼。   走到二楼会客室前,梁仲春抢先推开门:“影佐中将正在开会,还请上杉小姐在此稍候。”   会客室中央呈品字放着三个沙发,围着一个厚重的红木茶几。茶几上铺着蕾丝刺绣的桌布,桌布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壶,茶壶内盛着半壶茶,茶汤红艳明亮,显然是正宗的锡兰红茶。   荣令仪被会客室这中西结合的架势逗得一笑。梁仲春以为她嘉许,又殷勤地道:“听说上杉小姐曾在法国留学,鄙人特地差人买来了法国糕点,还请上杉小姐品尝。”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有劳。”   又问道:“还未请教你贵姓?”   殷勤备至了这么久,终于引来对方垂询,梁仲春啪地立正,道:“回上杉小姐,鄙人新政府76号行动处处长,梁仲春。”   荣令仪颌首,露出赞赏的神色:“梁处长的美意,我一定会跟舅舅说。原来76号,也培养了这么好的人才。   没想到,这个上杉小姐这么善解人意。梁仲春心里欢喜,却不敢表露:“多谢上杉小姐美言。”   他不便久留,说完就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会客室的门。   汪曼春前来梅机关汇报工作,一上楼就看见恭身退出的梁仲春。   梅花堂今天有贵客,来的是影佐中将的侄女上杉晴子。这个上杉晴子虽然没有任何职务,但是,介于她的身份,自然有人讨好。   今天一早,梁仲春就从76号过来,又是亲自接人又是置办红茶点心,忙得个不亦乐乎。   汪曼春自视甚高,自然不愿与梁仲春之流为伍。不过,她也有些好奇,向虚掩的会客室门投过隐隐一瞥。   她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余光里就闯进来一群日本军人。为首的那个留着短短的胡子,面目端肃,正是梅机关的负责人影佐祯昭。   汪曼春赶忙收回目光避嫌。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日本驻上海最权势熏天的人物,却从未正式会晤。   76号由特高课管辖,而特高课,又隶属梅机关。76号的情报处处长,在上海人人谈之色变,却还没有资格面见梅机关的负责人。   汪曼春来此,是来交76号情报处的工作报告。她交完报告,回去时,却鬼使神差的在会客室附近停下了脚步。   门是虚掩的。   一管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清脆娇嫩,撒娇道:“舅舅,我不想去特高课做事。”   另一个声音则浑厚低沉,能被上杉晴子称为舅舅的,自然是影佐祯昭了。   影佐祯昭道:“晴子,你的母亲为了帝国,付出了生命。”   “我知道,你从小在中国长大,蒙受中国人的恩惠。你并不想成为一个战士。可是,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上,留着影佐家的血液。”   “大日本帝国,不会辜负他衷心的朋友。你的顾虑,大可以放下。”   “杏子的女儿,注定要成为帝国之花。”   女孩儿沉默良久,最后,低低“嘿”了一声。   汪曼春的日语不太好,只是隐约听懂几个词。   “母亲”、“帝国”、“中国”、“朋友”、“战士”、“帝国之花”。   汪曼春还想再听,守在会客室门口的日本宪兵却投过来狐疑的目光,向她走过来。   显然,她再不离开,就要惹麻烦了。   汪曼春连忙装作刚回过神的样子,不慌不忙地离开二楼。   回程的汽车上,汪曼春一直在回想听到的词。   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把有限的线索串联起来。   汪曼春心高气傲,虽然颇热衷权利,但是并不是梁仲春那种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之徒。   汪曼春自己也想不明白,影佐祯昭的侄女,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干系。   为何,自己就是鬼使神差地,对偷听到的这几个词念念不忘呢?   荣公馆,二楼起居室。   荣太太满面严霜,道:“打电话给你们戴局长,我要和他讲话。”   许福赔笑,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大小姐的事情,真的不全是局座的责任。”   荣太太道:“怎么,你冒名顶替荣家的仆人。如今一暴露,我就使唤不动你了?”   许福忙道:“卑职不敢。”   荣太太的要求,许福十分为难。他受局座的命令潜伏在荣家,虽然有渠道可以联络到局座。但是,许福并不敢轻易使用。   可是,局座对荣太太又颇为尊重,自己也不敢忤逆荣太太。   许福斟酌再三,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我是暗影,请接戴局长办公室。”   事情要从今天中午说起。   荣太太喜欢打麻将,荣家的牌局,在上海商界,也算是有名的交际圈,等闲资历的进不去。   今天中午,牌局开到一半,新来的徐太太问道:“怎么没见到大小姐?”   徐太太的丈夫徐国安,是个徽商,专营布匹,与荣家也有些商业来往。   此人喜欢钻营,听闻颇会讨好日本人。荣太太不耻徐国安的为人,连带着与徐太太也没有来往。   可是,今天徐太太是由荣太太的老牌搭子曾太太带来的。在牌桌上,徐太太坐在荣太太上首。一路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荣太太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   玩到一半,徐太太已经输了四千多块钱。   荣太太何其精明,徐太太借机讨好,她哪里看不出来。不过,四千多块钱的数目,并不在她眼里。她看重的,还是引荐的曾太太。   荣太太不好拂了曾太太的面子。当下,淡淡地道:“令仪早上有事,出门了。”   又道:“小孩子家家的,叫什么大小姐,白白折了她的福气。”   荣太太在外人面前,等闲不动怒。了解她的人知道,她这样说话,已经是不高兴了。   那个徐太太却像没有察觉一般,道:“前天我先生在日本领事馆上见到了大小姐。听介绍,大小姐还是梅机关影佐中将的外甥女。”   “也是我们家老徐孤陋寡闻,早知道贵府与影佐中将有这样的亲戚关系,就不去瞎烧香,乱拜佛了。”   她言词粗鄙,说的话又惊人。曾太太暗自后悔,怎么自己就被她说动。如果早知道她打的是这个主意,自己怎么也不敢带她来。   谁不知道荣家是有名的珍惜羽毛,从不和日本人扯上关系。也不知道徐太太哪里听来的传言,就敢信口胡说。   曾太太忙打岔道:“徐太太想是弄错了,令仪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哪有什么没影子的舅舅。”   她嘴上打岔,又把手伸到桌下,狠狠掐了徐太太一把。   荣太太淡淡道:“想硬来攀关系的人,我是见多了。可这么别出心裁的,还是第一次见。”   徐太太嚅嚅闭嘴,不敢再多言。喂牌的时候,更是用心。荣太太虽嘴上不饶人,却着实被她的话搅得心烦意乱,打完八圈,就推说晚了,散了牌局。   客人一走完,荣太太就吩咐道:“前天跟着大小姐出门的是谁?立刻叫进来回话。”   许福领命进来。   荣太太问道:“前天晚上,令仪去了哪里?”   许福一听,就知道东窗事发。   摊牌的那个夜晚,荣令仪看完密信时,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还在眼前。   “上杉杏子,从夫姓,原名影佐杏子。是上海梅机关负责人影佐祯昭的姐姐。”   “上杉杏子育有一女,和我差不多大?”   “顶替20年前被杀的上杉杏子的女儿——上杉晴子,进入梅机关,成为军统在梅机关的耳目?”   荣令仪烧掉密信,道:“局座的命令,我身为军统特工,不敢不从。”   “不过,姆妈那里,还请福叔代为周全。”   “不知福叔,能不能做到?”   许福想起局座的吩咐,哪里敢说不能,苦笑着应道:“能为大小姐分忧,是卑职的荣幸。”   从来趟地雷,堵枪眼的,都不是大人物。自己低了一级,不得不身先士卒。   许福心知,这一天不会太久,却没有想到,来得这么急。? ☆、无责任番外(游戏梗) ?  逐鹿是时空管理局开发的一个大型场景对战类游戏,在逐鹿的种花服务器里,帮派林立。   各大帮派打来打去,争夺资源,搞得没有帮派的生活玩家、休闲玩家们怨声载道,其它服务器的帮派也蠢蠢欲动,趁机入驻。   最后,站稳脚跟的有三个大帮派。一个是整合了原本服务器里面各大帮派资源的秃子,一个是外来帮派脚盆鸡,另一个则是网罗了各大生活玩家、休闲玩家的兔子。   明楼是一个职业玩家。和那些起早贪黑刷金,兢兢业业代打,一溜开几十个小号蹲点刷资源的的职业玩家不同,他出身豪门,不差钱。   他玩的是游戏,也是情怀。   姐姐明镜曾经教育他:“虽然只是一个游戏,但是明家子弟,不可附逆为奸,只能精忠报国。”   也就是说,明楼,绝对不能加入外来帮会脚盆鸡。   明楼秉承庭训,而且,他是一个有情怀的玩家。为了抗日锄奸,明楼很快就投到了秃子门下。然而,他很快发现,秃子并不是他的理想国。   反而是那个土里土气,毫不起眼,成员半数都是生活玩家的兔子,更让他中意些。   于是,职业玩家明楼果断地申请了一个小号,加入了兔子。   大概明家人的审美都出奇一致。   明楼加入兔子以后,发现他的弟弟阿诚也加入了兔子。而长姐明镜,虽然没有入兔子帮,但是每次帮会资金外援感谢名单上,都有明镜的影子。   这必须是明镜的做派,人民币玩家,有钱,任性!   明楼也可以做一个人民币玩家,但是,明大公子自诩是职业的,高智商玩家,从来只肯从游戏里挣钱,不肯在游戏里花钱。   他的大号在秃子帮间谍部,混得如鱼得水。小号在兔子帮情报部,也是游刃有余。   明楼自己领着双份帮会高级管理薪贴不说,还让弟弟阿诚也建了个小号加入秃子。   有他照应,阿诚的小号在秃子帮蹿升速度堪比坐火箭,也领上了高级管理薪贴。   然而,双工资的待遇并没有让明楼满足。   明楼接到秃子和兔子的任务,要潜伏进脚盆鸡,获取情报。   于是,明楼和阿诚又有了第三个号。   这个号以出色的金融知识和严密的谍报素养,迅速在脚盆鸡站稳脚跟,明楼写的攻略——《如何稳定浦东交易行》、《怎样在三足鼎立中缔造和平》都被脚盆鸡大字标红,置顶共享在帮派群。   阿诚作为明楼的助手,跟着加入脚盆鸡。   随后,阿诚因为优秀的个人素质,被脚盆鸡女高管南田小丸子看中,并且上演了一出离间计。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明楼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桃花,在秃子和兔子帮会,和阿诚都是以情侣号的身份出场的。   不过,在脚盆鸡是例外。   因为脚盆鸡的女性高管里面,有一位叫汪曼春的,是明楼的师妹。明楼曾经跟随汪曼春的叔父,学习生活技能。   明楼的父亲明锐东,也是有名的人民币玩家,身上装备价值万金。明锐东和汪曼春的叔父汪芙蕖,是至交好友。明楼和汪曼春,青梅竹马,是一对恋人。   如果故事正常发展,明楼和汪曼春应该早就在游戏里面的月老处登记结婚,互相顶着明楼的娘子/汪曼春的夫君的称号招摇过市。   岂料,汪芙蕖生意失败,被交易行套牢,见财起意,在野外蹲杀了明锐东。   奈何运气不好,汪芙蕖杀成红名也没能爆出明瑞东的装备。   明锐东这一身装备,觊觎的人大有人在,却碍于他用金钱武装起来的超高属性,不敢随便动手。明锐的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动手的竟然是自己视为朋友的汪芙蕖。   拖尸回城以后,明锐东心灰意冷,把装备元宝材料全部交易给女儿明镜以后,就删号自杀了。   并且留有训话:明家与汪家,三世不能结盟、结亲、结友邻。   明楼与汪曼春,从此劳燕分飞。   为了尽快潜入脚盆鸡的核心部门,明楼充分利用与师妹汪曼春的旧情,上演了一出碟中谍。明楼巧妙地盗取脚盆鸡的核心情报,又送出秃子的虚假情报。   脚盆鸡拿到虚假情报,信以为真,按图部署,以致在帮派大战中接连失利,失去了华东势力点。   虚假情报的事,很快就清算下来。明楼早有准备,布局让汪曼春顶替了罪名。汪曼春被脚盆鸡踢出帮派,守住复活点围杀到0级。   汪曼春不得不删号,删号之前,才知道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师哥害了自己。   汪曼春含恨离去。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下线的前一刻,明楼上前,静静拥抱了她的尸体。   阿诚忍不住问:“大哥,你既然对汪小姐有情,为何要利用她?不就是一个游戏而已,大可以叫她换个阵营。”   明楼注视着怀着因为主人下线而渐渐透明的尸体,良久没有说话。   一会儿,阿诚的私聊框响起来了,一个成就截图静静地躺在他的私聊框里——“要有爱,不要种花争霸”。? ☆、第 14 章 ?  许福不敢泄露荣令仪的任务。   荣太太也算是半个知情人士,当下,他只答道:“大小姐是在为她的生父做事。”   荣太太顿时气了个仰倒,荣令仪的身世,知情的,除了自己,就只剩一个戴笠。   许福搬出戴笠来,明显就是戴笠的人。自己还安排他跟着荣令仪去巴黎,去香港,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一般来讲,搬出局座,大部分人都会知难而退。许福没有想到,荣太太不仅不退,反而怒火中烧,立刻就要打电话给戴笠。   电话接通了。   荣太太道:“我是苏宁脂。”   “你承诺过我,不干涉令仪的生活,为何如今又要出尔反尔?”   荣太太的口气很重,从来没有人和局座这样说话,许福不禁站直了身体。   电话那头的戴笠却不以为忤:“我并没有干涉,这是令仪自己的选择。”   “令仪自己进了军统,我和你一样,都是后知后觉。我想,与其坐视她以身犯险,不如把她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安心一些。”   荣太太冷笑:“我不懂你们军统的规矩,我只想问,令仪如今这个身份,就没有危险?”   戴笠道:“危险是有,但是,我向你保证,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荣太太道:“令仪的母亲,当初选择把令仪托付给我,而不是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戴笠没有说话。   荣太太道:“是因为,她不想自己的女儿,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   电话里静默了许久。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荣太太心里也清楚,她打电话给戴笠,不过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份不满累积了二十年,从前不说,是因为顾忌令仪,投鼠忌器。如今,荣令仪以身犯险,荣太太的不满,片刻也忍耐不下去。   戴笠苦笑了一下,问道:“许福在吗?”   荣太太把电话递给许福。   许福立正,接过电话:“局座。”   电话里,戴笠的语气很重:“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啪地一声,电话挂掉了,听筒里面传出一阵忙音。   荣令仪回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等在门口的许福。   许福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卑职有负大小姐所托,未能安抚住夫人。”   这个结果,荣令仪并不意外。荣太太的性格,等闲不会动怒,一动怒就是雷霆。   她命许福周全,一是试探许福的底线,二来,也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姆妈。   荣令仪步履沉重地走进荣公馆。   杏儿见她进来了,道:“大小姐,太太在楼上等你。”   荣令仪突然很想打一个电话,她支开杏儿:“你去泡壶茶,我给姆妈送上去。要那套紫砂茶具,配蝴蝶酥。”   杏儿去厨房泡茶,荣令仪拨通了一个号码:“你好,我找明楼。”   对面低低笑了一声,一个温柔磁性的声音传来:“令仪,是我。”   荣令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打电话给明楼。可是,在听到明楼声音的一刹那,荣令仪明白了。   她想从明楼身上汲取的,是坦然面对一切的勇气,是严守准则甘愿被家人误解的坚定,是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的信念。   她曾经对明台说过,上海早已沦陷,何处不是战场。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之奋斗的信仰,也会伤害到家人。   不,她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刻意忽略了。   荣令仪最终只是道:“明大哥,你的戏唱得真好。”   明楼笑了笑,道:“你想听什么?我下次唱给你听。”   荣令仪思索了一下,道:“我想听锁麟囊。”   这是一出因缘巧合皆大欢喜的团圆喜剧,她想,她总该有希望可以寄托。   荣令仪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可她没想到的是,她端着茶上二楼以后,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   荣太太坐在她的房间里,正在翻那本曾被她翻过的相册。   荣令仪放下茶,叫了一声:“姆妈。”   荣太太阖上相册,道:“令仪,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你的生母。”   荣太太的话语很从容,但是,眼眶湿润了。   “姆妈。”荣令仪恳求地叫,试图打断她的话。   荣太太没有管,继续道:“你的妈妈,叫时燕婉,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二十多年前,她从日本回来。出于对家庭的逆反心理,燕婉离开上海,去了杭州。在那里,她和你的生父再度相遇。”   “燕婉决定抛弃家庭和你的父亲私奔的时候,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信里都是对光明未来的向往。我那时涉世未深、不知轻重,出于保护好友的目的,我并没有把燕婉的决定告诉时家。”   “直到燕婉病重,托人将你送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这个决定是多么的愚蠢。我甚至,没有见到燕婉最后一面。燕婉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行泪水从荣太太的脸上流下:“我见到你时,你还那么小。还没有满月,饿得直哭。也很好安抚,兑点牛奶就不哭了。”   “我生过一个孩子,就是你的大哥。你大哥小时候,脾气很坏,极为难缠。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乖巧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   “你父亲说,没人疼的孩子,总是格外乖巧些。我就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你成为这个世上最幸福最骄傲最任性的孩子,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最光明的未来。”   “我会保护你、爱你、疼你,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你也很乖巧,很体贴,从不让我操心。”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头也不回地选择了自己的生父。”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荣太太擦干泪水,道:“燕婉为何把你托付给我,而不是你的父亲?”   “我送你去巴黎,去香港,就是想让你离开这一切。令仪,你不但对不起我,更对不起你的亲生母亲。”   “你太让我失望了!”   荣令仪的眼眶里面盈满了泪水,她原本想了许多对策,许多托词,可是,这一刻,她都想不起来,也不想想起来。   荣令仪在荣太太身边跪下,道:“姆妈,我错了。”   荣太太道:“不要跪我,你的姆妈,早就死了。”   爱之深,责之切。荣太太从未对荣令仪疾言厉色,荣令仪也一直都是最乖巧最听话的孩子。   原来,家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荣令仪觉得,她根本无法失去家人的信任和关爱。   荣令仪哭了,像个小孩子,边哭边哽咽地叫:“姆妈,姆妈。”   荣太太也撑不住。荣令仪四五岁,刚一个人睡时,半夜醒来,也是这样哭着叫她。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再难过,再失望,也不忍加之一指。   荣太太的手放在了荣令仪头上,习惯比思想更快,她的手已经在温柔地安抚荣令仪。   荣令仪哭得更厉害了,这个孩子从来都是这样,没人安慰时不肯大哭,有人安慰了才会放纵,像是把心底的委屈都哭出来。   荣太太知道,这场母女战争,她又一次输了。   输给自己的心软。   她到底是心里不舒服,问道:“说吧,你为什么要加入军统?”   荣令仪哭过一场,情绪倒是稳定了。   她拼命说服自己,这不是欺骗,这是善意的谎言。   荣令仪道:“姆妈,你小时候,同我讲过许多故事。杨家将抗辽、戚继光抗倭、岳飞抗击金军、郑成功收复台湾……姆妈又为何要给我讲这些故事呢?”   她不等荣太太回答就道:“姆妈是想让我成为一个正确的人,一个有血性的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荣太太万万没想到,荣令仪是这样回答,一时间,她竟然无话可说。   是自己,把她教得太好了。   荣太太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当初讲那些故事,不是要你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荣家,在这个乱世,不能兼济天下,只求独善齐身。你只是一个女孩子,人单力薄,杯水车薪,不过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这样苍白的语言,荣太太觉得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果不其然,荣令仪微微笑了。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底在坚持什么呢?坚持那些桎梏我让我痛苦的东西?家、国、信仰,我要它们有什么用呢?谁会在乎?”   “忘记这一切,做一个悠然避世的桃花源人不好吗?远离战场做一个纯粹看客的不好吗?”   “可是,我告诉自己,有人会在乎。四万万中国人会在乎!为了抗日前仆后继毁家纾难的同胞会在乎!壮烈牺牲的烈士会在乎!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的未来也会在乎!”   “就连姆妈,也会在乎!”   一语正中红心,荣太太失语了,可是,要她坐视自己从小千疼万宠的孩子就此走上战场,她做不到。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荣令仪抓住荣太太的手,道:“姆妈,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母亲。”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姆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姆妈。”   荣太太伸手抚摸荣令仪的脸,这张小小的娇嫩的女孩子的面孔,被泪水洗涤过,像带露的新荷。   可是,这只新荷多么坚定——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信仰真是一件致命的东西,让人甘心死去而不自知。甚至,知道了也无法干预。   荣太太忍住心里的酸楚:“我总是想,让你到巴黎去,到香港去,远离罪恶,远离战争。可是我的女儿,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茁壮成长,置身在血与火的中央。”   她的话里,有惆怅,有难过,更有一种隐隐的骄傲。   荣令仪把头靠在荣太太怀里:“姆妈,我答应你,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回巴黎去,做一个最乖巧最听话的孩子。”   荣太太抱紧了荣令仪,这个孩子,口口声声,叫自己姆妈。可是,她不再只属于自己,她的天下,比自己看到的更遥远。   晚春的斜阳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扶疏的花木阴影,杨柳飞絮,乱红万点。   炎炎夏日,就要来了。? ☆、第 15 章 ?  一声清脆的拍掌声叫停了音乐。   一座晶莹剔透的香槟塔被推到礼堂中央。   一只修长秀颀的手拿起塔顶的一杯酒。   舞池的人群靠拢过来,南田洋子举起酒杯,道:“今天的舞会,是为了欢迎特高课新上任的第二课课长,上杉晴子小姐。”   手的主人微微倾斜酒杯,向南田洋子致意,矜持地饮了一小口香槟。   汪曼春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和荣令仪的第二次见面是在这种场合。她是下属,而荣令仪摇身一变成了上杉晴子,特高课第二课课长。   此刻,汪曼春终于想明白为何自己会对偷听到的那几个词念念不忘,那个女声虽然说的是日语,且只说了一句,却有些熟悉,分明就是荣令仪的声音。   特高课空降一位课长的事汪曼春早有耳闻,听说空降兵是影佐中将的外甥女。原来,就是荣令仪。   汪曼春不由后悔,自己太过目下无尘,不屑打听这些消息,以至于如此被动。   南田洋子介绍道:“这位是76号情报处处长,汪曼春。”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我同汪处长是见过的,汪处长还送了我一份大礼。”   “哦?是什么礼物?”南田洋子很有兴致。   汪曼春道:“上杉课长怕是误会了,我并没有送过上杉课长什么礼物。”   “要是早知道是认识的,我怎么也该敬备薄礼。”   荣令仪笑了笑,道:“汪处长太客气了,回礼,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她转头示意,人群中一个日本宪兵走过来,拿出一个信封。   荣令仪示意日本宪兵把信封递给汪曼春,汪曼春不得不接过,她不着痕迹地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分量很轻。   荣令仪道:“汪处长不拆开来看看?”   众目睽睽之下,想来荣令仪也不会耍什么花招,汪曼春撕开信封。   那信封想来是特制的,她轻轻一扯,信封就碎了。五枚子弹壳滴溜溜地掉在地板上,落地声分外清脆。   汪曼春的脸色刹时变得雪白。她已经认出来,这五枚子弹壳是勃朗宁1900式手/枪的弹壳,击毙五人小组的,就是这种手/枪。   “不知汪处长对我的回礼,是否满意?”荣令仪喝了一口香槟,轻描淡写地道。   人已经死了,尸体也埋了,死无对证。汪曼春勉强笑道:“上杉课长实在是幽默风趣。”   南田洋子一下子就觉察出这两人间的微妙来。   荣令仪从容地笑了笑,道:“汪处长,不管你认为我是幽默也好,风趣也罢。我希望你从今往后,看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做出之前的事情来,贻笑大方。”   “是,卑职明白。”汪曼春快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想掉头就走,又想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承认。   她内心活动得十分激烈,可是,身体却十分不争气,额头上冒出虚汗,手和脚都有些发软。   音乐早已重新开始,可是,这边的动静到底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空气流动得近乎凝滞。   “各位,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明楼穿着一身暗色条纹西装,神兵天降,风度翩翩。   南田洋子道:“明先生,你来迟了,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特高课第二课的课长上杉晴子小姐。”   荣令仪主动伸出手,同明楼握手,道:“我和明先生也是见过的。”   明楼笑道:“确实见过,不过,也该重新认识。”   荣令仪淡淡地道:“不知哪个印象,让明先生更深刻些。”   “上杉课长这是为难我了,上次匆匆一唔,这次又时间尚短,明楼不敢妄加品评。”明楼礼数周全地回答,貌似恭敬,实则疏离。   说完,明楼收回手,轻轻放在汪曼春腰侧。   汪曼春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南田洋子修正了一下脑海里的备注,关系微妙的,恐怕不是两人,而是眼前这三人。   明楼和汪曼春,是曾经的恋人,那和上杉晴子,又是闹的哪一出?   她决心再观摩观摩,明楼却不给她机会,笑道:“我和汪处长有些事情要谈,可否,同两位课长,借一下人?”   南田洋子道:“明先生自便。”   荣令仪也微微颌首,明楼揽着汪曼春,慢慢踱了出去。   “师哥,谢谢你。”汪曼春感激地道。   “这么客气?”明楼伸出手,刮了刮汪曼春的鼻子,道:“师哥和你,又不是外人。”   汪曼春道:“不止为这个,还有之前的事情。我真是没想到,荣令仪摇身一变……”   “嘘。”明楼制止了她的话:“点到即止,谨言慎行。”   汪曼春垂首沉默了。   明楼道:“曼春啊,我刚才真怕你忍不住委屈。”   汪曼春脸上挂起一个勉强的笑,道:“师哥又小看我。”   “不是小看你,曼春,你是女中豪杰。”明楼的眼睛凝视着汪曼春,道:“可是,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出来做事。这还是我看见的,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呢?一想到你可能受了好多委屈,我的心里,就又钦佩又心疼。”   汪曼春受不住明楼的眼神,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师哥,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明楼叹了口气,道:“我不要你做什么。76号受特高课管辖,从今以后,你要做一个好下属。你保护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汪曼春没有答话,明楼知道她心里一定很不服气,又提点道:“荣令仪既然有影佐的背景,大姐就不会再喜欢她,也算是因祸得福。”   又提到明镜,又是那个老女人,汪曼春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道:“那我还该感激上杉课长,退位让贤。”   明楼笑了笑,温柔地道:“曼春,在我心里,那个位置,只属于一个人。”   得到明楼的保证,汪曼春低下头,脉脉含情地笑了。   可是,她的心里却一直响着一个声音。   荣令仪有日本背景,明镜不会喜欢。自己呢?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她舍不得放手。   她汪曼春,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礼拜一。   阿诚端着咖啡,推开明楼办公室的门,阖上,走到明楼办公桌前,放下咖啡,轻声说:“大哥,时雨请求与您见面。”   明楼笑了笑,道:“她终于忍不住来探我的底了。”   “回复她,继续潜伏,等待命令。”   阿诚道:“我查了荣小姐的档案,她上杉晴子的身份,毫无破绽。”   “二十三年前,影佐祯昭的姐姐影佐杏子来到中国,怀孕生女后,离奇失踪。”   “影佐祯昭来上海以后,一直在调查影佐杏子的失踪案。”   “荣小姐在租界银行偶遇影佐祯昭。影佐祯昭认出影佐杏子的信物,凭此为据,认回了荣小姐。”   “目前我还不知道信物是什么,但是,影佐祯昭能承认荣小姐的身份,想必信物十分关键。”   “而荣小姐的血检结果也证明,她和荣家,并没有血缘关系。”   “如果荣小姐真的是顶替上杉晴子,那么,布局的人一定非常谨慎。”   “大哥,时雨现在在情报组,由你直接管辖。你并没有下令,她为何做出这么大的动作?背后指挥的人,到底是谁?”   “如果荣小姐不是顶替,那么,她的新身份对我们而言就非常危险。”   明楼截住了他的话,道:“立刻终止调查。”   阿诚疑惑,明楼解释道:“汪曼春肯定也在调查令仪,你的举动如果被她察觉,容易打草惊蛇。”   阿诚应是,犹豫了一下,又道:“大哥,对时雨这个代号,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明楼道:“想法是有,不过,我暂时不想说。”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   “大哥!”阿诚恨不得把脑海里的怀疑全部倒出来,却又在明楼锐利的视线下怏怏住嘴。   明楼道:“不该你操心的事情,就别操心。”   “你只要记住,时雨和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大哥很相信荣令仪,可是,能越过明楼调动时雨的人,屈指可数。   阿诚忍不住道:“大哥,你就不关心,她到底是你的下线,还是你的上线?”   “目前,她是我的下线。同时,也是我的平级。将来的事情,说不准。”这说的是俩人在军统和新政府的关系。   可是,阿诚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还想再说,却被明楼笑着训斥了:“阿诚啊,想不到你的思想,还挺守旧的。现在是新时代,男女平等。”   大哥不是不懂他的意思,这么绕来绕去,分明就是不想正面回答。   阿诚决定放弃,反正,在明家,是大哥说了算。   不过,很快,阿诚就没有功夫操心别人的事情。   因为,他在南田洋子的办公室,发现了一块眼熟的手表。   这块表,分明是大哥送给明台的。   阿诚趁南田洋子不备,把表袖在手里。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切都是南田洋子设下的陷阱。   而他,在冲动间,入了局。? ☆、第 16 章 ?  杏儿进来告诉荣令仪有位明先生来访的时候,荣令仪没有想到,这位明先生,是明台。   明台不知道是从哪里来,虽然他竭力掩饰,但是荣令仪看得出,他有心事。   荣令仪替他倒了一杯茶,道:“坐吧。”   明台道:“我特意来找你。”说完,明台把小客厅的门掩上了。   有要事?荣令仪摇了摇头,打开门,道:“走吧,我们到花园里面说。”   荣家的花园整治得颇精致,鹅卵石的小道旁,是修剪整齐的女贞绿篱。树篱外,繁花绿树错落掩映。   花园视野最开阔处,有一个小小的凉亭。凉亭六角垂着薄纱帷幕,帷幕半遮半掩,露出一套铁艺藤编桌椅。   凉亭四周并无高大的树木,只有一架紫藤萝,沿着圆形的拱门倾泻而下。   藤萝开得极盛,像流动的紫色瀑布。那是极喧闹的开法,蝶形的花朵层层叠叠,见不到一片绿叶,每一朵花都倾尽力气,摩肩接踵地挂满枝头。   四月秀葽,穗子被花朵坠得沉甸甸地往下,放佛不堪承受这胜极韶华。   “出了什么事?”荣令仪坐在凉亭的椅子上,问道。   明台不肯坐,道:“我想让你帮我确认一个人的身份。”   “谁?”   “我大哥明楼。”   荣令仪犹豫了一下,道:“你怀疑什么?”   明台道:“我没有头绪,可是我不相信,他是汉奸。”   明台急切地问道:“我大哥私下,就没有和你说什么?”   荣令仪摇了摇头。   明台失望了,可是他没有放弃,他追问道:“令仪,你告诉我,你不可能会喜欢一个汉奸,对吗?”   荣令仪笑了笑,道:“你既然相信我的判断,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的心呢?”   相信自己的心?明台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回想起了许多片段。   大姐和大哥相处融洽,不像假装。大姐心高气傲,性情刚烈,绝对不会容忍一个汉奸弟弟。而大姐的皮箱,出现在樱花号上的女共/党手上。   大哥和大姐,即使不是一路人,也必然有莫大的关联。   可惜,那个女共/党在樱花号上牺牲,他没有更多的线索。   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   为什么令仪会被调到情报组?为什么上级要自己执行任务,刺杀自己的大哥明楼?   是真的因为军统不近人情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明台突然想起,密令里还有一句话,袭击汪伪政府官员明楼的座驾。这句话,绝对不是多余的。它是要自己,认车,不认人。   而为什么要自己执行,是为了买一个双保险,万一计划处了纰漏,兄弟相残,自己的枪一定会走火。   自己再三请求与上峰毒蛇见面,却一再遭拒。   大胆一点猜测,这个上峰,很有可能就是明楼,这才是他拒绝与自己见面的真正理由。   明台想明白了,却觉得更生气。   如果毒蛇真的是大哥,那他这样的安排,是把自己看成了什么?考验自己吗?   他凭什么考验自己?明台从来自视甚高,却不料被大哥如此轻视。这种行为,简直和荣令仪一模一样。明台终于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能凑到一块去,分明就是“臭味相投”!   明台忍不住把气撒到荣令仪身上,也不告别,就霍地大步走出凉亭。   他走到藤萝拱门处,也不见有人来追。明台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荣令仪正慢条斯理地续上一杯茶。   淡定得过分,简直让人恨得咬牙。   一刹那间明台忍不住想要告诉荣令仪,自己后天就要刺杀明楼,看看她是什么个情状!   或者自己也该来个比试,比试谁先开出第一枪。   可惜,荣令仪现在不在行动组,不由他管辖。   明台含恨,扯下拱门上一大串紫藤萝,看着藤萝瀑布露出一个难看的缺口,才觉得恨意稍平。   明楼和阿诚坐在楼梯上敲核桃。   明台捧着一大捧紫藤花进门,瞬间惊吓到了两个哥哥。   明楼问:“你这是从哪来?”   明台恶意地笑了笑:“从荣家来。”   “你去找令仪做什么?”明楼忍不住皱眉,那天舞会以后,令仪对自己有些淡淡的。他倒好,登堂入室。   明台道:“我去找令仪,拔草寻蛇,去伪存真。”   说完,他也不等明楼答话,登登登地上楼去,还哼着歌——“英雄长啸利剑发,长城内外血染沙。披荆斩棘倾天下,杀尽东洋回老家!”   这小子,趾高气昂得很。   阿诚忍不住问:“大哥,他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明楼笑了笑,道:“如果真看得出,那算他聪明。”   “看不出,那是他活该。”   荣令仪接到上级下达的任务时,颇有些不敢相信。   “明天下午,陆军医院,清楚叛徒许鹤。”   “行动代号——狩猎。”   荣令仪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情报组要干锄奸组的活了?”   接头的人道:“惊蛰同志,如果你只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必要见面。”   “作为下级,你的首要任务是服从。”   说完,那个人戴上帽子,准备起身出门。   这是百纳西餐厅的一个雅间,布置雅洁,室内一股咖啡的浓香。   荣令仪镇定地道:“我不是对任务有异议,任务我绝对服从。我只是觉得,上级的安排实在太蹊跷。”   今天中午,荣令仪接到自家铺子掌柜的电话,说自己寄售的古董花瓶有人订下了。   荣令仪去拿定金,果不其然,就在定金支票的信封里,发现上级下达的任务。   荣令仪奉上线立春的命令,潜入军统。   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就在不久前,她得到的命令还是继续潜伏,收集有价值的情报。   没想到,突然间,就要她去清楚叛徒。   地下党分情报组、行动组、锄奸组,各司其职。为了保护组员,各组任务从不交叉。   这个命令,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匪夷所思。   荣令仪的表态缓和了对方的情绪,来接头的中年人再度落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到桌上。   荣令仪仔细一看,是小半张法币,和自己手里的,刚好对得上。   “锄奸组的组员在樱花号上牺牲,新组员还未到位。”   “组织考虑到你的特殊身份,暂时安排你帮助锄奸组完成此次任务。这不论是对组织,还是对你,都是最安全的。”   特殊身份?想必就是自己在上次汇报中提到的新身份上杉晴子。   陆军医院,确实是日本人的主场。   或许,组织的考虑,是灯下黑。   完成任务容易,怎么不留痕迹全身而退才是需要考虑的,荣令仪抛开这些顾虑,道:“保证完成任务。”   荣令仪制定了两套方案。   一套方案,是做成意外,掩盖真相。   另一套方案,则是借刀杀人。   没想到的是,她的两套方案都没能派上用场。   阿诚满身血污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荣令仪正坐在车上,穿着白大褂,头发全部拢在护士帽里,脸上戴着大大的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戴着口罩的男医生对阿诚说:“撑住。”   随即动作迅速地替他扎好绷带,打了一针止痛针。   阿诚痛得浑身冒汗,却还是敏锐地注意到,一个护士,没有配合医生,什么都没做,背着他坐在一旁。   有点蹊跷,阿诚颤抖地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小护士,问道:“行动,代号?”   戴着口罩的男医生一把压住他的手,道:“这是立春的组员,惊蛰。她的身份,需要绝对保密。”   男医生瞧出他的疑虑,道:“惊蛰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陆军医院很快就到了,小护士下来,跟着医生推着阿诚进入高级病区。   过程中出了点岔子,一个日本宪兵发现异常。那个代号惊蛰的小护士身手敏捷,一手用手术刀割断对方喉管,一手抓起阿诚身上盖的床单,挡住喷涌而出的鲜血。   日本宪兵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地上。   小护士扔掉床单,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到一丝血迹。   任务圆满完成,不愧是立春的队伍,身手敏捷,且收场完美。   阿诚想起男医生的介绍:“惊蛰不会救人,只会杀人。”   倒是形容得恰如其分。   可是,错身间他看到的那双眼睛,怎么分外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带着疑惑,阿诚换好西装,回到76号。   看到明楼的一刹那,阿诚想起来了。   那双眼睛,眼神格外通透明澈,分明就是荣令仪的眼睛。? ☆、第 17 章 ?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内骤然响起。   一只修长秀颀的手接起电话:“喂?”   对面的男声很沉重:“晴子,是我。”   荣令仪声音柔软地叫道:“舅舅。”   影佐祯昭道:“一小时前,南田洋子遇刺了。”   荣令仪一怔,问道:“在哪遇刺的?是哪方势力的行动?凶手抓到了吗?”   影佐祯昭道:“晴子,放下这些问题。我要你,立刻全面接手南田课长的工作。”   荣令仪犹豫了一下,道:“舅舅,我刚到特高课,第二课的工作还未交接完毕。”   影佐祯昭打断了她的话:“晴子,南田洋子的死,对帝国,是令人遗憾的损失,可对你,是难能可贵的机会。你明白吗?”   “我虽然在这个位置,可有些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这次意外,是一个缺口。我需要你尽快成长起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荣令仪诚恳地道:“我很想帮助舅舅,可是……”   影佐祯昭斩钉截铁地道:“我会安排人帮助你,直到你的工作步入正轨。”   荣令仪立正,肃容道:“是,影佐中将。”   她用这个称呼,就是接受了。   影佐祯昭这才笑了笑,道:“晴子,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是最美丽的帝国之花。”   “现在,放下电话吧,藤田芳政,应该已经到了。”   敲门声几乎和电话挂断声同时响起。   “报告。”   荣令仪没有叫进来,而是亲自打开门,果不其然,门外站着一个面目瘦削的老者,发须皆白,两颊凹陷。然而,眼神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合的锐利。   荣令仪主动伸手,道:“藤田先生?”   老者伸出手,同她一握:“上杉课长,我奉影佐中将的命令,前来协助上杉课长接手特高课。”   荣令仪收回手,道:“南田课长遇刺,着实令人痛心。我相信,有藤田先生相助,特高课一定能早日抓捕凶手,对反日分子,予以迎头痛击!”   藤田芳政道:“上杉课长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反日分子,袭击的是新政府首席财经顾问明楼先生的座驾。南田课长坐了明楼先生的车,不幸遇难。”   “南田课长和我共事多年,我一定要亲自抓住凶手,以慰南田课长在天之灵。”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南田课长遇刺的同时,还有人潜入了陆军医院高级病区,对我们保护的对象,展开了袭击。”   “什么?”荣令仪惊讶:“损失严重吗?”   藤田芳政沉痛地道:“损失非常严重,我们失去了一个最有价值的转变者。”   荣令仪思索了一下,道:“这两件事,绝对不是巧合,一定有某种必然的联系。”   荣令仪走到沙发前,道:“藤田先生请坐。”   “如果你没有异议的话,我想立刻请遇刺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明楼先生,来特高课述职。”   藤田芳政在沙发上落座,点了点头。   明楼进门的时候,面色很沉重。   之前,明楼和阿诚判断,南田洋子一死,必然有人接手南田洋子的工作,他们真正的敌人,就要到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接任的人,很有可能是荣令仪。   明楼想起阿诚的话——“我在救护车上遇到了一个人,虽然没有看到全脸,但我确信,就是荣小姐。”   原来令仪,始终和他,同路而行。   如果荣令仪全面接手特高课,接下来的扫尾工作,事半功倍。   明楼忍住想要喝一杯的欲望,道:“上杉课长,藤田先生。”   明楼从特高课回家的时候,心情很好。狩猎计划圆满完成,连明台大发脾气,在他耳旁开了一枪,兄弟俩大打出手,都没能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给阿诚包扎完伤口,明楼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荣令仪接起来,道:“喂?”   明楼笑了笑,道:“令仪,你上次说想听锁麟囊,还……”   荣令仪不等他说完,就道:“我现在不想听了。”   “那你现在想听什么?”明楼脾气很好地道。   荣令仪轻飘飘地道:“明长官,你今天遇刺,侥幸脱身。没想到,还有心情唱戏?”   “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对你的救命恩人汪处长,表示感激吗?”   明楼噎住了,良久,才道:“令仪,我同你说过,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他说的说过,是指特高课的舞会。   接到舞会邀请的第一时间,明楼就打电话给荣令仪,做了解释。   新官上任三把火拿下属开刀,明长官及时赶到英雄救美,这一幕,落在了特高课很多有心人的眼里。两人配合默契,完美地演好了这幕戏。   不过,从那天以后,荣令仪就对他淡淡的。现在,是秋后算账了,明楼忍不住苦笑,道:“令仪,对不起。”   荣令仪笑了笑,道:“你不要道歉,我在理智上,完全认同你的做法。”   她没有说完,明楼却知道,言外之意,情感上,就是不能接受了。   “那……你早点休息。”明楼沉默良久,道。   荣令仪忍不住气闷,这几天,她总是百般劝解自己。你选择的人,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你不应该对他看似正常却实难做到的要求。可是,她心里始终不太舒服。   明楼打电话来,态度极好,她一时之间,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他这句话,实在叫人生气,荣令仪性子上来,使劲搁下电话。   “哐”的一声,贴着听筒传来,极其清晰地传达出话筒主人的脾气。   明楼顿时觉得,方才被明台开枪震到的耳膜,又在嗡嗡作响。   明楼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荣令仪挂了电话,洗完澡,换了一身松江棉布的睡衣。   她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擦头发。   却听得窗外,传来沉闷的“嘭嘭”声,此起彼伏。   荣令仪忍不住凝目望去,深黑的夜空,被无数璀璨夺目的烟花点燃。一朵接一朵,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地盛开凋落,弧光如电,割裂出繁华流潋的星轨。   更吹落,星如雨。   荣令仪抓起衣帽架上的外套,下楼,奔出荣公馆的大门。   明楼微微笑着,站在荣公馆的大门外。   门口的路灯晕黄,可四下一片明亮。明亮的,是明楼身后还在盛放的烟花。   硕大的金色花朵升空,在黑丝绒一样的夜幕中绽放,将夜空点得如同白昼,明楼的脸在烟花的盛放和凋落间明明灭灭。   荣令仪忍不住抬头,目光追随这灿烂到极致的琉璃胜景。而明楼的目光,一直微微含笑,追随着她。   荣令仪喃喃道:“不年不节的,为什么要放烟花。”   明楼道:“黄历说今夜亥时,于东南方两千米处,燃放烟花,可消灾厄,可解太岁,可祛桃花煞,得金玉良缘。”   一本正经,满口胡言。   荣令仪想要嗔他,又忍不住微笑,道:“你看的黄历不准。”   明楼道:“如果不准,就烧了它。可是,能博你一笑,还是容它将功折过。”   荣令仪故意板起脸,道:“我才不是想笑。”   明楼伸手,握住她的手,纵容地道:“好。”   “你说什么,都好。”   无数烟花盛放在夜空里,火树银花,灿如星陨,玉壶光转,长夜如昼,而那个人微微含笑,说:“好。”   四月的晚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凉意。荣令仪却觉得,自己的心里,暖意融融。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明楼道:“令仪,你知道吗?去年新年的烟花,帮我实现了一个愿望。”   “在我最美好的时间,最爱的人就在我身边。”   “我在巴黎时,总是想,这个女孩子,太美好了,不属于自己。”   “可是,命运如此厚待我,我见到你,就再也不愿意放手。”   “令仪,谢谢你。”明楼的声音很低:“谢谢你,照亮我的人生。”   “有时候,我也在想,像我这样的人,是否不配得到幸福。”   “可是,我越在黑暗里,就越渴望光明。”   明楼把荣令仪轻轻拥在怀里:“曾经被阳光眷顾,就再也不想,回到漫漫长夜。”   明楼的姿态极低,可是,荣令仪却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他一起。即使是在尘埃里,他们也在一起。   她想,他大概不知道,他之于她,也是一样。她欣赏他,爱慕他,怜惜他,也汲取勇气于他,寄托情感于他,获得慰藉于他。   荣令仪慢慢转过脸,道:“那一天,我很不开心。”   明楼微微一笑,凝视着她的脸:“我不开心你的不开心,可是,我又开心你的不开心。”   诘屈謷牙,绕口令一般,荣令仪却懂了,她把脸埋在明楼的怀里,闷闷地道:“你不可以握她的手。”   “也不可以抱她。”   “还不可以亲她。”   “更不可以……”   “令仪。”明楼轻轻叫她。   “嗯?”   一双手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她的脸,一个滚烫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明楼的唇重重地烙下,辗转吮吸。动作极凶猛,可是奇异的,她却觉得他极温柔,她身体一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还未哼出就叫他吞了下去,他的舌头趁虚而入,攻城略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无所依恃,只能随波逐流,任凭暴风骤雨,又急又密地打在身上。   荣令仪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像寒风中的花蕊,竭力自持仍然身不由己。   “嘭”的一声,最后一朵烟花灭了。   四下骤然变暗,明楼觉得一起变暗的,还有他心里挣扎欲出想要肆虐的凶兽。   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离开她柔软的唇瓣。   空气里,还有未散尽的硫磺的气息。   隐秘又炙热,一呼一吸间,带出一种灼然的欢喜。   明楼把荣令仪拥在怀里,声音暗哑:“傻姑娘,我亲的,只有你。”? ☆、无责任番外(烟花梗) ?  =================================================   小天使们要的BE番外,吃完糖,来点玻璃渣也不错。   PS:渣作者的BE系番外都可以和将来的正文结局无缝对接,方便大家脑补,艾玛,我真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作者。(泥垢)   =================================================   这一日是夏至。   太阳早早就升起,透过双层绉纱的窗帘,在卧室内投下浅浅的光斑。   红日东升,阳光渐渐西移,攀过床沿,照在荣令仪熟睡的脸上。   大概是睡得热了,洁白的额头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汗。明楼轻轻给她拭去,惹得她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小脸微微一转,还是没有醒。   明楼心里一片柔软,离别在即,也是他昨夜孟浪,折腾到半夜,直到令仪哭了才罢休。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早上八点,再不起床,就来不及了。   明楼俯下身,轻轻唤道:“令仪,该起床了。”   荣令仪眼皮一动,显然是听到了,却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头脸,闷闷地问:“几点了?”   明楼道:“八点。”   荣令仪扔掉被子坐起来,长发蓬松,神色迷糊得格外可爱。明楼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   荣令仪这下真的醒了,忙转开脸,道:“我还没有洗脸。”   明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荣令仪下了床,昨夜她倦极而眠。不知何时,明楼给她换了一件西式的刺绣宫廷睡衣,睡衣的领子开得很大,绉着荷叶边。在引人遐思的深V处,才松松地打了一个缎带蝴蝶结。   卧室的落地镜子极清晰地照出她胸口的红色痕迹,荣令仪脸上一烫,嗔道:“都怪你。”   明楼看过去,眸色蓦地转深,却若无其事地道:“嗯,怪我。”   荣令仪边梳头发边道:“我要吃生煎包,要升记的。”   “好。”   “不要配牛奶,我想喝豆浆。”   “好。”   “不许使唤阿诚,我要你亲自去买。”   明楼笑了笑,道:“你说什么都好。”   荣令仪径自洗漱,明楼下了楼。   阿诚在厨房,见他下来,忙道:“早点已经好了,大哥是现在吃还是等着令仪?”   令仪比他小好几岁,阿诚总是叫不出口嫂子。   明楼道:“不了,我出去买生煎包。”   这么勤快,肯定是被令仪使唤的,阿诚一笑,道:“那大哥给我也带一份。”   明楼问:“你昨天把车子送去修,拿回来了吗?”   阿诚道:“还没有,修理厂说有点麻烦,今天下午才能取。”   明楼吩咐道:“下午记得去取。”   阿诚道:“好。”   又问道:“大哥,要不要我送你?”   明楼笑了笑,道:“不用了,我开令仪的车子。”   荣令仪洗漱完,又换了出门的衣服,下楼喝了一杯水,还不见明楼回来。   眼看时间已经快十点,荣令仪不由有些着急。   阿诚察言观色,道:“大哥想是有事情绊住了,令仪你要不要先吃早饭?”   荣令仪点了点头,道:“也好。”   阿诚去厨房现煎了一个鸡蛋,又盛了牛奶,才端出来。   他方把盘子摆在桌上,却听得“哐”的一声。回头一看,荣令仪站在电话旁,脸色煞白,眼睛睁得极大,目光却没有焦距,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摇摇欲坠一般。   话筒砸在地上,她的手还茫然停在半空,呈现着一个虚虚握着的姿势。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阿诚怕她摔倒,忙过去扶住她,十分担心地叫了一声;“令仪。”   荣令仪被他一叫,回过神来,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声音也在发抖:“阿诚,送我到仁心医院。”   阿诚不敢问,忙出去发动车子。   荣令仪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医院。她下车时绊了一跤,几乎摔倒,幸而阿诚扶了她一把。   明镜站在门外,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见她来了,张了张口,还没说出话,眼泪就滚滚落下。   荣令仪的目光已经越过她,投向后面的病床。   明楼躺在那里,头上包着纱布,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阿诚心下大骇,想跟进去,却被明镜拦住:“阿诚,别去,明楼等到现在,就是想见令仪。”   阿诚着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明镜道:“明楼在南京路上,出了车祸。”   “心脏当场穿透,做了手术,医生已经尽力了。”   荣令仪在床边跌跌撞撞地坐下,伸手握住明楼的手。   他的手极冷,荣令仪竭力昂起头,却还是忍不住,眼泪落在明楼的手上。   明楼的眼皮微微一颤,声音极微弱:“令仪,你来了?”   荣令仪将眼泪拭去,道:“我来了。”   明楼极吃力,却还是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就是出了点小事故,很快就会好了。”   他说话声音极慢,一字一顿,却还是笑着:“生煎没有买到,你别生气,我下次再去。”   荣令仪紧紧握住他的手,胸口巨恸,却竭力挤出一个微笑:“我不生气,你下次不买,我才会生气。”   明楼道:“那就好。”   他仿佛极疲倦,说了一会儿话,又闭上眼睛。   荣令仪一动也不敢动,还是明镜走进来,轻轻把明楼的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放下。   可她还是不敢动,她怕自己一动,就会忍不住流泪。   明镜道:“好孩子,吃点东西。”   她不愿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明镜道:“我饿了,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这样委婉,其实是想让她去吃点东西,荣令仪站起身来,道:“好。”   阿诚买了馄饨,在保温桶里面焖得久了,皮都烂了。   馄饨是虾仁的,配着高汤,汤极清淡,看不到一丝油花。糊掉的馄饨皮在汤里浮浮沉沉,荣令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浮浮沉沉。   她一点也不觉得饿,可是,不知不觉,却吃了很多。她停不下来,不找一件事情来做,她怕自己立刻就会崩溃。   最后,还是明镜夺过她的碗:“好孩子,你要是难过,就哭一哭。”   荣令仪道:“我不难过,他会没事的,我怎么会难过。”   她声音极低,语气却很笃定,有一种狂热的信念。   明镜被她一说,眼眶又湿了,忙转过头,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   吃过饭,明楼又醒了一次。   见她还在,责备道:“你是中午的飞机,怎么,阿诚没有送你去重庆?”   荣令仪摇了摇头,道:“我哪里都不去。”   明楼道:“你不要担心,我没事。”   荣令仪认真地微笑:“嗯,你没事。”   她有意放松了语气:“其实去重庆有什么好?陈家不过是指望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不耐烦参合在这些事情里。”   她心头突然一紧,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她竭力忘却这个念头,却越想越清楚。   明楼微微斥道:“任性。”   荣令仪昂起头,眼泪在眼眶里面一闪,却还是微笑:“就是任性。”   又故意道:“你现在生病了,我不和你计较。等你好起来,我再好好任性。”   明楼道:“好。”   “我一定会好起来。”   “嗯,你一定会好起来。”   明楼精神极差,荣令仪不肯叫他费神,不同他说话。   他说了几句,见她没有答话,也就不再说了。   病房里挂了一个挂钟,分针一格一格地走动,在安静的房间里分外清晰。   明楼闭着眼睛,许久,荣令仪以为他睡着了,才把视线投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很白,熟悉的眉目,极英挺。想是不舒服,眉心微微蹙着,挤出一个浅浅的川字。   明楼突然低声道:“对不起。”   她以为她听错了,问道:“什么?”   明楼睁开眼,道:“令仪,对不起。”   她心头巨恸,本能地将手按在胸上,那里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伤口,狰狞地将她吞噬。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轻飘飘地道:“你如果对不起我,我不会原谅你。”   明楼道:“令仪,我可能,不能再陪伴你了。”   他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令仪,你别怕。我比你大那么多,总是要先走的,你就当这一天,来得稍微有点急。”   他还在说什么,她却不肯听,拼命摇头,眼泪淌了一脸。   明楼无奈,止住话头,吃力地伸手,反握住她的手:“傻姑娘。”   她还是不肯听,发狠道:“如果你对不起我,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你。”   明楼道:“你不肯原谅我,也好。”   “你记恨着我,就不会忘了我。”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是自己最爱的姑娘,可是,自己终究是让她难过了。   明楼手上用力,安抚地握紧她的手。   荣令仪渐渐收声,抬起脸,眼睛通红,神色却没事人一般:“你会没事的。”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宣布神谕。   明楼心里极难过,却不肯再让她伤心,附和道:“对,我会没事的。”   太阳渐渐西移,在病房里投下晕黄的余晖。   明楼道:“令仪。”   “嗯?”她轻声答应,仿佛怕声音太大,就吵到了自己。   “令仪,我想看烟花。”   荣令仪道:“好,我这就叫阿诚去买。”   明楼却不答应:“你亲自去。”   荣令仪犹豫,明楼看出她的顾虑,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别担心,你不在,我怎么舍得走。”   她叫他说穿心里最不肯说出的想法,忙转过身去,狼狈地擦了擦眼睛,道:“我不担心,我这去。”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医院附近,都是花店和水果店,她心里着急,走了两个街口,才买到烟花。   因为着急,她不小心跌了一跤,手掌都擦破了,她却不觉得疼。   回到医院,她才醒悟过来,不着痕迹地把手背到背后。   明楼见她回来了,极高兴,精神也好了很多:“令仪,等到天黑了,我们就放烟花。”   她道:“好。”   这一天是白昼最长的一天,太阳早就偏西,却迟迟不肯坠落,将天空染得像烧起来一般。   明楼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你一定要去重庆。”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却不愿同他争执,道:“好。”   分钟一格一格地走动,缓慢得叫人着急,又仓促得叫人着急。   明楼一直望着窗外,荣令仪劝他:“你睡一会儿,等天黑了,我就叫你。”   明楼道:“好”,可是却不肯闭上眼睛。   太阳终于坠地,阿诚在医院的院子里,点燃了所有烟花。   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绽放,将刚染上暮色的夜空点得如同白昼。烟花沉闷的“嘭嘭”声里,隐隐有无数人在惊呼。   这样热闹得叫人流泪的场景里,明楼道:“令仪,我刚才许了一个愿。”   “什么愿望?”她配合地问。   明楼轻轻地道:“我许愿,叫你以后,忘了我。”   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却还是道:“你太贪心,从前的愿望实现了,就得陇望蜀。这个愿望,老天爷也不会帮你。”   明楼吃力地一笑,道:“不帮我,也好。”   “令仪,其实我一点也不愿意,叫你忘了我。”   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脸上,目光一直凝视着她,像是要记住她的样子。   荣令仪忍住眼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好,我不会忘了你。”   她的眼眶睁得极大,明亮的光线下,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像钻石一闪。   明楼道:“你看看烟花,不要看我。”   她顺从地转过脸。   无数金色的弧光闯进她的眼眶,散成流星万点,她的心也随着散成万点。   她心痛得不能自抑,拼命叫自己分心去想,是谁发明的心碎这个词?贴切得叫人无端地想要流泪。   明楼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令仪,我有没有说过,是你照亮我的人生。”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战士,却发现,最后我只能成为钉进朽木的一颗钉子。”   “你那样明亮温暖,我真是怕这样的自己,会把你拉进黑暗里。”   他短促地笑了笑,道:“还好,你还是你。”   “答应我,不管我能不能陪你走下去,还是做这样的自己。”   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她眼眶里盛开,泪默默地淌了一脸,她只是道:“我会跟你在一起。”   最后一朵烟花“嘭”地一声,放完最后一响。   四下顿时黑暗,她察觉到,他的手已经从她手上滑落,垂在床沿。   她还是继续道:“无论如何,我总是跟你在一起。”   天气极热,空气中还有没有散尽的硫磺味,一呼一吸间灼热得叫人心痛。   他的手却冷得像冰。   她没有回头,只是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手里,竭尽全力去温暖他。   他说,是她照亮他的人生。   他说,他怕这样的自己会将他拉进黑暗里。   可是,他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在黑暗里,穷极一生也无法摆脱。? ☆、第 18 章 ?  明台知道明楼身份以后,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你那点小把戏,还瞒得过我啊?”   “班主任是谁?”   “是挺累的,每天签到,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各科成绩也都非常优秀,就拉丁语都考了个全校第三名。在我记忆里,你上课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而且拉丁语从来不及格。”   大哥明明早就知道了,还戏弄自己。不过,和大哥开诚布公,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他不用再费心编排谎言哄骗大姐,大哥会安排妥当。   不过,明台没有想到的是,明楼不仅安排了港大的退学通知书,还额外给他来了张花边小报。   面对明镜的斥责和泪眼,明台一句话也不敢辩驳,只好拿眼睛去看明楼。   没想到,这个动作也被明镜看到了。   “你看你大哥做什么?难不成还是他编排你的?”   明明就是他编排我的!   明楼语重心长地道:“明台,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姐问你话呢?说呀。”   倒是把自己择了个干干净净,明台这口气忍不下,道:“大姐,我错了,我不该去那种地方。”   “可是,也比大哥好,前一个汪曼春就不说了,76号情报处处长。后一个令仪,又是特高课的课长。”   “你说什么?”明镜手里的报纸蓦地落地。   明台觑见桂姨过来了,故意“偷瞄”了明楼一眼,嚅嚅道:“没什么?”   明楼脸上语重心长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这家里是反了天了,自己不过是去了一趟苏州,回来就变了个样。知弟莫若姐,明镜一看明楼的表情,就知道明台说的是真的。   她气得发抖,对明楼道:“你,给我好好的教训明台,不许手下留情。”   明楼应声道:“是。”   明镜又道:“教训完他,来一趟小祠堂。”   明楼眉头一跳,恭敬地道:“知道了,大姐。”   明台的幸灾乐祸只维持了几分钟。   明楼恭敬地送走明镜,连眼角都不看他一下,直接对阿诚吩咐:“打。”   一个打字,简洁有力。明台瞬间被阿诚放倒在一条冰凉的长凳上,随后,一条藤条重重落下,打得他大声痛呼,苦不堪言。   明楼边打边问:“在学校里打架斗殴,学着喝花酒,泡女人,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以后还敢不敢了?”   明台知道明楼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就是问自己以后还敢不敢告他的黑状。   万万没想到,大姐听了自己的话以后还是让大哥教训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明台道:“哥,你饶了我吧,我错了。”   明楼却不放过他,道:“以后再敢这样,你看我不……”   话没讲完,藤条又如雨点落下。   形式比人强,明台被打得一点脾气都没了,大声保证道:“我知道错了,我记住了。”   明楼见他服了软,才肯罢手。   明楼执行完家法,去小祠堂见明镜。   他本来已经打好腹稿,可是,走进小祠堂密室的时候,明楼就知道,麻烦大了。   明镜冷着脸坐在密室里,桌上,还摆着一条马鞭。   明楼一看到那条马鞭,就觉得自己上一次被抽过一鞭子的胳膊,又开始隐隐作痛。   “说吧,令仪的事情,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明镜的语气很冷静。   明楼谨慎地道:“大姐,令仪和汪曼春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哦是了,特高课比76号,还要高那么一级。明长官整天忙着升官发财,眼光也是步步高升。”明镜冷笑。   明楼皱眉,在他看来,拿令仪和汪曼春相提并论,本身就是个错误。   “大姐,你误会了。令仪,是真正值得我爱的人。”   “误会?”明镜冷冷地道:“那你告诉我,明台的话,说错了吗?”   这个臭小子,明楼心里恨得咬牙,却还是道:“大姐,你不相信你的眼光吗?”   明镜站起身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商人,哪里比得明长官,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本事。”   明楼苦笑,道:“明楼不敢有丝毫欺瞒之心。大姐,令仪将来,和你是一家人。”   得了这句话,明镜心中有了十足的把握,却还是道:“不敢有丝毫欺瞒之心,你敢说,令仪的事情,你不是一早就知道?她的行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有意无意地带出最后一句。   令仪的事情自己确实是早就知道,不过,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该告诉大姐。   明楼不方便多说,只是道:“令仪和我,是惺惺相惜,心有灵犀。”   明楼话音还未落,明镜抬手就是一鞭子,刚好落在上次的位置上,明楼猝不及防,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   这一鞭子打醒了明楼,明楼很快明白过来,明镜的重点是最后一句。此番,是来求证令仪行事是否和自己有关。   明楼心里一片雪亮。   明镜收回鞭子,厉声道:“明大公子,你长本事了。我只当你是勾践,没想到,你还是范蠡。”   大姐误会了,她以为,令仪的事情,是自己安排的。   令仪行事,确实和自己无关,不过,最后却是殊途同归。   明楼不敢让明镜知道实情,只是捂住手臂,讨饶道:“大姐,有话好说。”   明镜挥手,又是一鞭。明楼这次早有防备,却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鞭。   明镜见他不躲,心里才好受一点,道:“你这样做,对得起令仪吗?”   明楼苦笑,道:“虽九死其犹未悔。”   明镜放下鞭子,捂着脸,跌坐在椅子上。这个弟弟,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明楼幼承庭训,是什么,让一个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的孩子,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墨家残骸。   明楼不敢动,他分明看到,明镜的捂脸之前,眼眶中泪光一闪。   良久,明镜才放下手,道:“此事一毕,你就去荣家负荆请罪。”   “如果他们家愿意把令仪嫁给你,算是你的造化。”   “你以后,要加倍对令仪好。”   明楼握住明镜的手,靠着她的双膝蹲了下来,道:“姐姐一片慈爱之心,明楼不敢有丝毫违背。”   “姐姐放心,我对令仪,是真心的。”明楼到底忍不住,说了这一句。   一个是至亲的亲人,一个是至爱的女人。虽然实情不能说出,可是他实在不愿叫大姐误会自己对令仪的感情。   明镜淡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你出去吧,我和父母,还有话要说。”   明楼知道,大姐并没有相信自己。   可是,时间会证明一切,来日方长。? ☆、第 19 章 ?  上海今年的春季格外多雨,午后又下起雨来,虽然不大,但一直淅淅沥沥,洗得一院花木滴翠也似。   百叶窗半卷着,窗外是一树碧桃。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青碧的叶子,笼成一树绿茵,蔽着屋舍,映着窗棂,连手里的书页,也隐隐泛着绿色。   荣令仪跪坐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觉得手上一湿。原来是斜风入户,细雨沾衣。   她正准备拂去,却听得脚步声咚咚,沉稳有力,从楼下传来。   院子里是极旧的青砖地,檐外雨声潺潺,像流淌的山溪。一树樱花早已谢尽,绿树成荫。军校放了假,他兴冲冲地回家。   姐姐正在看书,上杉君也在。他低头看过去,是纪贯之的和歌——“悠悠羁旅客,问君可曾知。故里梅花发,幽香思旧时。”   “被我抓到了!”他一伸手,就抢过书。父亲大人历来不准看这样的书,说是容易消磨人的斗志。   他把书藏在身后,姐姐大急,他正得意,却不妨被上杉君从背后偷袭,瞬间就物归原主。   他像在梦里一样,忍不住放轻了脚步,恍惚地听着沥沥雨声。窗前的女孩子已经转过头来,看见他,惊喜地叫道:“舅舅。”   影佐祯昭慢慢走过去,道:“是你,晴子。”   他伸手拿起书,是《古今和歌集》。   书被主人保存得极好,页页平展,没有一条折痕。然而,看得出来,有一些年代了,书页里泛着黄。   拿书的手也上了年纪,青筋突出,细纹从生,不复记忆里那个少年。   荣令仪站起来,道:“我在母亲的旧物里找到这本书。”   影佐祯昭把书还给她,道:“你母亲最爱的,就是这一本。”   他此时方注意到,荣令仪罕见地穿了一身振袖和服,浅蓝的和服上绘着大片大片盛开的樱花。   荣令仪见他注目,有些羞涩地问:“舅舅,不好看吗?”   “好看。”影佐祯昭慢慢地道,神色间是鲜有的怅惘。   晴子这样打扮,真像她的母亲。   荣令仪察言观色,道:“我只当母亲巾帼不让须眉,没想到,却也爱这样的书。”   影佐祯昭坐下,道:“你母亲从前的日记,和这些书放在一起,你有空,就看一看吧。”   他说完这句,脸色渐渐严肃:“姐姐的志向,不是做一个战士。正因为她的软弱,才失去了性命。”   “晴子,你和你的母亲很像。可是帝国需要的,是从血与火中砥砺出的人才。我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样。”   荣令仪笑了笑,跟着落座:“舅舅对我最近的做法,很不解?”   影佐祯昭没有答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荣令仪道:“藤田芳政在特高课,挨个请新政府的官员喝茶,还直接逮捕了军事委员会统计部常务次长。这一招敲山震虎,不是舅舅授意的吧?”   她不等影佐祯昭答话,又道:“藤田芳政之所以要杀鸡儆猴,是想迫不及待地树立威信,而我,不需要。”   “南田洋子死之前提到,新政府内部的奸细,就要被她挖出来了。藤田芳政凭借这一点,想找出这个奸细,及早立功。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没用。”   荣令仪俏皮地皱了皱鼻子,道:“特高课许多人,对我这个空降兵,颇有不服。藤田芳政行事张扬,我暂避锋锐,正好可以看清,哪些是可以收归己用的人才。”   “毕竟,舅舅的吩咐,是接手特高课,而不是查出南田洋子的遇刺的真相。”   影佐祯昭放下茶杯,道:“不错的思路。”   荣令仪替他续上茶:“特高课、76号、新政府,虽然都是为帝国效力。但是,对峙隔阂由来已久。”   “现在,藤条芳政自愿出头做这个黑脸,我十分感激。作为答谢,我会替他收拾后面的烂摊子。”   影佐祯昭嘉许地笑了笑,道:“晴子,你很聪明。”   荣令仪自信地道:“舅舅,我虽然不能保证把特高课、76号、新政府凝成铁板一块。但是,在76号和新政府,必须要有属于特高课的势力,而不只是监视监听。”   “阴谋诡计固然有用,可是,终究成不了气候。有阴谋就会有破绽,端看对方的人高明不高明。”   “不如借势而动,施以阳谋。”   藤田芳政对荣令仪提议的在海军俱乐部举办舞会一事,十分不满。   他直接了当地道:“上杉课长,南田课长玉碎,目前,特高课应该展开全面的大反扑,而不是欢歌热舞,粉饰太平。”   荣令仪不以为忤,道:“这个舞会,正是为了配合藤田先生的雷霆行动。”   “是时候该隆重地介绍藤田先生了。”荣令仪笑了笑,道:“请藤田先生务必打扮得精神点,今天晚上的舞会,你是主角。”   高木没有想到,荣令仪在拒绝许多人后,居然答应了自己的邀请。   滑入舞池时,他还有些恍惚。   荣令仪忍不住笑了,道:“怎么,高木先生,和我跳舞,让你为难了吗?”   高木回过神来,忙道:“并没有,上杉课长能够赏脸,我受宠若惊。”   荣令仪意味深长地道:“没有为难就好。”   高木正思索她的意思,荣令仪却换了话题:“藤田先生今天很精神啊。”   高木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藤田芳政依然穿着笔挺的军服,但理了发,又修过胡子,看起来倒年轻了好几岁。   高木道:“藤田长官,是老将黄忠,老而弥坚。”   荣令仪问道:“高木先生也看三国?”   高木谦虚地道:“三国这本书,谋略艰深,我不太能领略。不过,书中的一骑讨,和帝国历史颇有相通之处。”   荣令仪微微思索,道:“高木先生所说的,是川中岛合战?”   高木吃了一惊,他知道荣令仪从小在中国长大,熟读三国,并不出奇。因此,他故意提到了帝国的历史。可明显,荣令仪对帝国的历史也熟谙于心。   他不由正色道:“上杉课长渊博,我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不过是略知皮毛。”荣令仪道:“三国猛将如云,最有资格一骑讨的,是温候吕布。”   “不过,对吕奉先,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句话。”   她有意停顿,高木果然问道:“哪一句?”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   “不然,岂不枉做三姓家奴?”   高木心头剧震,他方要说话,舞曲却正好结束。   荣令仪含蓄地竖起一根手指头,道:“高木先生,请三思而后行,我先失陪。”   ? ☆、第 20 章 ?  明楼和阿诚到海军俱乐部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舞会已经开始了。   明楼一眼就看见舞池中的荣令仪。   荣令仪穿了一袭酒红色长裙,艳光四射,光彩照人。一头乌发松松绾在脑后,胸前别了一只纯白的大马士革玫瑰,含苞欲放,仿佛还带着露珠。   为了压住裙子,荣令仪罕见地化了浓妆,雪肤花貌,烈焰红唇。可是,她身上却有一种铅华掩不住的气质,像胸前的白玫瑰一样,纯白无暇。   朱砂痣是她,白月光也是她。   明楼看着高木搭在荣令仪腰间的手,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一曲终了,荣令仪从侍者手里拿过一杯酒,坐在沙发上,慢慢啜饮。   忽然身边一沉,她回头看过去,是明楼在旁边落座。见她看过来,举杯示意,勾唇一笑。   两人隔得极近,她一回头,差点擦到明楼的脸。荣令仪想起除夕之夜在明家闹的乌龙,脸上不由微微一红。   大厅内暖气很足,明楼一进来就脱了大衣,只穿着三件套正装。   荣令仪只觉得贴在身侧的那条腿结实有力,因为主人的身体前倾,肌肉微微崩紧,蓬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过来,灼得人心慌意乱。   荣令仪不由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明楼笑了笑,道:“这里空气闷得很,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荣令仪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   荣令仪出了海军俱乐部,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她的裙子是真丝质地,有些轻薄,为了好看,底下只穿了一双透明的丝袜。虽然出门时披上了大衣,但温差过大,颇有几分不适。   明楼脱下大衣,裹住荣令仪。他的大衣又大又长,把荣人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   汽车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疾驰。   明楼大衣上有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那味道极淡,像空山新雨。   荣令仪闻着这个味道,奇异的觉得十分安心。车子在向前走,她却觉得眼皮越发沉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是谁开了窗,有冷风透进来,她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杏儿。”   一双温暖的手拂过她的脸,她本能地依偎过去,那温暖毫不迟疑地拢住她。   什么东西在脸上轻柔地触碰,拂过她的额头、眼睛、唇角。   她想要挥手,却挣不脱,不由伸出舌头,试探地一舔。   舌头刚伸出来就被捉住,顽皮地啜舔。她想要反击,却总是错过。   她不由想起小时候逗猫,毛茸茸的小奶猫扑腾跳跃,却总是抓不住她手中的毛线团。   她恼了,忍不住合拢牙齿一咬,耳边传来低低的抽气声。谁在笑着低斥:“坏姑娘。”   她置若罔闻,过了一会儿,世界清净了,她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汽车熄了火,停在路边。   车窗外是晕黄的路灯,灯光极暗淡,像一只只似睁非睁的渴睡的眼。   怕荣令仪睡得不舒服,明楼取下她别在脑后的插梳。发髻散了,两鬓的头发纷纷垂落。   拂在脸上,微微有些痒,她下意识地蹭了蹭,明楼已经伸手,无限爱怜地替她捋在耳后。   车内馥郁着玫瑰的甜香,明楼的目光流连在荣令仪的脸上。想是睡得沉了,她五官舒展,和平时相比,有一种别样的稚气。   明楼忍不住微笑,他今夜本来安排了别的计划。可是此时,却不忍心叫醒荣令仪。   只是,要放弃,他又实在不舍。   明楼犹豫了一下,松开怀抱,小心地替她掩好大衣,坐到前排,重新发动车子。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太阳还未升起。远处的地平线上漏出一抹雨过天青色,像烧得极好的釉彩。   荣令仪睁开眼,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野地,远处有几户人家。低矮的屋顶上,袅娜着几缕炊烟。   明楼靠在她的身侧,手臂舒展,轻轻将她笼在怀里。耳畔是他的呼吸声,平稳漫长。荣令仪心里诧异,叫了一声:“明大哥?”   明楼嗯了一声,含糊地道:“阿诚,你先等一等。”   荣令仪忍不住失笑,又叫了一声。明楼这才清醒,下意识地伸了伸手臂。   他的手臂被荣令仪枕了一夜,一伸才觉察出麻痹来。本来应该是极难受的,像无数蚂蚁啃噬的刺痒。   可是,他却觉得那刺痒一直痒到心底,痒得他蠢蠢欲动。   荣令仪何其敏锐,见他动作一滞,哪里猜不出他手麻。她心里不忍,忙伸手替他轻轻按揉,又问道:“这里是哪里?”   明楼笑了笑,道:“苏州。”   荣令仪吃了一惊,道:“怎么开到苏州来了?”   明楼不答话,伸手摘下她胸前别着的那枝白玫瑰。过了一夜,玫瑰已经打蔫,花瓣都泛着卷。   明楼把花袖在手里,勾唇一笑,道:“令仪,我给你变个魔术。”   他的手微微一动,再翻过来,手里的玫瑰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种障眼法,荣令仪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原理。不过,她并不打算揭穿,只是微笑:“花没了,你得赔我。”   明楼打开车门,下车,道:“我赔你这么多,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荣令仪将信将疑地下车。   她一下车,就怔住了。道路两旁的地里,种着无数红玫瑰。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天际,红色的花海也随之延伸到天际。天色还黯,她看不清玫瑰的红色。是嫣红?绯红?朱红?还是荔枝红?虾壳红?杜鹃红?   可是,她直觉红得不能再红了,像灼然的野火,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点燃冻石一样的天空。   明楼道:“这是明家的花田,每一瓶明家香,都从这里精炼、萃取。”   有风拂过,无数玫瑰轻轻颤动,空气里芳香馥郁。荣令仪深吸了一口气,道:“真美。”   太阳渐渐升起,玫瑰的轮廓渐渐清晰,含着苞,打着朵,缀着露珠。   远处的炊烟灭了,遥遥看见人影,是看守花棚的村妇牵走狗过来。   走得近了,村妇认出明楼,赶忙问好:“大少爷。”   明楼微笑点头。   荣令仪站在他身旁,村妇瞧见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一时拿不定该怎么称呼。   明楼瞧出来了,怕荣令仪窘,忙将人打发走:“阿五嫂,你去做事吧,我就是来看一看。”   那村妇赶忙退下,步子中还带着困惑和迟疑。   荣令仪到底没有明楼那样若无其事的脸皮,她的手向外,轻轻一挣,却被明楼不容置疑地再次握紧。   荣令仪红着脸低声道:“叫人看见了。”   明楼低低一笑,道:“无妨。”   他慢慢地道:“令仪,我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说完,他松开手,微笑着单膝跪地,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黑丝绒的衬布上,静静躺着一枚祖母绿的戒指。宝石周围镶着一圈细钻,珠光剔透,宝光潋滟,如露如幻,交相辉映。   黑色的西裤跪在尘埃里,宝石泛着荧然的幽光,他托在手上,仿佛托着整个世界,小心翼翼,等她拿起。   明楼的声音极温柔,他道:“令仪,嫁给我,好不好?”   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勾出一个微笑。那微笑像初春的冰雪,一分一分,还未成型就已经融化。   我答应你,她在心里默念。   暗沉沉的夜里,是谁在说:“以时为姓,以雨为名,所以,你在军统的代号,叫时雨。”   耳边仿佛又响起淅沥沥的雨声:“晴子,你这样打扮,真像你的母亲。”   “杏子的女儿,注定要成为帝国之花。”   晨光初露,永夜破晓。而她,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中,看不到黎明。   想是她沉默得太久,明楼脸上的微笑渐渐淡薄。可是,眼睛里却有一种执著的狂热,一点一点灼痛她的心。   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刹那,她爱的人,正以一种虔诚的姿态,等着她的答案。只要说出那三个字,她的幸福,就触手可及。   荣令仪忍不住别开脸,即使回避,她仿佛也能看到,他的眼睛,正在深情而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她忍不住开始发抖,清晨的凉意顺着呼吸,一点一点,渗进心里。她垂死地挣扎,却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   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缥缈地,从胸腔里泛出来,软弱无力:“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她竭力昂起头,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花田。无数玫瑰正在绽放,鲜艳欲滴。她的眼睛里,到处都是怒放的红色,灼灼燃烧,铺天盖地。   对不起,我爱你。可是,我不能答应你。   泪水滑落,像钻石一闪。   一只手温柔地拂过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明楼低声道:“令仪,别哭。”   他已经站起身,脸上重新带着微笑,道:“好姑娘,别哭。”   荣令仪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明楼把她揽在怀里,道:“我跟大姐说,这个戒指太老气,你一定不会喜欢。”   “可大姐却说,这是母亲的戒指。据说是我外祖母的遗物,一代接一代,总要传给明家的儿媳妇。”   “我也觉得不好看,要不,以后,我们再选个别的?”   哪里是戒指的原因,她知道,他也知道。可是,他这样体贴,不问原因,插科打诨。   荣令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头。   明楼叹了一口气,道:“我挨了大姐两鞭子,开了半夜车,又求婚失败。现在,女朋友还哭得厉害。”   “我想,我这一天,总该有点开心的事情。你说,叫我的女朋友擦干眼泪,笑一笑,好不好?”   她终于笑了一下。   明楼微微俯身,亲在她扬起的唇角上,一触即离:“很甜。”   她的眼眶里还残留着眼泪,脸却红了,道:“胡说什么?”   “我说,我的女朋友很甜。”明楼微笑,道:“我太心急,我的女朋友,大概还没有准备好。”   “可是,没有关系,我会等她,一直等她。”   “你说,让我的女朋友允许我等她,好不好?”? ☆、第 21 章 ?  重新分章,后面是新内容,一定要看,小天使们么么哒哒。   =============================   明台学会抽烟,叫阿诚知道了,非但没挨骂,阿诚还送了他两条好烟。   明台很疑惑,为什么香烟上还盖着76号的章。阿诚的解释是,76号和重庆政府勾结,走私。   明台将信将疑,他把香烟的批号偷偷揭了下来。   没过多久,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释。原来,新政府为旧政权提供供求渠道,这在军方上层,根本就不是秘密。   军统局与汪伪政府高层官员在租界内外合资走私生意,汪伪政府的人通常用占有的港口、机场和码头,作为入股的条件,而军统局上层才是整个交易的最大股东。   明台遍体生寒,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辜负大姐的期望,投身军统,想做的,是一个看不见的战线里孤军奋战的勇士,是一个慷慨悲歌曲线救国的刺客,是一把扎进敌人胸膛的刺刀!   可是,他抛家弃学为之奋斗的理想,竟然早就染上尘埃。   明台怀疑,阿诚就是故意的。故意让自己知道,除了黑和白,还有灰色。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就是中间色、中间人。不必再腆着脸,说什么民族大义,讲什么英雄侠义。   明台第一次觉得很孤独,他忍不住想,如果令仪知道了这一幕,她会怎样想。   明台拖着沉重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身后,是于曼丽的哭声。   大街上车水马龙,他走走停停,再抬头时,看见了荣公馆的大门。   他恍恍惚惚,脚步却像有意识一般,自动跨进荣公馆的大门,在小丫鬟的带领下,坐在花园等荣令仪。   花园里的一树藤萝已经谢了,只留下青碧的叶子。层层叠叠,暗影重重。   荣令仪来得很快,明台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他只是道:“令仪,加入军统,你有没有后悔?”   明台神色颓废,眼里却有执拗的不肯熄灭的火光。他是从哪里受了打击?   荣令仪不答反问:“你问我这句话,是你后悔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比自己冷静。不,这一刻,明台分不清楚,荣令仪究竟是冷静,还是冷漠。   明台怆然而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荣令仪讶异,道:“我该知道什么?”   明台道:“你不该知道。”   “不,你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你和我大哥,就是一类人。”   “你们行走在世界中间,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什么是黑色,什么是白色,你们根本不在乎!”   “不,你们不但不在乎,还看不起那些在乎的人。”   “轻而易举,就打破别人的理想。白雪沃泥,生宣染墨,谁会在乎!”   明台说完,踉跄着就要起身。   他的话,无头无尾。一腔邪火,随意抛洒。可是,荣令仪却懂了。这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对峙,是屈从,还是坚持?   橘枳生地不同,可是到底同出一门,不像自己,歧路穷途,归途难问。她心里一恸,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   “站住。”荣令仪按捺住胸口翻滚的情绪,冷冷地道。   明台回头,挑衅地看着她。   她被他那样无礼地注视,却突然明白了。明台挣扎痛苦犹豫彷徨,并不是他不会取舍,而是他无法忘记初衷。   执迷于破解谜题,穷纠真相的自己,有多久没有回顾自省?   荣令仪直视着明台的眼神,道:“沧浪污我,我污沧浪。”   “明台,你濯足且不足,尚要濯身乎?”   当头棒喝,宛如雷击,明台僵身而立。   荣令仪已经起身,自顾自地离去。   乌云汇聚,一霎急雨,打得落红成阵,草木倾颓。   荣令仪越走越急,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追上来给她送伞,却被她摆手拒绝:“拿到花园给明先生。”   她心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句话——“我度旁人,旁人度我!”   明台没有要小丫头的伞,大雨如瓢泼,打在他身上。很快,他就全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明家小公子,明小少爷,平生第一次这样不修边幅。可是,他心里却极畅快,沧浪是有清浊,但濯足还是濯缨,全由自己!   明台的心理变化,全部落在明楼眼里。毒蜂就要来上海,事不宜迟,明楼下令毒蝎营救劳工营战俘。   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三天后战俘就将被送往日本。   而事实上,这次行动中,明台会再次和黎叔合作。黎叔,是地下党,也是明台的亲身父亲。   明台的行动,多次和地下党有交集,潜移默化中,他对地下党产生了好感。   明台以为,他与地下党合作,是迫于现实,不得已而为之。   他没有想到的是,所有事情的背后,都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   眼镜蛇的弟弟,怎么可能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军统间谍!   明台与黎叔讨论营救劳工营的合作事宜。果不其然,谈完合作后,明台向黎叔提出申请,想要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的申请,很快,就出现在眼镜蛇的案头。   是夜,灯火昏昏。   “大哥。”阿诚推开门,焦急地道:“日本人刚刚端了一个中/共地下党的窝点,就在采石场附近的小镇。”   “你说什么?”明楼霍然站起身,道:“消息是怎么泄露的?为什么会出问题?”   阿诚不语。明楼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简单的行动,也会出岔子。   其实明楼也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关键是明台到底有没有危险。   明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日本人是三点钟行动的,明台是十一点多出的门,他应该没赶上。”   阿诚犹豫了一下,道:“荣小姐也参加了任务。”   明楼大惊,道:“令仪是情报组,为何也会参加任务?”   阿诚道:“黎叔这边人手不足,请求支援,立春安排的人里面,有荣小姐。”   “乱来。”明楼啪地一掌拍在桌上,道:“简直就是乱来。”   他吩咐道:“马上,你马上赶去采石场,支援明台和令仪。”   阿诚应声出门。   明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出一张特制的信纸,开始写申请。   他原本想,自己没有办法冷静地安排荣令仪出任务,荣令仪不由自己指挥,也好。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与其束手无策地等待她的消息,倒不如把她划到自己的麾下。至少,他能知道,她会遇到怎样的危险。   时间倒回到五个小时前。   明台拎着食盒走到小镇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撤离,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乱七八糟地躺着几具尸体。   这些尸体,除了田营长之外,都是医疗站的医护人员。   而这个医疗站,他们踩点时曾经部署过的地方。   明台心下大惊,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他在小镇上耐心地潜伏,等到天黑了,才潜入医疗站。   夜晚的医疗站,暗影重重。明台四下翻找,一无所获时,却发现,对面窗户外走过一个人影。   有人来了!明台立即藏在门后,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尖刀,准备偷袭。   一个人走了进来,明台趁其不备,大步抢出,先发制人。   没想到那人反应极迅速,明台没能占到便宜。不过片刻,两人就拆解了十几招。   明台越打越觉得熟悉,他略一犹豫,对方立刻就占到上风,一把枪顶住他的太阳穴。   月亮移到中天,一抹月光从窗户里透进,照得明台清秀的五官分外清晰,那人挪开枪口,惊讶地道:“明台?”   “怎么是你?”两人异口同声。   荣令仪摆了摆手,道:“你先说。”   明台道:“我奉上级命令,营救劳工营战俘。”   荣令仪避重就轻地道:“我也一样。”   “一样?”明台道:“我可没听说这次行动你要参与,踩点行动,也只有郭骑云,没有你。”   荣令仪道:“我是临时调拨,我的身份,不适合过多出现在这里,我只负责行动。”   她说她的身份,是指上杉晴子。   明台却压根不信,他和令仪虽然在不同的小组,但上级都是明楼,而大哥根本不可能给令仪下这样的命令。   “你到底是什么人?”明台压低声音问道。   荣令仪淡淡地道:“我是你的战友。”   明台道:“除此之外呢?”   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道:“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明台咬牙,道:“我不和我不信任的人合作。”   荣令仪笑了笑,针锋相对地道:“我却和你恰恰相反。”   因为计划泄露,日军增加了火力,营救行动变得十分困难。   敌我力量悬殊,荣令仪和明台都打光了子弹。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阿诚带着四个人,从天而降,瞬间扭转战局。   击毙所有敌人,阿诚焦急地问道:“明台,荣小姐,你们没事吧?”   明台道:“没事。”   荣令仪却注意到,阿诚没有和黎叔交谈,很明显,他站的立场,是在军统这边。   她一直以为,明楼和阿诚的身份,是中/共地下党。上次击毙叛徒许鹤,阿诚的出现,也证实了这一点。   可是,显然,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盘踞在军统上海站的,除了毒蝎,还有毒蛇,也就是她不曾见过的上级。   荣令仪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揣测。   可是,以明大哥谨慎的性格,明楼和阿诚的身份,不能查证,一查就会打草惊“蛇”。   荣令仪看着四个人里面某张眼熟的面孔,迅速拟定了一个计划。? ☆、第 22 章 ?  深夜,重庆的一栋小洋楼里,戴笠正在办公。   明亮的电气灯光下,漆黑的办公桌亮得可以照出人影。几张标着“军事秘密地图”的照片摊开在桌面上,最上面一张绘制的是杭州市的主要街道和京杭大运河港口,比例严谨,清晰准确。   地图左上角标注了一行小字,南支那五万分之一图·杭县009号·军事秘密。右下角的落款是参谋本部陆地测量总局支那先遣军之帝国之花绘制,大正六年测图。   “大正六年?1917年。”戴笠陷入沉思。   良久,他从档案柜里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   信纸上写道:“杏子,来信已收悉。你的处境,我感同身受,忧心忡忡,五内俱焚。我已向军部申请,下月来支那,届时你我即可相见。你临盆在即,切勿忧思惊惧,一切有我。   鸠占计划,我原不同意,奈何老师一意孤行。老师不知我已交申请,若他知晓,不会同意。不必再来信,以免节外生枝。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上杉正和,大正六年八月十七。”   信尾附了一首和歌——“两处相思苦,风雨早满城。舍身终不悔,犹盼与君逢。”   戴笠的脸色极其难看,二十三年前的那个秋日又浮现在眼前。   深秋,阳光淡薄,照到幽深曲折的小巷里时,已经没有一丝暖意。青石板的巷道上,落满金黄的银杏树叶。他穿着一身长衫,从医院匆匆赶回家里。   长衫有些薄了,挡不住风。他却觉得心头火热,就在两小时前,燕婉为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鸡汤是出门时候炖下的,现在回来拿,时间正好。因为手头拮据,他们并没有请佣人。如今燕婉一个人在医院,虽然有护士照料,他还是不太放心。   想到这里,他加快了步子。   等他赶回医院,燕婉累得狠了,喝完鸡汤就睡着了。   他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给燕婉擦了擦脸和手,又替她换了有些血腥气的外衣。   燕婉一向喜洁,他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准备带回去洗。却在叠衣服时,触到了一块手感不同的布料。   那个地方布料略微厚一些,他伸手捻了捻,一下子就分辨出是一个暗袋。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燕婉生孩子时还不忘带在身边。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暗袋,一张折叠的信纸飘了出来。   一瞬天堂,一朝地狱。   许多被他无意识间忽略的细节一下子就清晰地浮现出来。   燕婉原本喜爱书法,每日都要练字,可是,最近一年,却从未提笔。燕婉的性格和饮食习惯也和之前颇有不同,他只当是怀孕所致,却没想到……   鸠占计划,到底是什么计划?顾名思义,他第一个想到的词,是鸠占鹊巢。   枕边人换了一个,他却丝毫没有察觉!而真正的燕婉去了哪里?他眼前一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最有可能的结局。   一模一样的五官,迥然不同的气质,他注视着“燕婉”沉睡的脸。良久,若无其事地把信纸装了回去。   这么多年,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怎么会有人费劲心力,布下这样一个局。   直到看到这张照片,他才明白。这个计划,针对的不是他,而是整个中国。   漂洋过海的东洋樱花,“燕婉”只是其中一朵。不,她不是“燕婉”,应该叫她——影佐杏子。   夜已经深了,副官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却不敢出言提醒。时雨拍回的照片,一冲洗出来,局座就陷入了沉思。   副官心里极其不解,1917年日本间谍测绘的地图,放到九一八事变前可能是颇有价值的情报。   可是现在,日军侵华的之心昭然若揭,路人皆知,不再需要这个佐证。也不知道局座为何会对着这几张照片看这么久?   三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一室寂静。   副官拉开门,发报员递给他一纸电文。他关上门回来,戴笠吩咐道:“念吧。”显然已经被敲门声打断沉思。   “毒蛙来电:时雨调查毒蛇身份,是否告知?”   毒蛙就是许福,戴笠笑了笑,道:“时雨问许福,显然是在问我。这孩子,是投石问路来了。”   副官恭敬地立正,并没有答话。   然而也不需要他答话,戴笠道:“给毒蛙回电:有求必应,顺其自然。”   两千公里外的上海,荣令仪也在沉思。   戴笠命她拍回影佐杏子的遗物,此举显然大有深意。荣令仪斟酌再三,没有拍影佐杏子的日记,而是拍了几页地图。   一支黄金的平打簪在她手上飞速转动,簪子头部,圆形的弧面上,伸出三朵精致的杏花。   杏花的花心是一颗海水珍珠,周围的花蕊上,攒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碎珠。   以前,每逢她过生日,荣太太总要她戴这根簪子,她一直不解。   但是,自从戴笠要求她带着这根簪子出现在影佐祯昭面前,并顺利获得上杉晴子的身份以后,她就明白了。这个簪子,估计就是影佐家的信物。   只是姆妈,到底是蒙在鼓里,还是知情人?   簪子时日已久,珍珠有些发暗。荣令仪端详良久,发现花朵上最大的那颗珠子,斜径着伸出花瓣外,显然不符合美学。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扶正。却不料,珍珠方一归位,簪头圆形的弧面就从中间弹开,落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到:“女儿,如果你发现这张纸条,我已经遇害。速回日本,找你的舅舅,影佐祯昭。母:上杉杏子。”   这个笔迹,和上杉杏子日记里的笔迹,一模一样。   荣令仪手里的发簪蓦地滑落。   簪子掉在桌上,一声脆响,珠子滴溜溜滚了一地。荣令仪忍不住闭上眼睛,良久,才捡起散落一地的珠子,连着簪子一道,收进一个信封。   信封被火漆封缄,荣令仪打开门,吩咐门口的宪兵:“立刻,把这封信送给影佐中将。”   午后,一家幽静的茶室。   茶室布置得古色古香,雅间里,三张黄梨木的椅子呈品字,围着一个雕花茶几。茶几是中空的,底下搁着暗红的炭火,炭火上,铜壶轻响,泉水微沸。   茶几背后,立着一道四折屏风。屏风上面,绘着梅兰竹菊。黑漆为底,绘画描金,又透出一种富丽堂皇。   铜壶旁边摆着一个紫砂茶壶,和两个茶杯。茶杯已经斟上茶水,热气袅袅,温度正好。   访客来了,毕恭毕敬地站在茶几前。   “坐。”荣令仪示意。   许福恭身坐在下首。   “我上次交代你查的人,查到了吗?”   “幸不辱命。”许福道:“大小姐画上的人,是军统076班的学生,叫余杭之,外围成员,目前由毒蛇调配。”   “这张画,还请大小姐收好。”   许福把卷起来的画像递给荣令仪,荣令仪没有打开,直接把画像投到炭火里。薄薄的一页纸,很快化为灰烬,许福机警地打开窗户,散去烟气。   荣令仪烧完画,把一盏茶递给许福。   许福双手接过来,喝了一口。   “茶水怎么样?”   “醇厚芬芳,齿颊留香。”   荣令仪淡淡地道:“原来,福叔并不懂茶。”   “我是个粗人,原本就不懂这些事情。”许福谨慎地道:“大小姐叫我来,恐怕也不是为了喝茶。”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可惜了,为了配这个茶,我给福叔精心准备了一个好故事。”   “现在看来,不过是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不过,你不懂也没有关系。”   “你背后的人,应该懂。”? ☆、第 23 章(小改) ?  荣令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三个月前,福叔给我讲的故事,我一直记忆犹新。”   “我之前觉得,福叔真是讲故事的高手,抖足了包袱。连故事中男女主角的名字,都直到最后一刻才肯揭晓。”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为何没有提到时燕婉的名字,反而是先提到了上杉杏子?或者说,影佐杏子?”   “我的母亲,时燕婉,在故事里,从日本回来仍然难舍旧爱,抛家私奔,想来性格自有其坚毅的之处。可是,在知道所托非人时,竟然不质问一句,就匆匆离开。”   荣令仪似笑非笑地看着许福:“福叔,你觉得,这样合理吗?”   许福浑身一凛,荣令仪却笑了笑,道:“你不必紧张,不合理的地方,还有很多。”   “时燕婉既然和我姆妈是最好的朋友,可以临终托孤。那么,为什么时燕婉离开戴笠时,不去找我姆妈,而是投奔一个在异国结识的朋友?”   “按照正常逻辑,如果她去找我姆妈,就不会引发后面的悲剧。”   “故事的关键就在于不符合正常逻辑。因为正常的逻辑,编不出这样的悲剧。”   “所以,你们无视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硬生生把剧情扭转到悲剧的结局。”   “福叔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是为了最后那个信封做铺垫——顶替上杉晴子,进入特高课。”   “可是,你们为何要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身在军统,上级的吩咐,不管是否知道原因,我都应该执行。”   “这个故事,真的是画蛇添足吗?”   “不,你们不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杯盖在茶盏上滑过,磕出一声脆响。荣令仪肯定地道:“影佐杏子,不是过客,而是故事的主角。”   “如果这样理解,许多不合逻辑的地方就能说通了。”   “时燕婉在日本留学时,身份被日本人看中,成为鸠占计划的目标之一。”   “她回国后,影佐杏子杀了她,并顶替其身份。”   “我上次交给你背后的人的照片,也可以辅证这一点。”   “我查阅特高课的相关文件,知道了鸠占计划的内容——1916年制定,1917年满清复辟之后正式启动。”   “计划甄选了许多在日本留学的中国权贵富豪的子女,时燕婉,只是其中的一个。通过整容,冒名顶替,从而达到鸠占鹊巢的目的——这也是鸠占计划名字的由来。”   “不过,鸠占计划并不只是为了鸠占鹊巢,而是作为日军的先遣军,为侵华做准备。这些女间谍,有一个好听的代号,叫做帝国之花。”   “然而这个计划有极大的缺陷,因为整容,有很大的风险。能够成功顶替的,十中无一。”   “我看了影佐杏子年轻时候的照片,和我极其相似。不,应该说,和时燕婉极其相似。”   “只需要几个小手术,就能做到一模一样。这也是她能够成功卧底的原因。”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影佐杏子不在日本杀掉时燕婉,顶替时燕婉的名字回国。毕竟,时家大小姐的身份,比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戴夫人身份响亮得多。获取情报,也更为便捷。”   “直到我看到影佐杏子的日记。”   “影佐杏子虽然出身在一个热衷政治的家庭,本人却性格柔弱,没有什么政治倾向。”   “她和她父亲的学生上杉正和情投意合。根本就不想顶着一张别的女人的脸,去执行什么鸠占计划。”   “她不能违逆她的父亲,又割舍不下情郎。内外交迫之下,影佐杏子生了一场重病。”   “等她病好,时燕婉已经回国,并且和戴笠私奔。”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影佐杏子杀了时燕婉之后,只好暂时留在戴笠身边,徐徐图之。”   “没想到的是,很快,她就怀孕了。”   荣令仪笑了笑,道:“后面的事情,不用我多说了。”   “影佐杏子生下一个女婴,却不知为何被戴笠识破身份,匆忙出逃。”   “戴笠不愧是未来的军统局长,凭单人之力,杀了影佐杏子和来华接应影佐杏子的上杉正和后,还能从容地一把火销毁证据。”   “那个女婴,虽然不是时燕婉的骨肉,却也流着戴笠的血。”   “于是,戴笠借用时燕婉的名义,把女婴托付给我的姆妈。”   “那个女婴,就是我。”   荣令仪喃喃地道:“我的生母,不是时燕婉,而是影佐杏子。福叔,你说,我说得对吗?”   许福无法回答,荣令仪所说的,远远已经超出他知道的范畴。而显然,荣令仪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从一开始,荣令仪就说了——“你不懂没关系,你背后的人,应该懂。”   他只是一个传话人。   荣令仪淡淡地道:“这才是你们编故事的真正原因。”   “1933年,影佐祯昭任参谋本部中国课课长。1934年,再任驻上海武官。”   “影佐祯昭的外甥女,不知身世,被养在上海荣家,是一着可以利用的好棋——这才是戴笠派你来的真正原因。”   “却不料,戴笠的计划被我姆妈无意间打破。”   “这个计划,有很大的风险,戴笠也就顺水推舟地放弃了。”   “1938年,影佐祯昭调任陆军省军务课课长,参与指导对华战争。1939年策划建立汪伪政权,建立“梅”机关,任机关长。”   “影佐祯昭的身份和重要性,和四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戴笠决定冒险启用这枚棋子。”   “我’顶替’上杉晴子,有很大的几率,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于是,你们苦心杜撰了这个故事。”   “在我心里,先入为主地种下仇恨的种子,希望仇恨,能够蒙蔽我的眼睛。”   荣令仪冷嘲地笑了笑:“一个不能清楚地分析事情真相的间谍?是合格的间谍吗?”   “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份答卷,戴局长会不会满意。”   “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叫他放宽心。”   “我从小由姆妈抚养长大,我的母亲,是苏宁脂,父亲,是荣耀祥。”   “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信仰!”   铜壶里的水沸腾得厉害,壶口飘出滚滚白雾。雾气背后,荣令仪的面孔似幻似真。   许福瘫坐在椅子上,荣令仪让他做一个传话人,可是,知道太多的传话人会有好处吗?   局座的性子,许福十分了解。白雾扑倒脸上,还尤有余温。五月,春末夏初,气候温和,许福的背脊里却窜上一股凉意。   荣令仪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上茶水,端起来喝了一口,道:“福叔,故事听完,你可以走了。”   她明晃晃地端茶送客,却还生怕自己不懂,还出言点名。   许福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走出茶室,连门都忘记关。   荣令仪站起身,亲自阖上雅间的门。   她关上门,走回座位,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了屏风面前。   屏风上,一树寒梅,凌雪而开,枝干虬结,蜿蜒盘曲。画的右侧,用行楷题了一首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 ☆、无责任番外四 ?  ====================   你们要的重生门番外后续   ====================   如果生命是一场旅程,那么,回到原点时,我不希望再次面对同样的风景。   荣令仪醒了。   这是1933年。   是日军兵不刃血进占承德、热河沦陷的那一年。   是赵登禹部于长城古北口与日军激战的那一年。   是中日签订《塘沽协定》的那一年。   也是中央红军大学、红军步兵学校、红军特科学校成立的那一年。   荣石走了,带着抗日救亡的信念回到沦陷的承德。   荣令仪还是成为一个进步学生,递交了入党申请。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申请很快就批了下来。今天下午,南方局的同志会和她见面。   这和她记忆里,有很大的出入。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轻轻搅动桌上的咖啡,醇香四溢,是上好的蓝山。   见面地点是在赛维咖啡馆。   人还没有来,荣令仪忍不住对这位未曾蒙面的特派员同志产生了一些好奇。   有品位、挑剔、年纪应该不大,有海外背景?荣令仪打量了一下室内的装潢,补充了一点,还懂情趣。   门“咿呀”一声轻响,侍者引着一个年轻男子走进来。面容英俊、眉峰秀颀,穿着一身手工的西装,身姿挺拔,风神秀彻。   接收到她的视线,嘴唇一抿,勾出一个微笑来:“令仪。”   正是明楼。   怎么会是他?   “明大哥好。”荣令仪心念电转,站起身道:“朋友约的我,看来,我弄错了地点。”   侍者关上门出去。   明楼不置可否,走到荣令仪身旁坐下,拍了拍椅子,示意:“令仪,陪我说说话。”   荣令仪笑了笑,拿起手包,道:“明大哥,我有急事。改日,我再陪你聊天。”   明楼手一抬,握住荣令仪的手,一张缺角的法币被递在荣令仪手里:“令仪,我代表中/共中央南方局特派委员跟你讲话。”   走不成了,荣令仪被动地坐下。   事情一定有哪里不对。   以明楼的性格,看到自己的档案。知道是认识的人,为了避免暴露,就绝对不会和自己见面。   他要求见面,只会有一个原因,他迫不及待地要告诉自己他的身份。   可是,为什么?   这辈子前15年的人生,和上一辈子有很大的不同。   上辈子,她到了巴黎才知道明氏三兄弟。   而这辈子,她和明台青梅竹马,早就认识。   甚至明大哥,对自己也颇有耐心。   明楼,绝对不会是一个愿意陪孩子玩耍过家家的人。   过家家……想到这三个字,荣令仪脸上飞红。曾经的荣令仪不懂那本杂志,现在的荣令仪不会不懂。   明楼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他对自己,既像妹妹,又像情人。   她才回来,还没有来得及理清过去所有的事情。家国已成战场,情场,实在太微不足道。   更何况,在原来的轨迹里,二十岁的她,才会和三十岁的明楼有交集。   荣令仪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自己,她还在长个子,掩在衣物下的身体还看不出起伏。   荣令仪不能想象,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有想法。   可是,明楼的做法又由不得她不多想。      她心里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却掩饰得极好,立正道:“见过特派员同志。”   明楼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叫我明大哥吧,或者,明楼哥哥。”   荣令仪被他一噎,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话。   “你没有话跟明大哥说吗?”明楼问道。   荣令仪想了想,道:“明大哥的身份,我会严格保密。”   “除了这个,就没别的?”   荣令仪犹豫了一下,道:“咖啡很香醇,明大哥要不要点一杯?”   “是吗?”明楼勾唇一笑,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道:“确实不错。”   荣令仪眼皮一跳,他喝的是自己喝过的杯子,放下杯子时,嘴唇还在杯口摩挲了一下,分明就是故意的。   在荣令仪的印象里,明楼冷静、理智、克制、睿智,除了特工的杀伐果断之外,还有学者的礼仪斯文。   不管是在他们恋爱前,还是恋爱后,明楼都从未如此失礼。   荣令仪仔细思索,又在回忆里搜索出几个类似的片段。   简直就是……   明楼不会是这样一个举止暧昧的人。除非他和自己一样。他们曾有过婚约,这样的举止,倒也说得过去。   荣令仪心里升起一个极荒谬的猜测。   然而,由不得她不多想,去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一个,就是唯一的答案。   可是,明大公子和汪家小姐的恋爱故事,沪上虽不说人人皆知,但也流传甚广。   如果他和自己一样,又怎么会和汪曼春在一起。   荣令仪把咖啡杯推得离自己远一点,道:“明大哥,我那天从你家出来,遇到一个姐姐,叫我捎信给你。要是知道今天能见到你,我就把信带过来了。”   “什么样的姐姐?”明楼心里升起一个不好的揣测。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她说自己姓汪。”   明楼道:“令仪,你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姓汪的小姐。”   荣令仪似笑非笑地道:“是吗?”   “我原来也不相信,可是那个姐姐说……”   她无意停顿,明楼却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管她说什么,你都别信。”   荣令仪却还是把话说完了:“她说,明大哥心口,有一粒红痣。”   她说完话,垂下眼,莹白的小脸上布满红晕:“这么隐秘的事情,那个姐姐都知道,想来不是骗人的。”   荣令仪信誓旦旦地道:“明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明姐姐的。”   明楼心里一沉,他的脑海里闪过一排大字:“苍苍不是巧安排,自受皆由自作来。”   重生,对他来讲,是赚了。   他曾经失去的人,又一次站在他面前,活生生,慧黠可爱,一蹙一笑,清秀绝伦。   可是,这一刻,他却恨命运,不把他重生到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他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最后,却只是苦笑,道:“令仪,对不起。”   荣令仪安慰地道:“没关系,明大哥,人人都有难言之隐,我一定不会告诉明姐姐。”   她眼里的真诚、体贴、善解人意,一点都不作伪。   可是,明楼却忍不住想要苦笑。   不对,他突然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这辈子,因为重生的关系,他和汪曼春,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   汪曼春不会知道他心口的红痣,除非,她也是重生的。   可是,据他观察,汪曼春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并没有重生。   令仪讲这段话,完全就是试探自己。   自己在心情激荡之下,居然真的被她骗了。   他心口红痣的事情是真的,令仪能够知道,只有一个解释——她也回来了。   欣喜、愉悦、激动,种种情绪在他胸腔里徘徊。   他看着荣令仪温柔开解的脸。装模作样的坏丫头。她不会知道,他等了她多久。   在她离去的无数个日夜,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直到重来。   他早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是,看到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还是忍不住咬牙,想把她放到膝盖上,狠狠地打她的屁股。   不过,明楼并没有着急自证,而是按捺住情绪,勾唇一笑道:“明大哥心口并没有红痣。”   “令仪要是不相信,要不自己看一看?”   他说完,就作势脱掉外衣。   荣令仪脸上一红,忙伸手阻拦道:“我相信你。”   明楼趁机握住那双手,贴在胸口。   小手细嫩华腻,柔弱无骨,明楼心神一荡,忍不住交叠起长腿。   这一刻,猎物变成了猎人。? ☆、第 24 章 ?  荣令仪目送许福出去,起身,慢慢走到屏风前。   屏风上,一树寒梅,凌雪而开,枝干虬结,蜿蜒盘曲。画的右侧,用行楷题了一首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荣令仪在屏风前伫立良久,眼眶渐渐酸涩。   屏风后传来一个温柔含笑的声音:“令仪,你既然选择相信我,为什么不肯信我再多一点?”   随着话音,屏风被从里推开。推屏风的人想必心情激荡,手上力气用得过了,屏风吱呀一声倒在地上。   屏风后面,还有一桌,两椅,一壶,两杯,一几。   茶几正对着窗户,屏风倒了,阳光没了遮挡,长驱直入,攻城略地,照得满室生辉。   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室内的阴霾,弥漫的雾气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可是,明楼的心情却瞬间跌倒谷底。   茶壶在,茶杯在,炭炉上,铜壶里的水还咕咕地冒着热气。   只有他以为的那个人不在。   接到荣令仪的电话,前来赴约时,明楼的心情很愉快。算一算,两人上次私下见面,还是一个星期以前。   荣令仪陪他喝了一杯茶后,请他在屏风后稍坐,说自己有事情要处理。   明楼虽然心里惊讶,但也答应了。   明楼完全没有想到,荣令仪要处理的,是这样的事情。   他毫不怀疑,荣令仪早就查到了余杭之的身份,叫许福来,不过是说给自己听。   再顺带,让他被动地知道她的家族隐私。   如果荣令仪直接给他讲这件事,自己大概会将信将疑,因为实在太过错综复杂。   可是,现在,就算荣令仪只字不提,他也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   明楼以为,荣令仪告诉自己一切,是因为相信自己。可是显然,他会错了意。   不,她在同志的立场上相信自己。但是,感情上,并没有。   这也是她拒绝自己的原因。   明楼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走到临街的窗前,果不其然,停在路边的两辆黑色轿车,一辆已经驶到长街的转角,绝尘而去。   她就这样,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想起以前明台养的猫,小小的一只,毛茸茸,软绵绵,娇憨可爱,叫声奶声奶气,肉垫也是软软的。   明楼本来不喜欢小动物,有时也忍不住逗逗它。直到有一回他半夜回来,不小心踩到了它,被狠挠了一下,才知道,再软的肉垫里面,也藏着爪子。   令仪在他面前,总是聪慧的,体贴的,温柔的,勾起他心底最柔软的感情。令仪的身份,怎么可能没有棱角。他明明知道,却下意识地忽略了。   他用柔情密密织了一张网,却没想到,没有网住她,只网住了自己。   “啪”地一声轻响,原来,是窗帘的挂钩不堪重负,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盖到他的手上。   原来,他刚才无意识地拽住了窗帘。明楼忍不住摇头,原来不止阿诚会关心则乱。从选择做一个伪装者开始,他就习惯了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生活,他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明楼微微一笑,扔下手里的窗帘布,大步离去。   特高课。   梁仲春等在二楼荣令仪办公室的门口。   下午两点,梁仲春接到特高课第二课的电话,要求他放下手上的事立刻前来特高课配合调查。   梁仲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电话里旁敲侧击,对方却始终不露口风。他不敢怠慢,立刻穿戴整齐前来。宪兵很客气地引他在荣令仪办公室门口稍等,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梁仲春原本就腿脚不便。等足了一个小时,满腹忐忑都化作牢骚。   正当他怨气横生时,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汪曼春走了出来,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奇妙的微笑。   梁仲春忍不住凑过去,打听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你也被请来喝茶?”   汪曼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赶紧进去吧,梁处长,上杉课长等久了,怕是心情不好。”   一个宪兵走出来,道:“梁处长,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他赶忙走进去,荣令仪正坐在办公桌前,黑漆的办公桌上搁着一封信,已经打开了。信纸覆在桌上,看不到内容。可信封上的笔迹他是认识的——娟秀妩媚,正是汪曼春的字迹。   荣令仪没有看他,而是颌首向宪兵示意,宪兵退出去,轻声带上门。   梁仲春回忆起门口撞见汪曼春时汪曼春脸上的表情,不由打了个突。   没想到,荣令仪却极客气。   亲自起身给他泡茶,还询问道:“梁处长是喝庐山云雾,还是喝黄山毛峰啊?对了,还有刚到的洞庭碧螺春。梁处长,你一定喜欢。”   荣令仪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梁仲春的冷汗却滚滚而下。   前几天,汪曼春就他贩卖劳工的事 ,刚和他起争执。没想到,她竟然一状告到特高课来。   这小娘们,够狠。   梁仲春啪地一个立正,道:“上杉课长,卑职可以解释的。”   荣令仪不置可否,示意他坐下,道:“梁处长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梁仲春昂首直立,激动地道:“卑职确实利用职权,做了一些不太能放到台面上的事情。不过,卑职对帝国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记得梁处长,是中统转变分子?”   梁仲春蔫了,颤声应是。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往者不可谏,梁处长的过去,我没有兴趣。”   “不过,梁处长的理论,我不能赞同。怎么?对帝国忠心耿耿的人,就可以滥用职权,胡作非为了吗?”   荣令仪站起身来:“76号,一直有这种风气。汪处长,为了一己私欲,随随便便就派人暗杀无辜。而你,为了中饱私囊,树敌无数。”   荣令仪冷笑道:“你以为,这些明枪暗箭,打在你身上就完了吗?”   “你这个小身板,既挡不住共/产/党,也挡不住重庆分子。”   “梁处长,你说,我是该壮士断腕,祛除顽疾?还是该姑息养奸,听之任之?”   梁仲春的双腿在颤抖。   “当然,你也有你的难处?”荣令仪话锋一转,语气柔和下来:“我听说,梁处长还养了一位二太太。”   “你这位二太太,穿金戴银,出手豪阔。”   “在上海滩这种地方,金屋藏娇,76号的薪水?怕是不趁手吧?”   梁仲春揣度着道:“卑职私德有亏,让上杉课长见笑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荣令仪笑了笑,道:“不过,梁处长,你是英雄,还是狗熊?”   “76号二春争权,我早有耳闻。没想到梁处长,亲手送上这么大一个把柄,给汪处长。这和我对梁处长的印象,不太符合。”   “汪处长是南田课长的嫡系,南田课长遇刺,汪处长心情激荡,举报了你,你不介怀吧?”荣令仪问道。   “汪处长是出于公心,卑职不敢介怀。”梁仲春肃容答道。   荣令仪追问道:“是不敢介怀?还是不会介怀?”   荣令仪虽说一直在训斥自己,但也提了汪曼春。分明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梁仲春揣摩着答道:“卑职不敢。”   荣令仪审视着他,眼神咄咄逼人。梁仲春正怀疑自己答错了,荣令仪却微微一笑,走到窗前,道:“梁处长,我今天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看清你该走的路。”   “76号分裂的局面,不会长久,终究是要一统的。”   “以你的资质,我担心你不能走到最后。而有人,已经先一步做了选择。”   汪曼春曾经刺杀上杉课长的事情,在76号,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上杉课长虽说过既往不咎,但她平素的做派,显然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很明显,上杉课长不会重用汪曼春,汪曼春也不会蠢到向她投诚。   目前特高课两个长官,汪曼春的选择,自然是藤田芳政。   上杉课长叫自己过来的目的,原来是划分势力范围。   梁仲春顿时心领神会。上杉晴子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可实质,不也跟自己一样,醉心权利。不过,她比自己厉害的地方在于,她有自己无法攀比的身份。   梁仲春在荣令仪的眼神里嗅道一种微妙的同类的味道,不过,他并不敢放肆,挺胸答道:“卑职虽鲁钝,但一定殚精竭虑,不辜负上杉课长的栽培!”   “有决心就好,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荣令仪拿起桌上的信,道:“拿回去吧,汪处长直接一状告到藤田长官那里,我不得不叫你过来。”   这句话,有暗示,有启发,也有示好。梁仲春挤出一个殷勤的微笑,道:“不用了,留在上杉课长这里,我放心。”   荣令仪并没有为他的殷勤所动,打开打火机,直接烧掉了那封信。   梁仲春感激涕零地道:“卑职多谢上杉课长。”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你不用忙着感恩戴德,今天,你要是接过这封信,一出这个大门,立刻就会被门口的宪兵枪决。”   “你不接嘛,事情还有得商量。”   梁仲春这下真的是冷汗滚滚而下。   荣令仪道:“汪曼春那封信,做投名状,还不够。”   “梁处长,你应该让我看到你的决心。”   梁仲春自认久经官场,不管是国民政府,还是新政府,主子换了几个,他始终都全身而退。   现在,他才明白,一力降十巧。他那些心机智谋,在绝对的权力下,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梁仲春颤抖了,道:“上杉课长请吩咐,卑职莫敢不从。”   荣令仪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了梁仲春手里。? ☆、第 25 章 ?  梁仲春坐在车上,打开那个信封。   信封里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明天下午三点到毕勋路第二个电话亭接电话。   毕勋路位于法租界,因此就以法国驻华大使的名字命名。   梁仲春看完信,打燃打火机,薄薄一页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荣令仪此时也坐在车上。   不过,坐的不是她自己的车子。半个小时前,许福被她派去办事,还没有回来。   荣令仪婉拒了高木送她的好意,走到路对面,坐上一辆黄包车:“到吴家花园。”   黄包车车夫:“好嘞!您坐稳了。”   车夫腿一迈,轻盈地掉转头,车子轻捷平稳地向前驶去。   “我说的地址是吴家花园,你这是去哪里?”荣令仪问道。   车夫脚不停地道:“老爷吩咐,大小姐出来了先不要回家,先去上海国际饭店见他。”   荣令仪一惊,没有接话,急剧思索。   车夫又道:“大小姐您放心,老爷说了,您前天叫人带的话他都知道了。”   荣令仪淡淡地道:“你认错人了吧?”   车夫道:“我认错人了没关系,老爷没认错人就行。”   说完,车夫加快步子,拉着黄包车飞跑起来。   上海国际饭店。   荣令仪下了车,就看见许福垂手等在酒店门口。   见她来了,恭敬地道:“大小姐请跟我来。”   许福走在前面,走过金碧辉煌的大厅,走上三楼,在312房间门口,停下来,没有按房铃,反而是伸手,有节奏地敲击。   三下。   两下。   一下。   二十秒过后,门打开了,一张面目普通毫无辨识度的脸出现在门口,恭敬地道:“大小姐请。”   荣令仪跨进房间,房门在背后轻轻阖上。   她没有回头,视线紧紧地落在房间中的一个背影上。   此时还不到六点,天光尚亮。然而312房间的窗帘却紧紧拉上,只在落地窗前,点亮一盏台灯。   台灯的光把那个背影勾成一个剪影。厚重压抑,沉甸甸地投到荣令仪的瞳孔上。   “坐吧。”那背影说道。   房间中央的茶几后面,孤零零地摆着一张沙发,显然是为荣令仪准备的。   荣令仪走过来,坐下。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吞没她的脚步声。   那背影却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样,知道她坐下,就吩咐道:“小杜,给大小姐倒茶。”   之前开门的那个年轻人静默地端着茶壶过来,荣令仪站起身,道:“局座抬举了,我是时雨,不是什么大小姐。”   背影没有说话。   小杜端着茶壶,殷勤地看着她。荣令仪却不肯落座,气氛一时凝滞。   那背影笑了笑道:“你下去吧,这孩子,脾气大得很。”   竟是纵容的语气,话音刚落,荣令仪就双手捧起茶杯,递上前来。   打擂台一般。   来的路上,荣令仪揣摩过了,不管接下来是什么样的局势,她总是以不变应万变。   对方虽然搭好台,但怎么唱,唱本在自己心里。   小杜替她倒好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黑暗里。   那背影道:“你既然承认自己是时雨,就该承认自己的身份。”   荣令仪没有做声。   “怎么?还在怨我没有和你说实话吗?”那个背影的语气越发和气。   荣令仪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道:“不敢。”   那背影也沉默了,少倾,才道:“你的身份,牵涉的不止是你一个人。”   “军统的第一课,讲的是什么?”   荣令仪下意识地答道:“服从。”   背影低声道:“你同许福的话,许福已经一字未改地传达到了。”   “你很聪明,洞察了事情的真相。可是,你是在向许福,向我要解释吗?”   荣令仪淡淡地道:“局座如果不相信我,我愿意立刻接受审查。”   那背影笑了一下,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审查的方式有很多种。”   “如果没有通过审查,你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不过。”背影的话锋一转,道:“你最近的思想很成问题。我听说,你主动要求同你的上级见面,还向许福打听消息。下级不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么一条基本的纪律你都忘记了吗?”   荣令仪沉默了,少顷又抬起头,道:“我接受批评。”   “不过,我不认为我的思想有什么问题。下级不许打听上级的情况,这是铁的纪律。”   “可是,我想问局座,我的位置该摆在哪里?”   “回到上海以后,我虽然受毒蛇管辖,但从来没有接到过一次任务。我到底是谁的下级?谁又是我的上级?”   那背影道:“毒蛇就是你的上级,从今以后,你要听从他的调遣。接下来的计划,他会和你说。”   荣令仪低声应是。   那背影又道:“我本来没有必要和你见面,但是,我不希望你摆不正自己的思想。你既然选择了自己的立场,就该知道,这条路上,你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个间谍,其次才是我的女儿。”   “落子无悔,你要是没有做棋子的觉悟,就趁早退出。不要一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受了委屈,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解释。”   “棋子,是没有知情权的。”   “我希望,这些话,我只需要告诉你一次。”   一席话,全是敲打。荣令仪却觉得终于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戴笠,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她的言行欠妥,其实不过是想试探,自己到底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而对方的底线,又在哪里。   荣令仪站起来,道:“我绝对服从上级的安排。”   她说完话,也不等对方答话,就坐下。   那背影却不以为忤,慢慢转过身来,一张意料中的脸暴露在灯光里。   两撇浓黑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容长脸,嘴角微微上挑,像是要堆出一个微笑,却又含蓄地停住了,只留下一个倾斜的弧度。   戴笠道:“书归正传吧。”   “现在,我不是军统的副局长,你也不是时雨,我们只是一对二十几年没有见面的父女。”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又仿佛压抑着感情。   荣令仪却沉默地注视着地毯,回避了戴笠的目光。   戴笠脸上那个倾斜的弧度终于上扬了,露出一个微笑道:“怎么,你不愿意认我这个父亲吗?”   荣令仪淡淡地道:“先国后家,卑职怕摆不正自己的身份。”   这孩子心里有怨气。可是,怨气得好。有怨气,证明她对自己刚才的话,虽然接受,但是不满。   有期望才会有不满,戴笠笑了笑,道:“你这样讲,就是负气了。不过,你现在不是时雨,可以负气。我的女儿,怎么能没有一点脾气。”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道:“为了我们父女重逢,干杯。”   不能再继续,荣令仪双手捧起桌上的茶,凌空与戴笠相碰,喝了一口。   戴笠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荣令仪的杯子添上茶。   荣令仪没有推让,只是等他倒完了,双手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才双手放下。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戴笠循循善诱。   荣令仪终于抬起脸,直视戴笠的目光,道:“我想知道,您什么时候是局座?什么时候是父亲?”   这句话,就是间接承认自己。戴笠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道:“除了公事,只要你需要,我都是父亲。”   荣令仪闷闷地道:“那您同我的上级打下招呼,以前的事情,希望他既往不咎。”   戴笠不由讶异,道:“这是什么道理,于公于私,看在我的面子上,毒蛇都不会为难你。”   荣令仪脸上露出一个向往的微笑:“我大哥第一次跑铺子,父亲都去打过招呼的。”   又补充道:“县官不如现管。”   她口中的大哥,自然是指荣令骐。   “他敢。”戴笠畅快地笑了起来,道:“我批准,你可以直接向我告状。”   “不,不是告状,是反应情况。”荣令仪纠正道。   戴笠再次大笑起来。   这个孩子,聪明敏锐。你板起脸来教训她,她就一板一眼地回答。等你温情脉脉了,她又露出她的小爪子。   不是审时度势,而是一种难得的赤子之心。坦诚得有分寸,也骄傲得有分寸。戴笠望着茶杯,不由有些后悔。   荣令仪说了几句话,却觉得极困倦。戴笠的脸在面前晃动,自己却捕捉不到焦点。   那杯茶有问题。   她竭力撑开眼皮,却陷入一片黑暗中。   在她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她感觉有人走出来,从身后扶住了自己。   一股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包裹住她,清淡得如同空山新雨。   还好,不是别人。荣令仪安心地松懈了意识,沉沉睡去。   ? ☆、第 26 章 ?  明楼扶住荣令仪,请示地看了戴笠一眼,戴笠淡淡地道:“照顾好她,不要有不该有的情感。”   明楼一凛,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平静地应声道:“是,局座。”   明楼和王天风,是戴笠手下两大爱将。   军统的作风,既讲身份,也讲情面,戴笠等闲不会给得力干将难看。可是,鬼使神差地,他捕捉到明楼扶住荣令仪时脸上一闪而逝的温柔,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促使他出言敲打了自己的爱将,却并不后悔。   明楼极小心地让荣令仪向后靠在沙发上,见她靠稳了,才松开手。   戴笠端起茶,道:“你怎么看?”   问的自然是对荣令仪刚才表现的看法,明楼犹豫了一下,吐出两个字:“色难。”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   戴笠道:“二十几年没有见过的父亲,一见面,就……”他咽下了那几个字,道:“放到谁身上,谁都会色难。”   明楼并不答话,他知道,此刻不需要他说话。   戴笠望着茶几上的那杯茶,苦笑道:“以后,只怕更是色难了。”   明楼出言道:“卑职不懂,局座为何要迷晕小姐。”   戴笠淡淡地道:“这孩子,心太软了。在军校,王天风因为我的缘故,也不敢太过敲打她。”   “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不管是谁。”   戴笠叹了一口气,道:“王天风没有教她的这一课,只有我来给她补上。”   明楼道:“局座高瞻远瞩。”   戴笠没有说话,陷入沉思。明楼不敢催促,突然,戴笠问道:“死间计划,你没有意见?”   明楼道:“明台年轻不懂事,辜负了局座的栽培。局座肯成全他,让他死得壮烈,死得体面,卑职十分感激。”   戴笠意有所指地道:“怎么,你就不会色难?”   明楼沉默良久,才道:“我是会色难。不过,不是对死间计划,而是对现在的形势,对整个时局。”   “这个世道,逼得兄弟不像兄弟,父女不像父女。”他停顿了下,道:“卑职逾越。”   戴笠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明楼道:“死间计划,明台不去,也会有别人去。”   “谁没有父母兄弟,我的兄弟不能死,别人的兄弟就该死吗?”   明楼扶了扶眼镜,道:“卑职首先是一个军人,其次才是一个兄长。”   戴笠道:“明台虽死,但会青史留名。”   明楼没有接话。   戴笠也知道,此时再要他接话,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当下,转移话题道:“王天风很快就要来上海,等他一到,死间计划就正式启动。”   “在死间计划期间,时雨要绝对蛰伏。死间计划结束后,渔人计划启动,才能让她派上用场。”   戴笠屈指轻叩扶手,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白刃在前,烈火在后,也是时候,亮出这柄剑了。”   明楼肃容,双腿一碰,敬了一个军礼,道:“卑职定不负局座所托。”   小杜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出来,提醒道:“局座,时间不早了。”   戴笠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他站起身,小杜走到身后,替他拿起搭在衣帽架上的外套。   明楼赶忙站起身送戴笠。   戴笠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不必送了,你安置好时雨,就早点回去。”   明楼忍不住想要苦笑,自己像是那种人吗?   局座以己度人,未免……   他按捺住心里的腹诽,恭敬地道:“是。”   送走戴笠,明楼小心地抱起荣令仪,慢悠悠地穿过客厅,向客厅尽头的卧室走去。   这是上海国际酒店最豪华的客房,客厅极阔大,他抱着荣令仪,走到卧室门口,打开门,又拧亮卧室的顶灯。   顶灯是有些暧昧的昏黄,明楼把荣令仪放到床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褪掉她的外衣和高跟鞋。   白生生的脚丫子暴露在空气里,想是没了束缚,脚丫子舒畅地动了一下。   明楼命令自己移开眼睛,拉起蚕丝的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荣令仪。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正要关灯出去,却听得荣令仪一声呓语。   明楼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走回床前,俯下身倾听。   荣令仪却安静地睡了,仿佛刚才那声呓语,只是他的错觉。   明楼等待良久,见她兀自睡得香甜,不由失笑,伸手替她拂开脸上的碎发。   他的动作极轻,荣令仪却像有所察觉一般,微微侧过脸,在他手上蹭了蹭,喃喃地道:“明大哥。”   明楼的手顿时僵在那里。   其实荣令仪早就醒了。   她虽喝了两口茶,但心里一直有警惕。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斗篷,袖口微喇。双手捧起茶杯喝茶时,就趁机把茶吐在袖口里。   因此,她喝下去的,不过是沾在唇上的那一点点。   戴笠出门时,她就醒了。   荣令仪听到戴笠对明楼的吩咐,鬼使神差地,就不想醒过来。她原本主动放弃了明楼,可是此时,却又莫名地矛盾。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明楼听从戴笠的吩咐,还是不听从。   想不明白的事情,荣令仪一向不会逼自己马上决定。她闭上眼,由着明楼,把她抱回卧室里。   明楼给她脱外套时,她极紧张,生怕明楼发现她袖子里的小秘密。   没想到明楼却没有发现。   明楼历来心细如发,荣令仪心里诧异,却没有睁开眼睛。   等到明楼起身欲走,荣令仪才明白,自己从来就不想放弃明楼。她可以做这种决定,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她佯装说梦话,果不其然,明楼走了回来。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又不知所措了。   好在明楼没有让她不知所措多久,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她的反应比意识更快,侧着脸,轻轻地在他的手上蹭了蹭,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   荣令仪瞬间察觉到,明楼的手僵硬了。   她心里调皮地微笑,却不肯睁开眼。   良久,明楼抽回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也像落在她的心上,挠得人蠢蠢欲动。   明楼掐灭顶灯,在床头的矮凳上坐下,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荣令仪敏锐地感觉到,明楼虽然闭上眼睛,但眉心,仍然轻轻皱起。   她想要抚平他的眉心,却又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她从不随心所欲,此时,却做了颇出格一个决定。奇异地,这个出格的决定,却让她的心极平静。虽然是在黑暗里,她的嘴角却忍不住翘起,很快,就坠入香甜的梦里。? ☆、第 27 章 ?  凌晨五点,荣令仪醒了。   她无意识地舒展身体,左手微微一动,却触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荣令仪这才醒过神来,小心地抽出手,拧亮一线台灯,   台灯的光也是晕黄的,在这温柔的暖光下,明楼的面目分外柔和。荣令仪伸手,轻轻扶平他的眉心。   她睡着之前想,如果醒来明楼还在,她就再也不会放弃他。   从知道自己真正身世的那一天起,荣令仪就决定放弃明楼。她对他而言,背景太过复杂。地下党、军统、日本,三方势力在她身边交汇,她再细致,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殚精竭虑,步步为营之余,再也不愿去考虑个人的情感。   真的是不愿考虑吗?不,她只是不愿意被动地被人选择。她的身世,是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她可以把这个秘密交给明楼,却不能让明楼用这个秘密来挑拣她——尽管明楼不一定会这样做。   她修起堡垒,驻起工事,那些秘密,被隔离在外,就再也不能伤害到她。   放弃明楼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那天在茶室避而不见,以明楼的聪明,自然就懂她的意思。   后来她照常去特高课,照常执行立春交给她的策反梁仲春的任务,照常回家,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明楼出现,她才知道,原来她的照常,不过是自欺欺人,不堪一击。   戴笠的吩咐,她听到了,明楼自然也听到了。   她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试着挽留明楼,尽管她的挽留不值一提。   然后明楼没有让她失望。   他从未让她失望。   灯光下,明楼的睫毛小扇子一般,投下一片阴影。荣令仪忍不住微笑,促狭地伸手触摸他长长的睫毛。   明楼好像要醒了,睫毛微微颤动,荣令仪忙把手收回去,却不料,明楼手一翻,就把她的手扣在手里。   荣令仪不由嗔道:“原来你在装睡。”   明楼直起身子,道:“不装睡,怎么会捉得到你。”   其实,他哪里是装睡。荣令仪吃了安眠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又是在酒店,他不守着,哪能放心。   明楼原本打算守在外面,都走到了门口,因为听她呓语,又折返回来。   再后来,他不知怎的,就不想出去了。   局座虽警告了他,但他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局座再手段通天,也管不到这里。   又或者,他是希望局座知道的。他对她,早就有了不该有的情感。他和局座,迟早要交锋。   荣令仪道:“捉什么,我又不会跑。”   明楼笑了笑,纵容地道:“是,你不会跑。”   荣令仪不由脸上一红,道:“明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明楼握着她的手道:“你和局座,不愧是父女,都爱叫人听墙角。我上次犯了错误,这一次,不能再犯。”   荣令仪不妨他说得这样直白地,不由低声道:“我上次为什么要走,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明楼伸手刮她的鼻子,道:“胆小鬼,明大哥就这么不让你放心?”   荣令仪道:“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不放心我自己。”   明楼笑了笑,道:“我最近读书,有一首诗很不明白。令仪,你帮我分解分解?”   他不等荣令仪接话,就低声念道: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要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   ……”   这首诗是鲁迅一九二四年所做,用来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明楼怎么会不清楚它的意思,不过是拿来刺自己无端感慨,患得患失。   荣令仪窘极了,伸手捂住明楼的嘴,道:“原来明大哥也这么小气。”   明楼轻轻拉下她的手,温柔地凝视着她:“不是小气,是经不起折腾。令仪,我待你的心,你不明白吗?”   荣令仪脸上一红,道:“明大哥,对不起。”   明楼笑了笑,道:“傻姑娘,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这样体贴,荣令仪不由微笑,道:“明大哥,我也想你替我解一首诗。”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   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这是胡适写的诗,胡适与鲁迅同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一新一旧,一问一答。荣令仪选这首诗表明心迹,再合适不过,再圆满不过。   明楼觉得心脏在胸腔内激烈跳动,这个姑娘,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忍不住双手捧起荣令仪的脸,怜惜地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荣令仪下意识地闭上眼,身子微微发颤,却鼓起勇气,迎合明楼。   明楼原本打算浅尝辄止,被她一鼓励,顿时乱了方寸。等他醒过神来,他已经踢掉皮鞋,坐在床上,把荣令仪环抱在怀里。   荣令仪发丝散乱,耳朵尖都红得滴血,却还是把脸枕在他的肩膀上。气息急促,喘出来的气都吹到他的耳朵里。   吐气如兰,一呼一吸间,引得他心里的凶兽蠢蠢欲动。这个姑娘,什么都不明白。她青涩地迎合自己,再窘迫也信任地靠在自己怀里,可是,自己不能不懂。明楼努力调匀气息,道:“令仪,嫁给我。”   荣令仪把脸埋在他肩上,闷闷地说:“局座的吩咐,你不听吗?”   明楼不由微微一惊,他没想到,戴笠的话,荣令仪竟然听见了。他不知道她听到多少,又不愿骗她,斟酌了下,道:“你不要担心,等时局安稳一点,我会跟局座解释。”   时局安稳一点?以明楼和自己的身份,想要在一起,有太多外在因素,可唯一没有的,就是时局。   荣令仪想起自己知道的一鳞半爪,不由试探道:“等死间计划结束吗?”   明楼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他虽然面不改色,但荣令仪清楚地感受到,刚才他的心跳,骤停了一下。   荣令仪想起立春下的任务,策反76号行动处处长梁仲春,以期营救死间计划的同志。   她原本只是试探,却没想到,明楼和这个死间计划,真有关系。   荣令仪心思百转,明楼已经回过神来,道:“令仪,你不要打听这个,这和你无关。”   荣令仪不由道:“你是以毒蛇的身份命令我吗?”   明楼扳过她的肩膀,道:“既是以毒蛇的身份,也是以你未婚夫的身份。”   荣令仪不由大窘,道:“我答应了吗?谁给你的权力?”   明楼凝视着她,眼神深邃:“你给我的权力。”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荣令仪下意识地回避了明楼的目光,却觉得明楼的手微微一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套进一个环状物。   荣令仪低头一看,一枚祖母绿的戒指套在她手上。指环像量身定做一般,卡在她的无名指上,不松不紧,刚好合适。   浓艳的宝光柔和地投在她的手指上,越发衬得指节纤长,宛若削葱。   兜兜转转,这枚戒指还是戴到了自己手上。   荣令仪微微一怔,伸手轻抚戒面。她的手还未触及,已经被明楼轻轻扣住。   明楼沉声道:“令仪,不许摘下来。”   荣令仪不由失笑,原来不止是自己会患得患失。她微笑,承诺道:“不摘。”   外间客厅的钟轻轻敲了六响,已经是清晨六点。   荣令仪挣脱明楼的手,下床拉开了窗帘。天光微蓝,晨曦初露,黎明已经来了!   当当几声,梁仲春家里的钟也响了。   梁仲春睁开阖了一夜的眼睛。   从看完信封的内容开始,梁仲春就纠结到现在。信封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可是,却叫他夜不能寐。   荣令仪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吩咐他做的事,不可能这么简单。   不做,过不去荣令仪那关。做了,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未知永远比已知可怕。   梁仲春的太太轻手轻脚地起床,去做早点。   她刚起身,就听到梁仲春重重地翻了一个身,忙低声问道:“我吵醒你了?”   梁仲春没有接她的话,吩咐道:“等下你打电话到76号替我请假,就说我不舒服。”   梁太太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去试他的。梁仲春不耐烦地一偏头,道:“还不快去?”   梁太太却不走,嚅嚅地道:“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来家里看?”   梁仲春把眼睛一翻,道:“看不了了,这都是命。过了这一关,能活。过不了,就死。”   梁太太唬了一跳,见他再度闭上眼睛,也不敢再问,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第 28 章 ?  毕勋路上有一家著名的咖啡馆,以擅做法式甜品闻名。下午两点多,梁仲春穿着便装,坐在咖啡馆的雅座内。   他喝不惯咖啡,也就不点,只占着那一处雅座。侍者见他既不点餐,也不离开,不由在他身边往返数次。只是碍于他身上一股阴郁之气,不便开口相催。   近年来上海日渐洋化,学着喝下午茶的人越来越多。咖啡馆内客人渐多。侍者再也忍耐不住,捧着一本菜单,微笑着站到他身边,道:“先生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梁仲春其实一直注意着街对面的电话亭,见侍者明为点单实则赶客,也不耐烦和他计较,只道:“除了咖啡,捡几样招牌的送上来。”   侍者笑着退下,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上一壶红茶,配着刚烤好的舒芙蕾。   梁仲春原本不知道什么是舒芙蕾。他之前为了拍荣令仪的马屁,投其所好,命令手下买法式甜品。   手下回来得晚,险些误了他的大事。他发脾气,手下却辩称,舒芙蕾一定要刚烤好的口感才好,过了20分钟左右就会完全塌陷,回来得早反要误事。   梁仲春不懂甜品,不过这不妨碍他摆架子不阴不阳地训斥手下:“我还要你给我上课?”   此时再看见这道甜品,梁仲春心情很微妙。他端起红茶喝了一口,却没有动甜品。   对面的电话亭没有任何异常,偶尔,还有人进去打电话。   梁仲春看了看手表,表盘短针靠近3,长针指向11,只有5分钟就到3点。   他按铃,示意侍者前来结账。   桌上的舒芙蕾,已经完全塌陷了。   三点整,电话铃声准时响起,梁仲春快步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   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是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梁处长,你的病好了吗?”   这个声音,分明就是他在军统局时的上司徐处长的声音。   梁仲春浑身一凛,下意识地叫道:“处座。”   对面的男声很低沉,道:“我问你,你的病好了吗?”   梁仲春惶恐地道:“卑职有负党国栽培。”   男声道:“我请了人来帮你看病。”      少顷,电话里的声音变了,换成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处长,你的朋友请我来做客,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去啊?”   梁仲春的二太太,从来都是叫他处长。一则,这位二太太曾是他的秘书。二则,梁仲春觉得这样颇有情趣。   而此时,梁仲春却无暇他顾,拿着话筒的手停在那里,旋即叫道:“晓殊!”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又变了,还是那句:“你的病好了吗?”   梁仲春不敢多想,立刻回道:“卑职恳请处座赐药。”   “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   “老方法,等诊断书吧。”对方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的病好了,令夫人才能平安。”   梁仲春正要说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掉了,听筒里面传来嘟嘟的忙音。   “砰”地一声,祥德路上一栋洋楼的门被推开了,梁仲春阴沉着脸冲进门,身后还跟着一个宪兵。宪兵张口结舌地要解释,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   荣令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去关上门。   这是荣令仪暂住的洋楼。   自从接手特高课,荣令仪就同家里闹了矛盾。荣家不能有在特高课为日本人卖命的女儿,荣太太登报和她脱离关系。   荣家是住不了了,影佐祯昭来华身边并无亲眷,荣令仪也不方便住到影佐祯昭那里。于是,影佐祯昭就替她选了这栋洋楼。一是离影佐的住处近,随时可以呼应。二则,这条路属于日租界,比较安全。   梁仲春阴沉着脸,道:“上杉课长,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荣令仪疑惑地道:“怎么?梁处长今天不顺利吗?”   梁仲春压低声音,道:“我不管你叫我做什么,到底有什么目的,可最起码,上杉课长应该保证我二太太的安全。”   荣令仪淡淡地道:“梁处长的二太太,不该好好地在乔家胡同吗?”   乔家胡同,就是梁仲春金屋藏娇的地方。   梁仲春急了,但到底还是有顾忌,低声道:“我今天去接电话,电话里得知我二太太被绑票了。这一切难道和上杉课长无关吗?”   “原来梁处长是说接电话的事情。”荣令仪从茶几底层拿出一份文件,道:“最新截获的重庆方面的密电。”   梁仲春狐疑地接过来,密电上只有一句话——“策反梁仲春,营救76号在押中统人员。”   荣令仪道:“梁处长大肆搜捕中统分子,搬起石头砸到自己的脚的感觉,不好受吧?”   梁仲春张口结舌地道:“可是,电话是你叫我去听的。”   荣令仪站起身,道:“我自然有我的情报渠道。鉴于梁处长是中统转变分子,我不太放心。叫你去接电话,就是考验你。”   “重庆方面想要策反你,营救中统分子。我的计划,是要你将计就计,与重庆方面取得联系,卧底进中统。”   “这个计划,影佐中将是认可的。为了避免引起对方的怀疑,我没有告诉你详细的内容。”   “怎么?我还没有问你执行得怎么样?你倒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梁仲春冷汗滚滚而下,今天这一关,他怕是过不去了。   荣令仪敢安排他去,自然就监听了电话的内容。   他原本以为荣令仪和中统有瓜葛,自己手里有她的把柄,才敢大剌剌地找上门来,故意无视门口守门的日本宪兵,把事情闹大。   没想到原来荣令仪早就报告了影佐祯昭。   自己的一举一动,分明就是自寻死路。   梁仲春眼神空洞:“上杉课长,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梁处长今天在电话里面应对得不错,接下来,你要获得对方的信任。”   “他们要求你做什么,不妨先答应下来,一切有我给你作保。”   “你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和重庆方面的联系。”   中统和日本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方握着自己怀孕的二太太,一方握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梁仲春萎顿在地,道:“上杉课长,我梁某人何德何能,得上杉课长如此看重?”   荣令仪坐回沙发上,淡淡地道:“大概,我不止想要一个听话的下属,更想要一条为我卖命的狗。”   “上杉课长手段高明,卑职心服口服。从今以后,卑职为上杉课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梁仲春徒劳地道:“可是,晓殊她,已经怀孕了,求上杉课长高抬贵手。”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你按他们的要求做,令夫人就不会有危险。”   “不要大动干戈地去找人。”荣令仪声音陡然严厉,道:“坏了我的计划,不但救不了令夫人,你的项上人头也不保。”   梁仲春来祥德路之前,自然先去乔家胡同看过了。人果然不在,伺候的丫头老妈子一问三不知,只说太太中午就出去了。   他不敢惊动旁人,悄悄地派了一组心腹去找,实在找不到,才闹到荣令仪这里。   “不过,梁处长目前很有用,用生不如用熟,我不喜欢随便换人,你大可放心。”   荣令仪伸手虚扶梁仲春,道:“梁处长,起来吧,你是新政府的栋梁,何必如此失态?”   好歹都让她说了,梁仲春不敢让她扶,勉强站起身,道:“卑职一切都听上杉课长的。”   荣令仪道:“那你就先回去吧。对方既然说了老方法,我看梁处长是知道的。”   “取得联系,得知对方的要求后,再来回我。”   荣令仪笑了笑,道:“梁处长今天在电话里的回复,妥不妥当,你我心知肚明。影佐中将那里,我暂时替你兜下,希望你,不要叫我失望。”   难怪她说那封信做投名状不够,原来,她早就留了后手,梁仲春苦笑着立正,道:“卑职感谢上杉课长栽培。”? ☆、第 29 章 ?  明公馆。   夜已经深了,明楼书房的灯却还亮着。   明楼正在看信,信上只有短短几行。桌上放了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明楼一边翻书,一边在信纸上批注。他动作极快,不一会儿,就停下笔。   信纸上的批注连成两句话——“请示已收悉,根据情报工作不交叉的原则,3号不能调动。你和3号在军统的关系,已经使组织很被动,为保证3号的安全,请与3号保持距离。”   短短两句话,明楼看了好几遍,在心里倒背如流了,才烧掉信纸。   “吱呀”,挟裹着一丝凉风,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阿诚进来叫道:“大哥。”   明楼打开窗户,散掉烟气,才道:“说吧。”   阿诚低声道:“76号的眼线报告,梁仲春的二太太失踪了,他下令偷偷去找人。”   明楼不由问道:“偷偷地找?”   阿诚道:“我也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梁仲春没找到人,竟然去找了荣小姐。”   明楼不由陷入沉思。   梁仲春的原配,因为二太太的事情,和梁仲春吵闹不休。阿诚出了个缺德主意,替梁仲春把他的原配和孩子送回老家。梁仲春欣然同意,却不成想,阿诚把人送到重庆,悄悄看管起来。   梁仲春的原配不在上海,他找人何必偷偷去找?   除非——这个消息不能给有心人知道。   而这个有心人,到底是谁?   明楼行事,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扣留梁仲春家眷的事情,是他授意阿诚做的。   明楼这一步,信手为之,暂时还没派上用场。却不想,有人和他想到了一块。   不过,行事风格却是大相径庭,险招迭出。   明楼不由想起地下党同志私下对立春的评价,说他如鬼才郭嘉,好用奇谋。   这个风格,显然是立春的风格。   梁仲春找人无果之后去找了荣令仪,显然,这件事情和荣令仪有关。   也就是说,确定和立春有关。   梁仲春,中统转变分子,76号行动处处长。   76号情报处处长汪曼春,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情报线有夜莺朱微因。   根据地下党的工作原则,再安插人手,必然要有安插人手的价值。   梁仲春的价值是什么?有什么,是梁仲春具备而汪曼春不具备的?   还真有——中统转变分子的出身。   明楼想起刚收到的指示——情报工作不交叉。令仪和他都兼具地下党情报人员和军统特工的身份。在工作中,难免有交集,何谈不交叉?   明楼在请示上也写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工作和误会,建议将3号调至自己小组,统一行动。   组织内,有编号的,都是身具两党身份的特殊党员。   在上海站,明楼是1号,阿诚是2号。而荣令仪,是3号。明楼原本觉得,军统有他和阿诚。再派荣令仪潜伏,有些多此一举。   只是,组织上的安排,他不便置喙。   直到刚才,他才反应过来。   立春此举,意在中统!   荣令仪,彻头彻尾,就不是为了进军统而进军统。又或者,她既在军统,也在中统。   联系到荣令仪和戴笠的关系,明楼大约明白组织上为何如此安排了。   七/七事变以后,第二次国共合作。国民/党的情报工作的重心从对付中国共/产党转移到对付日本侵略者。因此,中统的地位不断下降,军统的地位不断上升。   中统由CC系掌控,显然不会甘心偏居一隅,退位让贤。   这个时候,通过梁仲春的关系,安排荣令仪不着痕迹地打入军统,不能不说是一招好棋。   军统和中统互有眼线,不是秘密。可是,荣令仪的身份是戴笠的女儿,如果能为中统所用,自然胜过其它人。   只是,这步棋是一开始就布好的?还是后面顺势而为?   地下党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的人,是中央特科的首任领导——伍豪同志。   不管是一开始就布好,还是顺势而为,荣令仪都是在走钢丝,极其危险。   组织的指示极正确,为了保证令仪的安全,自己不能再和荣令仪有额外的交集。   明楼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清明:“军统方面呢?”   阿诚回道:“重庆方面的消息,毒蜂明日抵沪。”   王天风来,死间计划就要启动了。明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知道了。”   阿诚担心地叫道:“大哥?”   明楼放下手,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死间计划启动,就意味着明台即将入局,九死一生。   自从明台进入军统以来,大哥和他就日夜悬心。而这一刻,终于来了。阿诚心里,不是最后一只靴子落地的释然,而是真正的战斗开始前的神经紧绷。   明楼道:“从今天起,不要再关注令仪的行踪。”   阿诚不由惊讶。明楼和荣小姐的事情,他一开始不同意,可是现在,却十分感激。死间计划,是拿命去赌。而这些命里面,明台不仅是同志,更是亲人,大哥的痛苦可想而知。有荣小姐在身边,大哥内心或许可以稍微慰藉一点。   荣令仪行事稳妥,也不像明台那样,时刻让人担心。   明楼道:“死间计划,我有我的考量,一切得等毒蜂来了才能见分晓。这个时候,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阿诚担心地望着明楼,突然,一个极荒谬的猜测从他心里冒出。大哥叫自己不要关注荣令仪,真的是怕节外生枝吗?死间计划,他又有额外的考量。难道是大哥想要代替明台,自己去执行死间计划?   阿诚不由着急地叫道:“大哥!”   明楼瞪了他一眼,道:“大晚上的,咋咋呼呼做什么?”   阿诚不敢问,即便问了,大哥的决定就是如此,他又能怎样?难道劝大哥放弃明台?他做不到,大哥也做不到。   “大哥早点休息。”阿诚下意识地昂起头,掩饰泛红的眼眶,走出书房,替明楼关上门。   明楼目送阿诚出去。这小子,自以为掩饰得很好,阿诚眼圈里的湿意,早就落到自己眼里。   鉴于组织的原则,他不能解释令仪的事情。可是,误打误撞,却叫阿诚猜出他另一个计划。   明楼站起身,走到窗前。长窗如镜,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不由想起,过年时,荣令仪来他的书房,夜探花影,倒影成双。   明楼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从未如此厌恶自己。   他确实有代替明台去执行死间计划的想法,而且,也拟定了详细的计划。   如果说明台九死一生,那他就是绝无生还的幸理。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就不该与令仪在一起。可是,他又无法控制自己。   他把母亲传下的戒指给了令仪,不是私定终身。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承诺,就是求婚。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娶令仪。可是,他的将来扑朔迷离,歧路穷途,天暗地昏。   等时局稳定一点?真的是等时局吗?不,他等的是命运的宣判。   他给令仪戴上戒指,即使最后,他和令仪不能在一起。他也想告诉所有人。他想娶令仪。如果可以,他希望令仪成为自己的妻子。   即使只有自己知道。   即使没有人知道。   窗外,明公馆外草坪上的电气灯晕黄。在长夜中,破开黑暗,凝成一小团光晕。   其光虽微,其照却远。   他下意识地伸手,够向那远远的电气灯。   身后灯光明亮,身前光晕昏黄。   有无数的同志,像身后的灯光一样,推动着他,突破黑暗,砥砺前行。   是太阳近?还是长安远?   不,太阳始终照耀着他。而他,希望终有一天,可以见到长安,在太阳光辉照耀下的长安。   即使他见不到,可是,有人会见到。只要有人能见到,他所做的一切,就有意义。   明楼是一个无神论者,从不信什么命运。可是,现在,他却由衷地希望,命运能给他眷顾。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坚持住。只有坚持,才有希望——“蓦然回首,柳暗花明”。? ☆、第 30 章 ?  长夜已深,不仅是明楼无法入睡,梁仲春也还没有入睡。   他按以前的频率同中统联系,果不其然,很快就收到回电:“立刻释放顾辛。”   顾辛,一个星期前被捕。被捕原由,是在租界持有不明电台。   被捕后,经过刑讯,顾辛承认自己是中统分子,并主动要求见特高课的长官。   汪曼春对此很不屑,认为又是梁仲春趁机打击报复。梁仲春为了讨好荣令仪,立刻就把顾某移交给荣令仪。   却不曾想到,这小子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   荣令仪叫他去接电话,说自己自有获取消息的渠道,显然,顾辛已经全部招了。   这小子已经招了,徐源却还营救他。   同人不同命,还连累了自己的二太太,梁仲春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娘。   顾辛已经移交给特高课。不过,荣令仪既然说了一切有她,那么,释放顾辛,应该不成问题。   果不其然,梁仲春汇报以后,荣令仪就痛快地批了条子,道:“你不妨回电对方,告知顾辛系你从特高课营救,难度颇大。望对方能够给你一纸特赦令,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转换为中统卧底。”   中统的特赦令,梁仲春自然求之不得。他做事,从来都是力求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可是,荣令仪打蛇随棍上,步步为营,显然不是为他着想,而是执行计划的下一步,要求他卧底进军统。   脚踏两条船的功夫,他确实是有。可是,有一条船已经洞悉一切,他的平衡,还能掌控好吗?   梁仲春下意识地找了个理由推拒:“卑职原本想,把顾辛移交回76号再释放,以免太过容易,引起对方怀疑。”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顾辛已经全部招供了,你觉得,他回去以后,会对他曾经的经历和盘托出吗?”   当然不会,除非他是个傻子。   “为了避免暴露他曾经招供的事情,顾辛对营救他的过程,应该会三缄其口。而对梁处长,则会多多美言。”   “梁处长的要求,顺理成章。”   荣令仪似笑非笑地看着梁仲春,道:“怎么,梁处长不愿意吗?”   梁仲春一凛,立正道:“卑职一切听上杉课长的安排。”   送走梁仲春,荣令仪陷入沉思。   顾辛被捕,和后面的一系列活动,实在是有点蹊跷。   顾辛被梁仲春移交过来的时候,她只是例行询问。毕竟,她的工作对象,是日本人,不是中统分子。   荣令仪没有想到,这个顾辛却是一条大鱼。   自从南田洋子死后,特高课和76号的活动就频繁起来,在整个上海滩进行地毯式大搜捕,公开逮捕了许多有抗日嫌疑的人,截获了很多军用、商用电台。   军统和地下党,由于早就得知消息,暂停一切活动,保持缄默,因此,在狂风暴雨中得以保存,毫发无损。   这些消息,中统应该也有所掌握。如果顾某真的如此重要,需要专门布局营救,那么,他就没有可能不知道眼下的局势,没有可能冒险执行任务,没有可能被捕。   除非,顾辛的被捕,是安排好的。   她之前就顾辛的事请示过立春,立春回信:将计就计,进一步控制梁仲春,打入中统,为我所用。   一开始,立春针对梁仲春的指示是——策反梁仲春,营救死间计划的同志。   荣令仪手上砝码不足,却还是尽力去做。只是成效,她不敢保证。   梁仲春这种人,威逼利诱,能让他为自己效劳,却不能让他为自己卖命。   但旋即顾辛被捕,她手上的砝码不可同日而语,梁仲春的身家性命,全部握在她手上。   接下来的计划,可谓是顺理成章。   只是,一切都那么凑巧吗?   巧合,致命的巧合。   荣令仪,从来不相信巧合。   荣令仪抽出一张纸,汇报道:“组织指示已顺利执行第二步。”   她皱眉,犹豫良久,终于又写下一句:“顾辛真实身份,还请组织酌情告知。”   荣令仪的信,很快就到了立春手上。   立春看完,用左手在信纸上写道:“经查,顾辛只有一个身份,徐源的妻弟,中统人员。”   立春写完,把信纸递给他的助手小刘。   小刘接过来,匆匆一扫,不由瞪大了眼。   立春边写信封边解释道:“小顾同志不会有危险,真实身份不宜告知惊蛰。”   顾辛,中统人员,徐源的妻弟,这些都是真实的。可是,他的潜在背景,是地下党在中统的卧底。   小刘以为,组织不适宜告诉下线的,可以不告诉。可是,“只有一个身份”这句话,显然是欺骗。   可以欺骗自己的同志吗?小刘十分迷茫。      立春写完信封,见他还呆着,只好解释道:“惊蛰同志的工作很重要。目前我党虽然与国民/党合作,但不会长久。”   “国民党谍报工作的重心,将来必然会转移道对付我党上来。为了避免被动,我党先一着在中统布下棋子。”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小刘望着立春的目光,不由崇敬起来:“这是立春同志的推断吗?”   立春放下信封,严肃地道:“不是我的推断,是伍豪同志的指示。”   伍豪两个字,让小刘面容转肃,吞回了所有的疑惑。伍豪同志的布局,信手为之,却从来没有真正的闲棋。   信封郑重地递到了小刘手上,小刘接过信封,收在怀里,下意识地板正身躯,大步开门出去。   小刘想是心情激荡,门板被他开得吱呀一声。   立春望着小刘阔步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却苦笑了一下。   之前,为了安排荣令仪顺利卧底进军统,组织派了同志在飞机上配合荣令仪。   却不曾想到,荣令仪没有赶上飞机,反而是另外一个年轻人,误打误撞,识破一切。   配合的同志牺牲,这个年轻人,被王天风带走,顺利进入军统。   而荣令仪,剑走偏锋,也完成了卧底计划。   配合的同志牺牲的事情,立春没有告诉荣令仪。   却不曾想,荣令仪还是知道了。   荣令仪写过的报告,仿佛还在眼前。   “我服从组织的安排,时刻准备为组织献出生命。可是,能否请组织安排任务的时候,多给我一点信任,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迄今为止,我没有见过这位同志。如果不是从军统处得知消息,我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同志,为了我的任务,献出了生命。   我走在崎岖的道路上。道路是曲折的,但是,我坚信,光明始终在前面,引导我前行。   砥砺我前行,破开黑暗的,是坚定的信念,不是同志的血肉之躯。我敢于面对所有的困难,也始终有准备面对一切困难。   这条道路,有泥潭,有荆棘,有陷阱,有风霜,有暗箭。无数同志在这条路上,前仆后继,英勇牺牲。所有的同志,都是平等的。这种牺牲,是为了理想,为了信念,不是为了替任何人趟平道路。   我质疑立春同志的工作方针。同时,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分。”   荣令仪的汇报,从来都是就事论事,言简意赅。唯一一次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就是这一次。   牺牲的同志,叫曾亮。立春曾在红军特科学校任教,这个曾亮,是他的学生。   获悉这个噩耗,立春心情何尝不曾沉重。   他犹豫再三,一字未改地上报了荣令仪的汇报。只在后面加了几句——“我工作失误,请求组织处分。荣令仪同志原则性高,但情绪失于自控,更适合到苏区工作,请求组织改变其任务。”   很快,组织的回复就来了,荣令仪的批语写了一大段——“荣令仪同志思想健康,她对组织坦诚想法,是相信组织。接下来的工作中,荣令仪同志的位置无可取代。荣令仪同志之前的工作表现,足以证明她是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可堪大任,请求驳回。”   而对自己的,只有八个字——“组织性强,原则性差。”   立春对组织的批示,心服口服,对荣令仪这个人,也没有任何意见。   这一次顾辛被捕,确系他的安排。而他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保证顾辛的安全。   可是,不知为何,他竟不敢告诉荣令仪真相。   顾辛在中统卧底的时间不短。但是,中统是CC系的天下。而CC系,又好用江浙同袍。顾辛因为不是江浙人,虽然是徐源的妻弟,但一直不被重用,获取的情报也有限。   立春获悉荣令仪戴笠女儿的身份后,请示组织,布局让荣令仪进入中统。   中统如果想要打击戴笠,必然会重用荣令仪。   荣令仪的重要性,和顾辛不能比。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光明的未来。”立春喃喃自语。? ☆、第 31 章 ?  乡村俱乐部。   阿诚和郭骑云守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权当里面的动静不存在。   这两人,迟早要掐一场,反正我大哥吃不了亏——这是阿诚。   长官的事情,副官管不了——这是郭骑云。   却不曾想,动静越来越大,这是动上手了。而且,是来真格的。在这种地方动手,不太合适。   阿诚和郭骑云对视一眼,冲进门去。   阿诚和郭骑云没有想到,自己一腔好意,却被对方的长官喷了个狗血淋头。   这下可真管不了了,谁爱管谁管X2。   两人的腹诽,居然诡异地同步了。   再次退出门的阿诚和郭骑云,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惺惺相惜。   一人抽烟,一人看表。   默契地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房间里的人仿佛也自知理亏,没有再闹出大动静。   阿诚放下心来,可是,他那颗心还没放到实处,又再次悬起。   明台来了。   今儿出门,大概没看黄历。   阿诚强忍住伸手揉额头的欲望,再次推门而入:“大哥,明台来了。”   明楼和王天风一惊,异口同声:“谁叫他来的?”   话音刚落,郭骑云又进来道:“老师,荣小姐来了。”   原来,明台和荣令仪,前后脚到乡村俱乐部。阿诚遥遥看见明台,知道是拦不住的,抢进门来提醒,就没看到后面的荣令仪。   阿诚这下断定,今儿出门,一定没看黄历。   说话间,明台和荣令仪已经走进门来。   明楼和王天风微微摇头,阿诚会意,和郭骑云退出去,关上门。   明台走到明楼身旁,叫了声“大哥”。   荣令仪微微一笑,走到王天风身旁,叫道:“老师。”   明楼看了王天风一眼,顿时后悔刚才那一架自己手下留情。   王天风接收到明楼的眼刀,突然就心情愉快了。   明楼别开眼,王天风故意望着明台,问道:“这位是?”   “舍弟明台。”明楼道:“这位是王先生,从南京来,想跟新政府做点买卖,打个招呼。”   明台有礼貌地问好。   明楼又问道:“这位小姐是?”   这条毒蛇,这点场子也要找回来。王天风正准备噎他一句,荣令仪却说话了:“我姓时,是王老师的学生。”   “寒暄已经叙过,书归正传吧。”   明楼不料是荣令仪接话,只好把准备好的话收回肚里,问道:“时小姐,怎么个书归正传法?”   荣令仪微微一笑:“来这儿,自然是来赌博的。洗牌吧,明长官。”   王天风笑着补充:“对,明长官的强项就是洗牌。”   明楼一时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转过脸,对明台道:“明台,你来替大哥打一局。要是赢了,要什么都行,你要是敢输……”   明楼没有说完,接过荷官手里的牌,吩咐道:“你下去吧,我来洗牌。”   荣令仪望着明楼,道:“明长官很想赢?”   这句话本来极普通,可是,荣令仪的眼神却极执拗,明楼心神一颤,竟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回避道:“来赌博的,自然都想赢。”   荣令仪眼神里的亮光一点点熄灭,她淡淡地道:“那也不一定,也许,有人诚心想输。”   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对王天风道:“老师,我替您打一局,不介意吧?”   王天风意味深长地道:“如果明长官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明台和荣令仪在牌桌两端坐下,明楼开始发牌:“两位谁先请?”   “女士优先。”明台答道。   第一张牌发给了荣令仪,荣令仪没有看牌,直接扔筹码。   明台也没有看牌,跟着放筹码。   王天风忍不住眉头一跳,他原本做好看戏人的准备,却没想到,戏也不是这么好看的。   王天风忍不住道:“年轻人,就是爱冒险。打牌靠的是技术,不单单是运气。”   荣令仪笑了笑,道:“技术,都握在洗牌人手里。”说完,她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去,道:“直接发完吧,我不耐烦一张一张开。”   明楼发牌的手顿时僵在那里,纸牌极轻薄,握在他手里,却如有千钧。   明楼忍不住闭上眼,旋即睁开道:“时小姐如果不放心,可以重洗。”   “不必了,我只跟你赌这一把。”荣令仪示意他继续发牌。   五张牌顷刻发完。   荣令仪掀开四张。   三个A加一个K。   明台也掀开4张,AKQJ,都是同一个花色,黑桃。   荣令仪站起身,道:“不必看了,我输了。”   她对着王天风敬了一个礼,道:“老师,对不起。”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出门。   明台看着她的背影,担心地看着明楼。   明楼掩饰地笑了笑,道:“去吧,替我送一送时小姐。”   房间内只剩下明楼和王天风。   明楼收拾好心情,道:“这一局,是我赢了。”   “你赢了,可是,你开心吗?”王天风难得地语气平和。   “这句话,真不像你的风格。”   “偶尔,我也可以破例一次。但是,不是为了你。”   明楼突然不想掩饰:“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你乐于看到的吗?你寄给我的照片,我永生难忘。”   王天风淡淡地道:“不要妄图推脱,洗牌的人,是你。”   “但是,开始牌局的人,是你!”明楼针锋相对。   王天风的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道:“是我开始牌局。但是,身在局中,就有在局中的觉悟。我只是JACK,有的人,却想成为KING。”   明楼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不止是KING,每一个花色,都希望能有配对。”   他说完,走到牌桌中央,翻起荣令仪剩下的最后一张牌,还是一张K。   王天风冷冷地道:“可是,只有孤家寡人,才能心无旁骛,赢得胜利。”   随着话音,王天风翻起了明台的最后一张牌,黑桃10。   福尔豪斯对同花大顺,果然,是明台赢了。   王天风道:“不过,如果下一局,你输了的话,我会祝福你。”   明楼道:“我希望你的祝福,是祝福我下一局也赢。”   王天风忍不住摇头:“我的信,看来,一点都没有写错。”   明楼不想解释,只是道:“只有我赢下去,你才有机会,祝福我。”   王天风心里百感交集,却还是道:“这个计划,不适合你,只适合我。”   阿诚和郭骑云走进来,阿诚道:“大哥,该走了。”   王天风道:“走吧,别婆婆妈妈地了。”   明楼站起身,走到门口,道:“不管结局怎样,我谢谢你的祝福。”   王天风道:“不用感谢我,岂不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天风的话里,满是云淡风轻的坦然。这个人,已经准备好做一个殉道者。明楼压抑住自己的情感,伸出手:“抗战必胜。”   “抗战必胜!”王天风也伸出手,与他交握。   两只截然不同的手握在一起。一只,西装革履;一只,布衣长衫。   来自不同地方,拥有不同信仰的两只手,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   叫做同袍。   明台和荣令仪坐在车上。   明台没有开车,荣令仪顺路送他回去。   说是送他,其实是明台在开车。   从出来到现在,荣令仪就不怎么说话。明台察言观色,忍不住解释道:“你别怪大哥,要是跟你赌,大哥一定认输的。”   本来就是跟她赌,荣令仪道:“不是因为这个,从一开始,明大哥想赢,我就知道,我要输。”   “那是为了什么?”明台疑惑。   “大概是,明明知道要输,却还是想要开牌,希望最后一刻,能够绝处逢生。”   荣令仪笑了笑,道:“结果,没到最后一刻,自己却不敢面对了。”   不知怎的,明台觉得,荣令仪唇边的微笑极黯淡,比不笑,还叫他难受。   他忍不住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荣令仪道:“不笑,你还叫我哭吗?”   明台道:“哪有这样非此即彼的道理?”   荣令仪淡淡地道:“有时候就是这样,除了前进,就是后退,你别无选择。”   荣令仪递给明台一个圆筒状的盒子,道:“这个东西,你有空了,替我转交给明大哥。”   明台直觉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不由推拒道:“有空了是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荣令仪笃定地道:“什么时候有空,以后,你就知道了。”   明台接过来,道:“我能看吧?”   他不等荣令仪同意,就打开盒子。   其实,他根本不想等荣令仪同意,他可不敢随便替荣令仪带东西。   看她今天的神色,万一是分手礼物,大哥不得扒了他的皮。   不过,打开盒子,明台就松了一口气。   盒子里面,卷着一条宝蓝色的领带。   明台不由打趣:“送我大哥领带,是想栓住我大哥啊?”   荣令仪笑了笑,道:“你猜?”   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跟大哥一样,老气横秋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明台嘟嘟囔囔地收起盒子,道:“没劲,知道了,大嫂。”   他到底是耐不住,又打趣了荣令仪一句。   荣令仪眼神望着车窗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明台把后面的话噎了回去,他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却也知道,大哥的麻烦,大了。? ☆、第 32 章 ?  明台还来不及捋清楚大哥和令仪的事情,就接到了王天风的任务——第三战区的密码本传送。   行动代号,丧钟。   听到这个代号,明台心中一紧。他不信命理,此时,却觉得有些不祥。空气中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铁丝网,密密匝匝地悬挂在漆黑的天空,静静地等待猎物降临。   陷阱已经铺到脚下,择人欲噬。   汇丰银行。   汪曼春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抓捕毒蝎。   叮铃铃,叮铃铃。   明楼桌上的电话响了。   “你逃脱了。”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是王天风。   从明台去汇丰银行起,明楼就一直守着电话。无论结果如何,他将要承受的,都是痛苦。   阿诚劝他去歇一会儿,明楼却不肯。在牌桌上,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明台。荣令仪心灰意冷的眼神,他不是没有看到。只是,他已经无从选择。   买定离手,揭晓的这一刻,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应该在第一时间知道。   明楼逃脱了,也就是说,后面的计划,没有他的事。   明楼艰难地握住话筒,道:“是我输了,你把他教得很好。”   王天风道:“过奖,指挥权,归我了。”   明楼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天风却道:“我说过,如果下一局你输了,我会祝福你。”   “祝福你……”   明楼打断了他的话,道:“尽量活着。”   哐地一声,电话挂了,听筒传来一阵忙音。听筒还在耳边,明楼的思绪,却越飘越远。   明楼认识王天风,已经很多年了。   他们是同事,也是战友。一起执行过任务,也拆过彼此的台。   从三民主义到蒋家王朝,中华民国的战车,越跑越远,早已偏离原来的轨道。上层愈发腐朽,民生愈发凋敝,癣疥之患渐成膏肓之疾,没有彻底发作,不过是因为外患险于内忧。   明楼看得清楚的事情,王天风不会看不清。   只是,他的选择不同。他选择以身殉道,在战车未毁之际,拓宽前行的道路,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王天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疯了吗?   “笃笃笃”,门外传来三声有节奏的敲击。明楼回过神来,把电话挂回去,才道:“请进。”   阿诚推开门,汪曼春走了进来。   明楼不由讶异,叫道:“曼春。”   汪曼春一看见明楼,满腹委屈就忍不住了。   她到底顾忌阿诚,只道:“师哥在和谁打电话,我打过来,一直占线。”   明楼给阿诚使了个眼色,阿诚会意地退下,关上门。   明楼才道:“大姐的事情。”   一句话,就堵住了汪曼春的嘴。   明镜的事情,明楼在她面前,从不肯多说。而汪曼春,也不屑追问。那不是她的大姑姐,是破坏她一生幸福的仇人。   明楼示意她坐下,才道:“曼春,你找我有急事?”   汪曼春却又不想说了,她担心,她把事情说出来,会叫明楼小看自己。   汪曼春不想在明楼面前逞勇斗狠,怕毁了明楼心中那个娇艳无暇的自己。汪曼春又不敢在明楼面前示弱,生怕一示弱,明楼就觉得她配不上他。   不……师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汪曼春敢试吗?她不敢。   76号出手狠辣的情报处长,进退维谷,柔肠百结。   明楼察言观色,给汪曼春倒了一杯茶,也不催促,只是道:“曼春,你在师哥面前,也会耍心眼了。”   汪曼春不由急道:“我没有。”   明楼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电话。   电话打不通,亲自过来,必然是有事情。师哥询问,自己却不肯说。这可不是耍心眼?   汪曼春犹豫了一下,道:“我今天在汇丰银行抓捕军统特务毒蝎失败,叫他给跑了。”   明楼此刻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件事,却还是耐着性子安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毒蝎很狡猾,你会失手,也在所难免。”   汪曼春的眼圈红了,道:“为了抓捕毒蝎,我和底下人殚精竭虑,费尽周折,才获得一点信息。”   “虽然抓捕失败,但情报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毒蝎要是那么好抓,还能是军统上海站的站长吗?就连南田课长,也没能抓到前任站长毒蜂。”   “上杉课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叫去训话。明说我情报工作不错,暗说我行动计划不行。直接订了规矩,叫我以后只管情报工作,行动的事情,全部交给梁仲春。”   汪曼春越说越激动:“师哥你说,梁仲春那样的小人。我以后只管情报,不成了为人做嫁吗?”   “嘘”,明楼示意道:“谨言慎行,隔墙有耳。”   汪曼春道:“怎么?还有人监听师哥你的办公室?”   明楼笑了笑,道:“我身在局中,不得不加倍小心。”   他说完,话锋一转,道:“曼春,你的不满,我大概知道了。”   “只可惜师哥,只是一个挂名的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帮不到你。”   “76号的工作,太难了,我最怕你受不了气。可是,你受得了气,我又心疼。”   “要不,你不要做了。你不受气,师哥也放心。”明楼循循善诱。这个师妹,他不爱她,甚至,布了一张网等着她。可是,这一刻,他却犹豫了。爱情,把人变得柔软。他以己度人,忍不住想给她,最后一线生机。   不做事?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明楼身上吗?汪曼春很想,可是,却不敢。   汪曼春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师哥,我和你说完,就觉得好受多了。”   明楼眼神一黯,她拒绝了他给她的最后的机会。明楼收拾好心情,脸上浮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微笑,道:“如果我的倾听能让你好受一点,随时欢迎。”   “虽然帮不了你,但是,在藤田先生面前,我会尽量替你说话。”   特高课目前的两个长官,除了上杉晴子,就是藤田芳政。上杉晴子有影佐祯昭做后台,新政府巴结观望的人很多。明楼这句话,显然就是给自己帮腔,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边。   只有师哥,才会这样不计得失地帮助自己。汪曼春不由大为感动,扑到明楼怀里。   送走汪曼春,明楼没有叫阿诚,自己驱车出去。   快到荣公馆,明楼才回过神来,荣令仪早已不住在家里。她现在的住处,他不方便去。   是不方便去?还是不敢去?   也许,二者皆有。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死间计划,明楼在荣令仪面前,只字未提。想来王天风也不会提。可是,那天荣令仪在乡村俱乐部,分明就是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甚至,猜到了他的计划。   令仪从来都很聪明,可这一刻,他却畏惧于她的聪明。   你真的很想赢?令仪那样执着地问自己。如果她真的知道所有的真相,她所问的,并不是要他放弃明台。而是希望自己,给她一个表态。   他表态了,她也选择了成全。   今天,尘埃落地,牌面揭晓。他想见她,却又不敢见她。   明楼猛地一打方向盘,调转车头,出城而去。   天色渐渐黑了,出了城,沿途并无路灯。四下一片静谧,偶尔有相汇的车擦身而过,车灯一闪,旋即就过去了。   两道灯柱照在路面上,破开漆黑的夜空。歌舞升平的上海被远远抛在身后,黄土的路面一直蜿蜒向前。   明楼的车开得极快,最后,到了一片开阔的一望无际的野地。   他没有下车,把车停在路边,熄灭了车灯。   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可是,他知道,他想来的,就是这里。? ☆、第 33 章 ?  路两侧是极开阔的野地,没有月色,夜空黑丝绒一般,托着无数闪烁如银丁的星子。   夜极静谧,静得能听到夏虫的低鸣。   明楼摇下车窗,带着冷意的馥郁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车内,呼吸间都是沁人心脾的甜香。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明楼忍不住失笑。他自来就循规蹈矩。唯一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是违背大姐要他做一个纯粹的学者的期望,加入蓝衣社。再后来,到军统,到地下党,每一步都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哪怕是为之奋斗的信念,他也从不曾放纵,或者说,由不得他放纵。   他今天本来该回去的,虽说指挥权归了王天风。但是,最后还是要他来收尾。   可是他却不想回去,他从上海出来到苏州,一路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这样不管不顾,明明应该是忐忑挂念的,可他心口压着的那股闷气却奇迹般地消散了。   他背负得太多,考虑得太多,早就没有任性妄为的权利和勇气。   明楼摇上车窗,准备启程回去。   路的那一头,远远驶来一辆车。雪白的灯柱打在路面上,夜色褪去,黄土的路面显露出来。   因为是迎面而来,车灯又极亮,看不清车里坐的人,只能看见熟悉的车型——黑色的别克轿车。   明楼心头一动,竟然不敢直视那辆车。   别克轿车笔直地驶过来,到了跟前,才停下。远光灯灭了,近光灯亮起。车里人的庐山真面目在柔和的车灯里露了出来,极秀丽的一张脸,带着一种从容明澈的神气,正是荣令仪。   明楼的动作比反应更快,他下了车,立在别克轿车旁,拉开了车门。   荣令仪下车来,极自然地,伸手挽住他的手。   明楼心神一颤,自从荣令仪猜出他的想法后,他暗自推断过荣令仪的无数种反应,无一例外,都是生气。要说不生气的猜测,其实也有。就像那天在茶室,他心里百感交集,那个人,却干干脆脆地甩手走了。   比生气还叫他难受。   可他没想到,荣令仪待他,竟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不知道今天的汇丰银行的事情?不,如果她不知道,她就不会来找自己。   明楼小心翼翼地道:“令仪,你不生气?”   荣令仪淡淡地道:“谁说我不生气?”   “那你……”能言善辩的明长官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口拙舌。   “我很生气。”荣令仪别开脸,道:“但我更怕我只顾着生气,错过和你在一起。”   明楼心神大恸,他所有的冷静克制,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溃不成军。   这个戳得人心疼的姑娘却毫无自觉,挽着他的手,道:“我还没有吃饭。”   “阿诚哥打电话给我,说找不到你。我一路追着你出来,都还没有吃饭。”   明楼不由道:“你叫阿诚来就是了,何必要自己亲自来。”   荣令仪皱了皱鼻子,道:“我不想叫阿诚哥知道你在这里。”   “还是,明大哥不想看到我?”   怎么会不想,他只是克制自己不去想。因为,一不克制,他就不能不想。   明楼理了理荣令仪被夜风吹乱的头发,道:“上车吧,我们回去吃饭,外面冷。”   荣令仪道:“我不想回去。”   “来的时候,我看了地图,这里离苏州城不远。我想去吃得月楼。”   “松鼠鳜鱼、蜜汁火方、西施玩月、碧落虾仁……”荣令仪微笑着道:“来的路上,我把菜单都想好了。”   她那样笑意盈盈,明楼怎会拂她的意,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苏州城里。   得月楼已经打烊,明楼敲开门,加倍付钱才请动一个厨子。   整个店堂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厨子捅开火,动作极麻利,不一会儿,菜就上了桌。   他们只有两个人,却点了一大桌子菜,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   荣令仪吃得极慢,明楼只是含笑看着她,自己却没吃多少。见她添了一回饭,又吃了小半条鱼,忙盛了汤给她。   吃完饭,明楼怕她不消化,并不着急回去,两人只是挽着手,在街上散步。   苏州多水道,黛瓦白墙的房屋鳞次栉比,沿河而筑,灯光倒映在河里,像打翻了调色盘,一河都是潋滟的水色,又流淌又凝结。   荣令仪轻声道:“我姆妈是苏州人。”   明楼想起荣太太登的那个启示,忍不住握紧了荣令仪的手。   荣令仪道:“我小时候脾气极怪,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从来不表露。非要别人劝我了,我才勉强收下。”   “其实,哪里没有表露。姆妈一眼就看穿了,才会来劝我。”   “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就要主动去拿。”荣令仪笑了笑,淡淡地道:“因为,很有可能,你不主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明楼一时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微笑:“我哪里都不去。”   荣令仪认真地凝视他,道:“真的?”   明楼郑重地道:“真的。”   荣令仪噗嗤一笑,道:“我随便说说的,明大哥还当真了。”   其实,荣令仪今天来找明楼。还有别的事情,可是,那件事在她心里来回翻滚,她竟没有勇气说出。   她只好,随便说说。可是,她随便说说,他也这样认真。   这是她的同志、战友、爱人。她汲取勇气于他,寄托情感于他,获得慰藉于他。在披上伪装的人生里,只有这样一个人,是真实的。   她从不信神佛,却觉得老天对她不薄。可是,仔细想想,其实老天从来都是冷眼旁观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荣令仪收起笑容,微微昂起脸。   明楼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有水珠如钻石一闪。他直觉有什么不对,伸手揽住荣令仪的肩,带到怀里,问道:“令仪?”   荣令仪眨了眨眼,踮起脚,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   夜渐渐深了,但街上还是偶有行人。   明楼只觉得淬炼得铜墙铁壁一般的面皮也扛不住地红了,方才的疑惑被他瞬间抛在脑后,他想要回应她,又顾忌着不愿被人看见。   不回应,又怕令仪窘迫。   明楼再三镇定,才祭出平素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道:“回去吧,令仪。”   荣令仪低声道:“……”   明楼没有听清,忍不住微微低下头,荣令仪在他耳边轻声道:“明大哥,我想要你。”   明楼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所有的镇定功夫都灰飞烟灭。   他的喉头不自然地滚动,拼命压制自己的绮思。   他最爱的姑娘,凝视着他,声音温温软软:“明大哥,我想要你。”   明楼不是禁欲主义者。他爱她,想靠近她,拥抱她,亲吻她,甚至,类似的场景,也曾出现在他的梦里。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明楼直觉有哪里不对,可是,在荣令仪那仿佛带着蛊惑的眼神里,他的直觉越来越弱,终于俯首称臣。   等明楼回过神来,已经身在酒店。   脚下是极柔软的地毯,方掩上门,荣令仪就垫起脚,不容回避地亲吻他。   荣令仪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却仍然固执地亲吻他。明楼一颗心叫她锤得软烂,情不自禁就微微使了力气。荣令仪本穿了高跟鞋,叫他一带,就倾在他怀里。   明楼的吻灼热又霸道,辗转吮吸,不容置疑地掠夺她的每一寸气息。她觉得腿上一软,还没滑落,就叫他一把抱起。   明楼的怀抱极宽广,荣令仪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急促的心跳,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她原本下定了决心,可是,再怎么镇定,她也只是一个有些懵懂的女孩子。   明楼走了几步,手一松,荣令仪还来不及惊慌,就落到客房中央的大床上。   那床极软,荣令仪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找不到着力点,无端就叫人心慌。   明楼已经俯下身来,舔吻她的嘴唇。和刚才的灼热不同,他极耐心地亲吻她,诱得她情不自禁地接受他,回应他。   她身上的衣物在他手里一件件落地,他却还衣冠整齐。对着床有一面镜子,照出半裸的她和穿着白衬黑裤的他。   荣令仪脸上一红,却固执地伸手解明楼身上的扣子。   荣令仪的手指有一些凉,拂到明楼身上,明楼神智一醒。他望着荣令仪的眼睛——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妩媚,妩媚里又带着燃起来的水色。   像是一个懵懂的姑娘,突然间成长。   他是在做什么,明楼忍不住别开头,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制住沸腾的欲望,捞起被子裹住荣令仪,道:“对不起,令仪。”   荣令仪一愣,明楼的呼吸急促,眼神极炙热,抱着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再懵懂,也知道他在竭力忍耐。   她原本也有些害怕,可是,此刻却不想回头。   荣令仪被明楼裹得严严实实,她也不挣扎,只是偏过头,含住他的耳朵,轻轻舔吻。   明楼所有的自制力瞬间瓦解,他的手臂一松,被子就散开来。   荣令仪的长发散落,披散在肩头。她皮肤极白,在黑色的长发映衬下,白得像要发光。   明楼低下头,沿着胸口一寸一寸地向下轻吻。他的唇舌像有电流一般,所到之处,激起一片一片火花。   荣令仪的睫毛微微颤抖,身体仿佛被麻醉了一般,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明楼的唇舌一直向下,荣令仪忍不住,微微蜷缩起脚趾。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粉色,眼睛里水色迷离,小手又无助,又茫然地拽着床单。   明楼低低一笑,直起身,抽出系在西裤里的衬衫,解开皮带。   皮带上的金属搭扣发出一声脆响,他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凝视着她,炙热得叫人害怕,表情却极镇定,还带着微笑。   可是,他松开手,西裤滑落时,那个东西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荣令仪脸上滚烫,她不敢看明楼,只好把眼神微微游离,游离到正对着床的镜子。   她的眼神极好。镜子里明楼宽阔的肩,微微凹陷的腰身,隆起的臀部,线条流畅优美的大腿,全部撞进她眼睛里。   荣令仪慌忙移开视线,下意识地闭上眼。   明楼俯下身来,含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声道:“令仪,不要害怕。”他的声音极沙哑,竭力克制一般,伸手向下,极温柔地安抚她埋藏最深的秘密。   荣令仪又羞又窘,想要阻止,手上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很快,她就没有办法思索了。一种极陌生的情潮涌向她,铺天盖地,带得她像巨浪中的小舟一样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她的喘息还未平定,明楼已经温柔地分开她的腿,挺身而入。   好疼,疼得她不由自主地收缩。可是,疼痛中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   他在她体内,她容纳着他。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明楼闷哼了一声,忍住想要肆虐的欲望,温柔地亲吻安抚她。   她终于放松下来,明楼不再压抑,深深地挺腰一撞,撞得她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   明楼身下的动作极凶猛,嘴唇却极温柔。含住荣令仪的唇瓣,吞掉她破碎的呻/吟。   明楼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软软地垂在额前。   他深入又抽离,每一个动作,都在荣令仪体内带起一道浪潮。终于,无数浪潮汇聚汹涌的海啸,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地地席卷而来。荣令仪浑身瘫软,剧烈颤抖,连脚趾都忍不住蜷缩在一起。   明楼却不肯放过她,搂住她软成春水的腰肢,不容回避地带着她迎合自己。   他的心极满足,可是,身体却还一直不知餍足地叫嚣。   他忍不住紧紧揽住她,皮肤触及的是她的温度,呼吸间都是她的气息。   星子闪烁,长夜漫漫,他只想放肆地让自己沉沦。? ☆、第 34 章 ?  早上七点,生物钟准时把明楼叫醒。明楼一睁开眼,就看见偎在他怀里睡得正熟的荣令仪。荣令仪头发散着,半掩着小脸,唇角微微翘起,又乖巧又无害。   明楼试着动了动胳膊,还没怎么抬,怀里的人已经不满地皱起秀气眉头,把明楼的手生生又皱了回去。   大概他放回去得及时,荣令仪并没有醒。小脸在他怀里蹭了蹭,又睡着了。   明楼起床从来不磨蹭,这一回叫荣令仪缠着,也没能再睡个回笼觉。   这么会缠人,以后可怎么办?不过缠的是自己,这种感觉好像也还不错?   两个念头在他心里来来回回地翻滚,直把他一颗心翻滚得一片柔软——大不了以后加倍宠她。明楼轻而易举就拿了主意,并且无师自通地领略到断袖而起的真意。   时间一点点往前移动,快八点了,回去还要三个小时,再不起床,下午上班也赶不上了。阿诚见他没有回去,应该会替他请假。不过,他不回去坐镇,也不合适。   明楼在荣令仪耳边轻声道:“令仪,该起床了。”   荣令仪眼皮微微一动,想是听到了。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睁开眼,像只反应迟钝的小兔子。   这只反应迟钝的小兔子对上他含笑的视线,赤/裸的胸膛,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明楼看得有趣,想逗她几句,又怕她窘,抽出手臂道:“我先起床,去叫早点,你等会儿再起。”   荣令仪红着脸,点了点头。   明楼掀开被子下床。   大概雄性动物在配偶面前都有炫耀的本能,明楼半裸着,从容不迫地拾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回去。   不出所料地,他在镜子里捕捉到了荣令仪的视线。   明楼冲着镜子里的荣令仪勾唇一笑,荣令仪何其敏锐,脸上的红晕未褪,又加了一层新的。   昨天那个说“我想要你”的姑娘,一夜之间就无影无踪。明楼忍不住想逗逗她,穿好衣服,坐到床前,一伸手,就把荣令仪固定在自己的胸膛里。   明楼缓缓低下头,荣令仪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只听得他在耳边道:“好姑娘,不要赖床。”   说完,他就体贴地伸手顺了顺荣令仪的头发,把荣令仪的衣物捡起,整理好放在床边,留下一句——“我去叫早点”。   荣令仪的羞涩差点被他逗成怒气,一边起床一边腹诽:“不赖床一叫就起的人,不是意志过人,就是变态。”   两项都中的意志过人的变态正在打包小笼馒头和馄饨,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喷嚏。   吃过早点,明楼道:“要不要打个电话回去请假?”   荣令仪笑了笑,道:“不用,我昨天请过假了。”   昨天就请了假?令仪早就做了准备?明楼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有点失落。好像某件事情,脱离了掌控。   不过,明长官并不是煞风景的人,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一转,就放过了。   明氏集团在苏州也有铺子,明楼不愿叫荣令仪开车,就把自己的车留在苏州,开了荣令仪的车回去。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透过车窗玻璃,照在身上,有一种懒洋洋的温度。   因为刚出城,明楼并没有把车开太快。路上不时遇到进城的人,推着车,挑着担。货物琳琅满目,除了瓜菜,还有河鲜和家禽。   这些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着苏州方言,荣令仪听不大懂。但是,这不妨碍她感受这些奔波与生计的人的快乐和盼头。   带着烟火气的市井生活,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铺面而来,极其寻常,却看得人满心欢喜。   明楼瞧见荣令仪流连的目光,不由微微一笑。等到抗战胜利那一天,他和令仪也会过上这种平凡而有生气的生活。   缓缓归矣的两个人并不知道,在上海,各自有人为了找他俩,已经找疯了。   上海一栋民居的二层小楼内,焦急的立春等回来了小刘。   “怎么样?”立春问道:“后面的信,送出去了吗?”   小刘摇了摇头,道:“第二封信,直到现在都没人去取。我们在祥德路的眼线回报,惊蛰同志昨晚就没有回去。”   立春不由踱步,这个时候,荣令仪会去哪里?鉴于荣令仪的特殊身份,他们从来不曾面对面接头,传递信息都是采取定点寄存的方式。   这种方式很安全,但是,一旦荣令仪不主动与他们联系,立春就十分被动。   立春控制住焦躁的情绪,对小刘道:“不要再去蹲点了,以免暴露。如果惊蛰同志看到信,应该会第一时间和我们联系。”   “如果她已经行动,你再去蹲守也是于事无补。”   这话说得,好像刚才安排他去查看的不是本人一样,小刘不敢反驳,低声应道:“是。”   立春昨天下午,给荣令仪寄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计划的一部分。要求荣令仪通过梁仲春的渠道,向中统检举军统上层走私。   中统是CC系的天下,在特工总部的时代,曾经煊赫一时。   直到第二次国共合作,国民党的情报工作对象从对付中国共/产党向对付日本侵略者转变,中统的地位每况愈下,而军统的地位不断提升。   中统与军统,在争夺秘密工作的主导权上,长期明争暗斗。送上门来的打压对手的把柄,中统不会错过。   而借着这个机会,荣令仪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中统的视线。   这是立春早就拟好的计划。   寄出信以后,立春却有些不安。   这个计划很完美,可是,对荣令仪本人的安全,没有考虑太多。握在中统手上对付军统的刀,会因为是戴笠的女儿,就不被打压吗?   立春想到组织内部对戴笠的分析——野心极胜,刻薄寡恩。送完信后,又向上级报告了详细计划。   上级的回复来得很快——“上海情报站B组安排身负双重身份的地下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情报部门进行情报活动,罔顾同志的安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要求立即终止行动,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情报站,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立春来不及检讨,看完回复后就立即派小刘寄送第二封信,撤回任务,可是,直到现在,第二封信都还没有被取走。   立春极其担心,但是,在小刘面前,还不能乱。他一乱,底下的人就跟着乱了。   阿诚也在找明楼。他昨天给荣令仪打电话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不仅明楼没有回来,连荣令仪也不见了。   今早,重庆方面连发的三封电文,每一封都是特急。明楼的公务,阿诚虽不能全权代理,但都能过目,并酌情处理一部分。   但是,这几封电文,涉及到明台小组,涉及到整个军统上海站,涉及到中统和军统,阿诚不敢擅专。   唯一春风得意的,恐怕只有梁仲春。   昨天,梁仲春收到中统陈立夫签发的特赦令,他的身份转为中统卧底。   特赦令还没捂热乎,荣令仪又安排他发送了一条情报,检举军统上层的贪腐走私。   梁仲春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条情报的价值。他刚刚弃暗投明,正需要向老东家表功。   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梁仲春心里大喜,却不敢表露,旁敲侧击地问荣令仪情报来源。   荣令仪哪能被他套出话来,只是似笑非笑地道:“梁处长,你放心,情报来源一定属实。至于其他的信息,等你汇报完重庆方面的回电,再知道也不迟。”   梁仲春总觉得,这个上杉课长,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所思说想。   她告诉他的,点到即止。她不想说的,谁也套不出来。   截至目前为止,荣令仪的所作所为都符合特高课课长的身份。可是,梁仲春却老是觉得,她的身份,没有这么简单。   这种潜意识,毫无逻辑,可是,却帮助他一次次逢凶化吉。   不过,不管荣令仪是什么身份,都是握住自己小命的人。她的安排,他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自己是中统叛徒,是日本人的走狗,不,连走狗都不是,像一条丧家犬。   中日战事焦灼,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谁又能知道下一秒自己的下场将如何?   可现在,他现在有了另一层身份,梁仲春握住特赦令,像握住了护身符。   当夜,梁仲春就向中统汇报了这条情报。? ☆、第 35 章 ?  立春收到荣令仪回信,已经是深夜。   信很简短:原计划已执行,消息已传回CC,箭在弦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这支箭,还真不能发。立春沉住气,铺开一张特制的信纸,准备回信。   可是,回什么?怎么回?立春罕见地踌躇了。承认自己的错误,重新布局并不难,难的是传达中央的精神。   “上海情报站B组安排身负双重身份的地下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情报部门进行情报活动,罔顾同志的安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要求立即终止行动,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情报站,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这个回复后面,其实还有一小段批注,是单独写给立春的。   “剑走偏锋,贪功冒进,这次批评,下次处分。”   回复和批注,立春看完后,就立即销毁了。但是,批注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记在他脑海里,日夜拷问他的灵魂。   立春踌躇良久,把信纸收了起来,对小刘道:“约惊蛰同志碰面吧。”   虹桥路1290号,薤露园万国公墓。   一座不起眼的墓穴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约莫四十岁,穿着长衫,带着眼镜,身形瘦削,像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   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曾亮之墓,生于1919年8月,殁于1939年12月。   远处的台阶上,一个穿着缃色的旗袍的姑娘拾阶而上,走上前来,给墓穴的主人献上一捧白色的菊花。   长衫中年问道:“小姐哪里买的花?”   姑娘答道:“自家花园种的。”   “府上哪里?这么好的风水?”   “哪里都一样,只要有阳光,花就能活。”   “小姐和墓主非亲非故,为何要来献花?”   “日出东方,天下大同。”   “阳和起蛰,品物皆春。”   “正月启蛰,言发蛰也。”   暗号全部对上,荣令仪松了一口气,打量起面前这位第一次谋面的上级。   立春的面目极普通,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回来的五官。这种五官赋予他一种万金油一样的气质,装进长衫里,他是教书先生。西装革履时,他又是公子小开。   立春容她打量,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荣令仪把目光移到墓碑上,道:“立春同志还是说正事吧。”   立春吃了她不软不硬的一个钉子,也不介意,道:“我说的,就是正事。”   荣令仪的目光仍然在墓碑上:“好,您说,我听。”   立春叹了一口气,道:“曾亮同志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荣令仪不置可否,整个人仿佛站成了一座人型的碑。   立春想起她曾经的报告——“我质疑立春同志的工作方针,同时,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处分。”   荣令仪不说话,显然不是因为他是上级,而是因为她无话可说。她能说的,早就写在报告里。   立春昨晚苦思良久,才选定这个会面地点。曾亮——他曾经的学生的墓前。他不畏惧承认错误,可是,显然,他的直面并不让荣令仪动容。   剖析自己是艰难的,立春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现在不谈责任,我们已经失去了曾亮同志,不能再失去你。”   荣令仪道:“我不怕牺牲。”   立春以为,荣令仪听到这句话,应该是感动的。可是,荣令仪却很平静,平静地道出一个事实。   立春终于放弃了以情动人的原计划,进入正题:“我之前的计划,被中央全部打回。”   “中央的回复,你想听吗?”   荣令仪把目光扯回来,注视着立春,整个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   立春道:“上海情报站B组安排身负双重身份的地下党员向国民党某核心情报部门进行情报活动,罔顾同志的安危,是极其错误的行为。对此,我们要求立即终止行动,严厉批评。并以此为例通报各地情报站,嗣后,绝不容许同类错误发生。”   立春道:“我的前后两封信,不是朝令夕改,而是执行中央的指示。”   荣令仪道:“立春同志言重了,我作为下级,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您的计划。第二封信收到的时候,第一步已经执行完毕。怎样终止,还得听您的指示。”   立春道:“梁仲春的密电,到哪一步了?”   荣令仪道:“中统知道走私,但是没有确凿证据。”   证据立春当然准备了,可是现在不能拿出来。立春道:“有没有可能,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荣令仪道:“梁仲春很精明,我虽然可以控制他,但是,一旦漏出破绽,他就会怀疑。”   没有破绽的证据,立春想了想,道:“你有什么想法?”   荣令仪道:“原计划是让我做举证人,梁仲春不敢来查我,反而要拼命替我遮掩。现在不用我了,我一时半会也没有好的想法。”   立春道:“军统方面,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荣令仪望着立春怔了好一阵子,才道:“您是说?军统上海站行动组?”   立春道:“军统上海站A区‘摆渡’船在通关后,半道上被来历不明的水匪给劫了货。满船的药品和枪支去向不明。另有A区负责存货的第9号仓库,半夜突发大火,货物全部损毁。你说,军统会相信,这是巧合吗?”   荣令仪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立春的意思,她明白了。军统上海站A区摆渡出事,宁站长已经被就地免职,送往重庆军事法庭。把出卖军统,向中统检举的锅给他背上,他就绝无幸理。   说不定,没到军事法庭,宁站长就会被军统暗杀。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而她,不用出面,得以保全。   不对,宁站长前往重庆在前,梁仲春递信在后。立春的意思,这个锅,由负责摆渡的A区行动组来背。A区行动组,也就是明台小组。   荣令仪忍不住把目光再次投放到面前的墓碑上。曾亮,生于1919年,死于1939年比她还小一岁。   刚才立春的话,她没有回答。但是,她心里是认同的。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荣令仪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曾亮的墓前,立春又一次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不过,他牺牲的,不是自己的同志,是军统的成员。   荣令仪不知道立春是否知道明楼的真实身份,是否知道明台就是明楼的弟弟。如果他知道,那么,就太可怕了。   她这个被保护的人,是否应该感激涕零?   立春正望着她,荣令仪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太久。她抬起头,脸上挂起一个微笑,道:“即使军统相信,我们也能让他们不相信。”   立春也笑了,表扬道:“惊蛰同志,你悟性很高。”   荣令仪保持着脸上那个恰如其分的微笑,谦虚地道:“是您高瞻远瞩,剑走偏锋。”   剑走偏锋,立春的眉心一跳,按捺住心头冒出来的不舒服的想法,道:“正事谈完了,怎样布局,你酌情处理。”   这是叫她走了,荣令仪问道:“曾亮,还有家人吗?”   立春道:“家里还有一位母亲,已经被组织接到延安去了。”   荣令仪道:“曾亮的母亲,已经知道他的死讯了吧?”   人已经被接去延安,怎么会不知道,立春一时语塞。   荣令仪道:“立春同志,《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曾亮同志的挽歌,还是《蒿里》合适些。”   她不待立春答话,就低声吟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立春正色道:“荣令仪同志,共/产/党员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们信仰唯物主义。”   “立春同志说得对,是我失言。”荣令仪低下头,像是在反思。   良久,荣令仪才抬起头来,道:“立春同志,顾辛真的不是我们的同志吗?”   不知怎的,立春听了她这个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道:“顾辛确实不是我们的人。”   荣令仪听完,笑了笑,道:“我没有疑问了,立春同志,您的计划,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为了避免暴露,我先行一步。”   说完,她转身拾阶而下。   松柏蔼蔼,浓荫铺地,苔藓上阶,曲径染碧。荣令仪穿着一身缃色的旗袍,身影伶仃,在满目绿荫中,像一片早凋的叶子,沿着石阶飘零而去。   立春突然快步追上来,低声道:“惊蛰同志,我入党是1927年,我们党最艰难的那一年。”   他顿了顿,道:“惊蛰同志,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荣令仪道:“您是我的领导。”   立春道:“除此之外呢?”   荣令仪笑了笑,道:“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   这段话,出自圣经,立春也曾经读过。   立春忘记了他方才所说的共/产/党员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的理论,在不该怔住的时候怔住了。   荣令仪继续往前走,走出绿荫,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的旗袍上,是缃色还是金色?立春分不清。   这一次,他被撂在无边的惴然里。? ☆、第 36 章 ?  三封电报一字排开,摆在擦得锃亮的办公桌上。   一封比一封急,都是查问军统上海站摆渡泄密的事情。   中统头天收到的消息,军统第二天就收到了。很显然,军统在中统内也有卧底。   明楼揉了揉额头,道:“立即排查军统上海站的人员。”   阿诚犹豫了下,道:“军统上海站除了明台小组,剩下的就是外围成员了。”   明楼道:“我知道,可是,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把水搅浑。”   阿诚道:“那电报怎么回?”   明楼道:“就回怀疑上海站有中统卧底,正在排查。”   阿诚道:“其实,这件事情,也不见得中统以往就不知道。只不过,涉及的人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明楼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你说重庆方面为何大动干戈?”   阿诚考虑了一下,道:“中统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明楼道:“差不多。中统的想法,我大概猜得到,就算咬不掉戴笠一块肉,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阿诚急道:“大哥,宁站长已经被押往重庆,明台小组在这件事情上脱不了干系。”   明楼道:“明台做事,太急躁了。他之前的做法落在有心人眼里根本就是胡来。我本来想,他去执行死间计划是九死一生。现在看来,这倒是他的一线生机。放心吧,重庆方面再怀疑,在死间计划完成前,也不会动明台。”   只是,死间计划结束以后呢。明楼摇了摇头,甩掉这个念头,道:“对了,能不能联系上王天风?”   阿诚道:“我们在76号的眼线回报,汪曼春抓到了一个大人物。据描述,这个人就是王天风。”   王天风果然雷厉风行,明楼揉了揉额头,道:“王天风的布局已经开始,见机行事吧。”   阿诚走了,明楼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排查上海站的人员,只是他放出的烟/雾弹。明楼联系起梁仲春前后之前的异常,几乎可以断定,中统的消息是从梁仲春那里得到的。   可是,梁仲春的消息又是谁给他的?   明楼脑海里闪过一个人选——荣令仪。难怪令仪会追到苏州去,难怪她会和自己……   明楼想起令仪在苏州说过的话,“后来,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就要主动去拿。因为,很有可能,你不主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令仪的行为大为反常,她虽然从不讳言感情,可是,也不会这样主动。她分明是拿定了主意,所以,第二天的假都请过了。   明楼忍不住苦笑,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可他心里,竟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难过?失落?煎熬?都不是,他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明楼收紧了交叠在膝盖上的手,立春到底想做什么?   汪曼春心情很不错。   搜查站原本只是尽人事,听天命,可没想到,竟然给她网到了一条大鱼。   南田洋子吃了很多亏,都没能抓到的毒蜂,竟然落在了她的手上。   汪曼春当机立断,当天就刑讯王天风。   王天风刚熬过了一轮毒刑拷打,梁仲春就闻着味道来了,非要和她共同提审毒蜂。   什么共同提审?不过是想在功劳簿上分一杯羹。   汪曼春怒道:“梁处长,毒蜂是我的犯人。”   梁仲春翻了个白眼,道:“怎么?76号是你汪处长的?毒蜂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我的犯人,是76号的犯人。”   汪曼春被他撅了个跟头,梁仲春不但带了他的狗腿子,还带了两个日本宪兵。显然,有人在背后替他撑腰。   这个人,自然就是上杉晴子。   她隐晦地向藤田课长反应过上杉晴子插手76号的事情,藤田课长却不肯插手,这个老狐狸。   汪曼春勉强噎下这口气,道:“梁处长这边请。”   汪曼春肯让梁仲春来,倒也不怕梁仲春审出什么情报。毕竟,王天风的骨头,不负他王牌特工的名声,硬得很。   果不其然,梁仲春白白耗了两个小时,还是没能得到有价值的消息,不得不悻悻离去。   汪曼春似笑非笑地送走了梁仲春,回过头,就去查毒蝎的电台。   司各特路的租房协议,小秦尸体上的手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明台。   明台对于汪曼春而言,不过是明镜从街上捡来的孩子。明镜有多偏爱明台,汪曼春就有多讨厌明台。   不过,在明台面前,她还是要摆一点长嫂的样子,免得落人口实。   明镜啊明镜,你大概想不到,有一天,你的心肝宝贝,也会落在我手里。   我十六岁在明公馆门前受的屈辱,必将加倍奉还。   汪曼春心里冷笑,却又有点投鼠忌器。毕竟,明楼对这个幼弟,多有爱护。   师哥的心肠,太好了。她终有一天,会把那些不值得他付出感情的人身上的皮一一扒下来,叫他看清,只有她汪曼春,才是真真正正爱他,站在他这一边,永远为他着想的人。   汪曼春把手里的档案记录捏得皱起,最后,还是提早下了班,打电话约明楼见面,然后回去洗澡。   很久以前,汪曼春和明楼见面,梳洗打扮,是女为悦己者容。   可是现在,她洗澡唯一的目的,就是洗去身上的血腥味。76号的刑讯室,阴暗潮湿,挥之不去的霉味里还夹着腐肉的臭味。在76号的囚室内呆得久了,哪怕什么都不做,整个人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   更何况,汪曼春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没有刑讯时,她尚且要拿无辜的人发泄,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汪曼春躺在浴缸里,闭上眼睛。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在76号时,她残忍、恶毒,不仅仅是工作需要,也是内心的发泄。没有明楼,她纯洁美好给谁看?   出了76号,在明楼面前,她又下意识地伪装自己。时而娇俏可人,时而珠泪盈盈。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16岁的自己。   她对自己的分裂状态深恶痛绝,可是,她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汪曼春用力揉搓自己的双手,仿佛要褪掉一层皮。   霞飞路,思维特西餐厅。   汪曼春到的时候,明楼已经先到了。   师哥从来都是这样绅士,汪曼春红唇微启,绽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师哥。”   明楼站起身,示意侍者让开,替她拉开椅子,等她坐下了,又替她点了她爱喝的卡布奇诺,才在对面落座。   明楼坐下,才道:“曼春,你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汪曼春轻声道:“师哥,你对军统特务毒蝎,怎么看?”   明楼恍然大悟,汪曼春是来探他的底了。   明台的租房合同,小秦尸体上的手表,都是他安排好的。   汪曼春的动向,夜莺早就汇报给了自己。   汪曼春会来试探自己,在明楼的意料之中。可是,明楼没有想到,汪曼春会把场合选在思维特西餐厅。   毕竟,新年夜,军统特工明台在思维特西餐厅行刺了汪曼春的叔父,唯一的亲人,汪芙蕖。   汪曼春的伤口,他无法感同身受。谁人不是父母所生,爹娘所养?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惨烈而无奈的。明楼不经意地掠过思维特西餐厅的第9号包厢,汪芙蕖就死在那里。可是,明楼脑海里闪现的却是黑牢里的尸体,黑墙上的一个个枪眼。   用这种自揭伤疤的方式来试探自己,是怕自己对明台太有情义吗?从这个角度来讲,汪曼春很了解自己。可是,她又太不了解自己,事到如今,她没有退路,他也没有。   明楼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不答反问:“曼春是有毒蝎的消息了吗?”   汪曼春道:“我抓住了毒蜂,并且发现了毒蝎的电台。小秦尸体上的手表,是明台的。我担心明台,年轻识浅,被人蒙骗了。”   明楼放下杯子,道:“曼春。”   汪曼春下意识地停住话头,望向明楼。   明楼注视着她,道:“曼春,你今天约我出来的意思,我知道了。”   汪曼春僵硬地挺直了身躯,却又在明楼安抚的眼神里放松下去。   明楼道:“我虽然不知道明台是什么身份,但是,不管是别人栽赃他也罢,陷害他也罢,这件事情他脱不了干系。”   明楼低声道:“曼春,你知道我最近为什么没有去见你吗?”   汪曼春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明楼脸上浮出一个苦笑,道:“自从你上次问了手表的事情,我就担心明台。我不敢来见你,是怕打扰了你的思路,让你投鼠忌器。”   “可是没想到,我不来见你,你还是约我了。”明楼道:“曼春,师哥很感激你。”   汪曼春几乎手足无措了,她原本是有意试探明楼,可没想到,明楼如此体谅她的难处,感激她的体贴。   汪曼春握住了明楼的手,道:“师哥,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明楼轻轻挣脱了她的手,道:“在追查毒蝎这件事上,你要秉公执法,不要留情。”   说完,他站起身。   汪曼春不由诧异,问道:“师哥,你要去哪里?”   明楼揉了揉额头,道:“我去打个电话给阿诚,叫他把我的行李先搬出来,明公馆,我是暂时回不去了。”   又是因为明台,明台不过是大街上捡来的,却要师哥处处避让。汪曼春望着明楼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一时激动,道:“师哥,你可以到我家里来住。”   明楼诧异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曼春,瓜田李下,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避嫌。”   “谢谢你。在明台的事情没有查清前,我不能住到你家去。”   汪曼春也回过神来,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是我失言了,师哥。”   明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去打电话。   汪曼春又是羞涩又是失落,她方才,其实是故意脱口而出的。不过,师哥拒绝了也好,时机还不成熟。   总有一天,师哥会和自己在一起。   今天不在汪公馆,明天就会在明公馆,汪曼春几乎等不及看明镜的表情。? ☆、第 37 章 ?  从西餐厅出来,汪曼春并没有回汪公馆,而是直接去了76号。   梁仲春逐臭而来,自己必须抢在他的前头。   汪曼春灵机一动,回到办公室,伪造了王天风的口供。   这份口供是假的,可是,只要军统的人以为是真的就行。   汪曼春志得意满地拿着口供回到刑讯室。   兜头一瓢凉水泼过来,王天风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一张骄横跋扈的脸。   一份口供递到他面前,脸的主人红唇微启,绽出一个恶毒的微笑:“王先生,你觉得,我这份口供,做得怎么样?”   王天风抬起头,淡淡地道:“不怎么样,假的,永远成不了真。”   敬酒不吃吃罚酒,汪曼春强忍住一枪打死眼前这只臭虫、毒蜂的念头,恶毒地道:“是真是假,你说了不算。你说?军统的人要是看到这份口供,会怎么对付你的家人?”   不,她已经打中了,正中红心,汪曼春如愿以偿地看到,眼前这只毒蜂,垂下了趾高气昂的头颅。   火候差不多了,王天风艰难地道:“如果我招供了,你能保证我和我家人的安全吗?”   “当然!”汪曼春毫不犹豫地保证。什么毒蜂,什么王牌特工,什么军统上海站前站长,落到自己手里,还不是任自己挫扁捏圆。   握住了毒蜂,就能握住毒蝎,甚至,还有可能能握住明镜。   老天终于开眼了。   汪曼春回到办公室,立刻就把毒蜂招供的信息上报给了藤田芳政。   电话里,藤田芳政大力夸奖了她取得的成绩,并要求她顺藤摸瓜,摧毁军统上海站。汪曼春要的,可不是藤田芳政的夸奖。她只想保证,梁仲春分不到这份功劳。   她没想到的是,藤田芳政说完那些话后,话锋一转,道:“汪处长,你在76号的难处,我已经听明先生说了。”   “梁处长的做法,已经严重干扰了你的工作效率。上杉课长之前安排梁处长专管行动组,暂时就这么办。以后,你在情报方面的工作,梁处长不会插手了。”   师哥果然站在自己这一边,甚至,毫不避嫌地帮助自己。汪曼春大为感动,努力争取:“藤田课长,您知道毒蜂已经招供了。接下来,必须要由行动组带人抓捕毒蝎。行动组由梁处长专管,怕是不合适。”   汪曼春的言外之意,不外乎是不想让梁仲春分一杯羹。   藤田芳政打断了她的话,道:“汪处长,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你放心,谁做得多,谁做得少,我心里有数。”   “这种局面,只是暂时的。等到毒蝎被抓捕,76号的格局,就该变一变了。”   藤田芳政这是许诺她,只要办好了这个案子,76号就由她说了算。   汪曼春心里一阵激动,立正道:“卑职多谢藤田课长栽培。”   夜很黑,也很静。   郭骑云扣着帽子,戴着墨镜,脚步轻捷地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弄堂。   快要出弄堂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影。   郭骑云悚然一惊,对面的人已经拧亮手电,照出一张熟悉的脸,是荣令仪。   郭骑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问道:“组长,你怎么在这里?”   荣令仪道:“你从沪中图书馆出来,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现在,我才确定,你就是目标。”   郭骑云松掉的那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今天下午,他收到王天风的指示,到沪中图书馆,取第三战区的密码本,并将密码本送到指定的交接地点。   去沪中图书馆的途中,郭骑云一直很谨慎,也安全拿到了胶卷。穿过这条弄堂,就是接头地点赫德路。   只差一步,就能完成任务。   郭骑云想不通,荣令仪是什么时候跟上了自己?而她,又为什么跟踪自己?   郭骑云憨厚地笑了笑,道:“组长,您说什么目标,我听不懂。”   荣令仪也笑了,道:“没事,我看见你,就放心了。”   说完,她让开路,示意郭骑云先走。   郭骑云将信将疑地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就要走出荣令仪的攻击范围,一道劲风从脑后扑过来,郭骑云迅速俯下身,闪过这道劲风,转身回击。   他方一转身,就看见荣令仪刚才揣在外套口袋里的右手伸了出来,握着一把枪,对准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郭骑云前胸中弹,他吃惊地瞪大眼,嚅动嘴唇:“组……”。   一句组长还没有叫出,郭骑云已经一头栽倒,失去意识。   荣令仪疾步上来,在他身上搜查,果不其然,胶卷就装在他外套隐蔽的内袋里。   荣令仪拿出胶卷,轻轻拍了拍手,黑暗中一个人影站了出来。   荣令仪把胶卷递给他,道:“怎么做?你知道的吧?”   黑影点头,麻利地脱下郭骑云的外套,穿在身上,又戴上郭骑云的帽子和墨镜。   弄堂里面光线昏暗,这个人换装完毕,乍一看,竟然和郭骑云有些相似。   黑影换完衣服,犹豫了一下,道:“您答应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荣令仪点了点头,道:“放心吧,梁处长已经安排好了您的家人。”   黑影得了他的保证,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弄堂。   弄堂对面,是一个电车场。   夜已经深了,电车场早已熄了灯,黑影走到电车场前,静静地等待。   分针一格一格地向前移动,很快就到凌晨两点。一个人影顺着一道电轨路走过来,就着昏暗的光线,黑影面前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中年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神锐利。   正是对方描述的人,黑影下意识地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一声枪响,子弹射进他的前胸,血花飞溅,胸口血如井喷。   哗的一声,一片刺目的电灯闪亮,电车场被照得内外通明。76号的特务端着枪,布满各个方位,严阵以待。   汪曼春穿着一身皮衣,戴着皮质手套,足蹬一双高筒军靴,腰间别着枪,斜倚在一辆电车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幅“出卖与被出卖”的画面,还不忘回头同梁仲春探讨:“梁处长,你看,这背叛的人啊,总是不忘对过去的同僚反咬一口。做他们的同僚,可真是冤。”   梁仲春是中统转变分子,汪曼春这一番言外之意,谁都听得明白。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在场的特务只装作没听到,把目光移向前方。   “砰”的一声枪响,王天风又开了一枪。   灯亮了,可是倒下的人,竟然不是郭骑云。是哪里不对?王天风来不及思索。眼见那人想要说话,王天风又补上一枪,干净利落,黑影顿时死得不能再死。   汪曼春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一片沉默里响亮得分外刺耳。   行动有变,郭骑云到底去了哪里?不对,他不会怀疑自己。   是明楼搞了鬼?不对,郭骑云不会告诉他任务,明楼也吩咐不动郭骑云。   到底是谁?是谁?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碰撞,死间计划,竟然要功败垂成?王天风僵直着身体,以不变应万变。   汪曼春见他不动,以目示意,她的一个亲信走上前来,在尸体上搜出了胶卷,递给汪曼春。   汪曼春并没有接,示意手下把胶卷递给王天风。   胶卷是真的,就是这个胶卷,由自己亲手封在沪中图书馆的百科全书里,再安排郭骑云去取。   郭骑云到底去了哪里?黑暗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左右一切。   王天风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决定将计就计,执行下一步计划:“这只是一个烟/雾弹,真正的第三战区密码本在‘毒蝎’手上。”   “亦真亦假?”汪曼春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   “对,真真假假。”王天风答。   “合作愉快。”汪曼春脱下皮手套,伸出手去跟王天风握手。王天风没有转身,也没有捧汪曼春的场,他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等我把‘毒蝎’和第三战区密码本双手奉上的时候,我们再详谈合作。”   “好。”汪曼春点头,“但愿如你所愿。”她转过身去,大声说:“清理现场!准备收队!”   除了汪曼春的亲信,行动组的组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下意识地那眼神去看梁仲春。   汪曼春脸色气得雪白,梁仲春只当没听见,琢磨着时间等得差不多,够让汪曼春难堪了,才道:“都愣着干嘛?没听见汪处长的吩咐吗?”   他话音刚落,行动组的组员就麻溜地动起来,抬走尸体,清理现场。   这个一朝得志的小人,秋后的蚂蚱,且容你先蹦跶两天,汪曼春咬紧嘴唇,率先昂首离去。   尸体被搬走了,街道用水冲过,却没有冲净石板缝隙里的血迹。   空气中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大幕已经拉开,黎明挟着血色,在幕布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第 38 章 ?  川沙古城墙。   这是长江黄金水道的门户,上海的东南屏障。   明台和于曼丽穿着军绿色的行动服,扔出飞爪,攀上城墙。   城墙的另一端,过了江防,就是通往第三战区的通途大道。第三战区的密码本有两份,一份在郭骑云手里,另一份由于曼丽护送,由川沙入口,穿过封锁线,取道长江。   一真一假,亦真亦假。   江风呼啸,席卷着泥沙拍打在悬崖峭壁上,掠过古老的城墙,打着旋过去了。   寒意透骨,明台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夜极寂静,整个城墙上下一片漆黑。明台仿佛听见钟声,“咚”“咚”“咚”,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响在无边暗夜里。   丧钟已经敲响,今夜为谁而鸣?   “明台?”于曼丽担心地叫了他一声。   明台回过神来,嘱咐道:“这一路艰险莫测,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于曼丽打断了他的话,道:“明台,抱抱我。”   明台怔住了,于曼丽的眼睛里迅速涌上水光:“明台,我最近心慌得厉害,老是做噩梦。”   明台心底一颤,他去汇丰银行拿情报的过程,回想起来,就像一个陷阱。明台感觉自己被人出卖,可是,没有证据,他不能暗自揣测,也不能告诉自己的组员。   于曼丽的话,崩断了他心头最后一根弦。眼前的这个姑娘,是让人畏惧的黑寡妇,是他合作无间的战友,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生死搭档。   明台蓦地伸手,紧紧地把于曼丽搂在怀里,安慰道:“曼丽,别怕。”   明台的怀抱给了于曼丽莫大的勇气:“明台,我真的很爱你。我今天不说,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也许,只有等我闭了这双眼……”   “你别胡说!”   “我不怕死,我怕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于曼丽的眼泪打湿了明台的肩膀,明台忍不住把把她抱得更紧,道:“活着再见。”   活着再见,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再见。   该走了。   明台系紧了手上的绳索,终于忍不住道:“这次行动结束后,我会离开军统,你也不要久留了。”   于曼丽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却微笑起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生死搭档。”   “生死搭档!”   两只戴着皮手套的拳头,碰到一起。   信号灯来了,这是B区行动组的暗号,代表这障碍已经清楚,可以行动。   于曼丽腰间系着绳索,飞身越出城墙。突然灯光大亮,于曼丽一回头,就看见城墙下黑压压的76号的特务。   中计了。   于曼丽大喊:“是陷阱,赶快跑。”   明台却不肯放弃,道:“我拉你上来。”   绳索一寸一寸地往上,明台使出全身力气,觉得短短十几米的绳索前所未有地长。   子弹打在城墙上,溅起无数碎石。明台顶着子弹,站上城墙的缺口,奋力往上拽。   “别放手!”明台大喊,因为用力,他的面容有些扭曲,在子弹溅起的烟尘里,若隐若现。   于曼丽却觉得,此刻的明台,前所未有地英俊。军校舞会上的他,重庆渡江码头旁的他,新年一起放烟火的他,在照相馆一起起舞的他,无数个瞬间在脑海里涌现。   原来,那些过往,她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明台和她,有太多太多的不同。   即使是在压抑沉闷的军校,他也像一束阳光,肆无忌惮又毫无保留地照亮她的人生。   她爱明台,却一直不敢说。   直到刚才,她才鼓起勇气表白。   虽然明台没有给她回应,可是,他告诉自己,会离开军统,他没有悄悄地一个人走,他不会抛弃自己。任务艰险莫测,她却忍不住微笑起来。   子弹密集如雨,打在饱经风霜的川沙古城墙上。   绳索还在往上走,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他也没有抛弃自己。   可是,自己却不能连累他。   于曼丽睁大眼睛,牢牢记住城墙上这张在烟尘里若隐若现扭曲的脸。   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   在我死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是你,真好。   也许,只有等我闭上了这双眼。   于曼丽露出一个微笑,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在明台不能置信的眼神里,割断绳索。   骤然脱力,明台握着半截断绳,重重摔倒在城墙上。   城墙的另一端,于曼丽飞速坠下。   江风呼啸,挟裹着钟声,敲响在于曼丽的心上。   丧钟已经敲响,还好,是为我而鸣。   于曼丽!明台从地上飞跃而起,只看到了于曼丽飞速降落的身影。   因为失重,她的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平衡。可是脸上,却还带着微笑。   他见过无数次的,甜蜜又满足的微笑。   明台拔出手/枪,打在城墙外76号的军车上。   车灯应声而灭,城墙重归黑暗。   黑夜里,只听到无数枪声。   明台摸黑还击,双方都看不见对方,只能凭着直觉。   很快,有特务打亮手电,光柱穿透黑暗,照亮城墙底下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穿着军绿色的夜行衣,身上中了无数枪,弹孔血如泉涌。   于曼丽!   明台大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原来,他已经失声,明台心痛如绞。   “包围古城墙,活捉毒蝎!”   汪曼春一声吩咐,76号的特务迅速四散开。   不能让于曼丽白死,明台醒过神来,飞爪扣在城墙上,飞身而下。   江风呼啸,一片乌云,悄悄遮住了月亮。   清晨。   新政府办公室。   明楼勉强撑着额头,坐在椅子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阿诚湿着眼眶进来:“郭骑云和于曼丽,殉国了。”   明楼恨声道:“这个疯子!”   阿诚道:“怎么办?疯子下手恨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明楼靠在椅背上,无力地道:“他布局的方式,没有人看得懂。”   阿诚急了,道:“我们要不要联系明台转移?”   明楼道:“不行,明台已经在他的计划里。我们一旦插手,就会打乱他的计划,全盘皆输!不能让于曼丽和郭骑云白死!”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吗?我不能让他把明台也搭进去!”阿诚说完,转身就走。   “我比你更想救他!”明楼起身,大喝:“死间计划一旦开始,就不能终止,我们必须按王天风的计划执行下去,懂吗?”   懂,怎么不懂!阿诚艰难地点头。   他们不但要按王天风的计划执行,还要帮助汪曼春理清线索,摆脱身上的嫌疑。   甚至,要亲口告诉汪曼春明台的手表丢了,告诉朱徽因让司各特路的房东出面指认明台。   他们不但不能救明台,还要亲手,送明台一程。   阿诚按照明楼的吩咐,去76号了。   明楼跌坐在椅子上,手无力地撑起额头。   椅子正对的墙上,悬挂着中山先生的遗像。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一滴清泪,滑过明楼的眼角。   乔家胡同的一处院落。   院门紧闭,梁仲春在院内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   门上传来几声轻敲。   敲了三声,隔了一分钟,又响了三声。   梁仲春蓦地拉开院门,道:“快进来!”   荣令仪不慌不忙地走进来,轻描淡写地道:“梁处长,做大事的人,不能沉不住气。”   按理说,梁仲春应该道:“上杉课长提点的是。”可是,梁仲春都快急疯了,哪里顾得上和她客气。   梁仲春关上院门,开门见山地问道:“上杉课长,你这是坑了我啊!”   “哦?”荣令仪笑了笑,道:“怎么说?”   梁仲春压低声音,道:“上杉课长,你叫我找两个死囚。可没告诉我,你要我做的是这样的买卖。”   荣令仪道:“我告诉你了,你就不做吗?”   他哪里敢不做,梁仲春急道:“可是,上杉课长,你可以和卑职商量商量。”   荣令仪冷冷地道:“和你商量什么?”   梁仲春失语,跟在荣令仪后头,走进客厅。   荣令仪坐下,梁仲春忍不住又念叨道:“上杉课长,你实在是坑死卑职了。”   荣令仪笑了笑,道:“如果我是你,就绝对不会抱怨。”   梁仲春不由瞪大眼睛。   “你手上这两个人,是汪处长要的人。梁处长不露痕迹地把人掉包了,摆了汪处长一道。这一手,玩得漂亮啊。”   “上杉课长是说?”梁仲春反应过来,旋即又低声道:“这两个人,是军统的人,这可是烫手山芋啊。”   荣令仪道:“汪处长伪造的那份口供,我叫你拿出来,带来了吗?”   “带来了。”梁仲春递上口供。   “梁处长就没看一看这份口供吗?”荣令仪问道。   梁仲春道:“上杉课长要的东西,卑职不敢看。”   荣令仪把口供递给他,道:“你看了就明白了。”   梁仲春将信将疑地接过口供。   口供上详细地记录了王天风背叛军统,炸毁吴淞口走私船只的“真相”。   梁仲春醒悟过来,道:“这就是给中统方面的证据?”   “榆木脑瓜。”荣令仪道:“是一份口供重要,还是两个大活人重要?”   “这两人是,是军统上海站的特工,王天风的手下。炸毁吴淞口走私船的事情,有他们的一份。”   梁仲春这下是真的明白过来了。   中统方面催着他要军统上层走私的证据,他去找荣令仪想办法,荣令仪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他弄来一男一女两个死囚。   原来,当时,荣令仪就想到这么远了。   梁仲春又是佩服,又是敬畏。   走一步算十步,就连汪曼春伪造口供的事情她都知道,上杉课长的手,伸得实在太远。   荣令仪其实并不需要这份口供,她只是在敲打自己,告诉自己76号,除了他,她还有别的眼线。   还好,自己早早地站在荣令仪这一边。   梁仲春讨好地道:“上杉课长高瞻远瞩,卑职佩服。”   荣令仪不理会她的马屁,道:“这份口供,你收好了,以后有大用。”   有什么用处?梁仲春疑惑。   荣令仪淡淡地道:“等着汪处长表功那一天你就知道了。”   口供是假的,已经击毙的毒蜂的手下也是假的,汪处长表功那一天……   梁仲春毛骨悚然,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他忍不住道:“上杉课长,是不是太过了?”   荣令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直到看得他手心满是冷汗,才道:“梁处长,做人做事,不要有妇人之仁。”   “更何况,这件事,最直接的受益人,是你。”   扳倒了汪曼春,76号的负责人,可不就是自己。   荣令仪不忌讳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已经和她在一条船上。顶替的死囚,是自己安排的。汪曼春伪造的口供,由自己“拿”出来。窝藏军统分子的地方,是自己金屋藏娇的院子。   荣令仪做事,比想象中还要狠辣。   76号的说一不二的负责人,这个梦寐以求的位置,这一刻,仿佛失去了吸引力。   梁仲春艰难地堆起一个微笑,道:“卑职感谢上杉课长栽培。”? ☆、第 39 章 ?  郭骑云睁开疲倦干涩的眼,药效还没有全部褪去,他艰难地抵抗汹涌的困意。   已经是正午,天光敞亮,视线内端坐着一个低头看报纸的身影。   是荣令仪。   郭骑云下意识地伸手摸枪,却摸了一个空。   仿佛有感应一般,荣令仪抬起头来,若无其事地问道:“你醒了?”   郭骑云从床上一跃而下,急道:“组长,你什么意思?”   荣令仪把报纸递给他,道:“不用担心,老师安排给你的任务,已经有人替你做了。”   中华日报头版头条,特工总部汪曼春长官击毙反政府悍匪两名的大字加粗标题赫然在目,报道极其详尽,还配有尸体的照片和汪曼春英姿飒爽的戎装照。   报纸飘然坠地,郭骑云涩声问道:“组长,这是怎么回事?”   荣令仪道:“事情太复杂,我还是等于曼丽醒了,再一起说吧。”   郭骑云不可置信地道:“于曼丽,还活着?”   “你不一样还活着吗?”荣令仪抬手看了看表,道:“时间差不多了,她也该醒了,走吧。”   一墙之隔。   于曼丽在郭骑云的注视下睁开眼。   这是在哪?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对了,明台呢?   后脑勺一阵刺痛,视野渐渐清晰,于曼丽看清了郭骑云,下意识地问道:“郭副官,明台呢?”   郭骑云摇了摇头,示意她去看在场的另一个人。   荣令仪站起来,道:“郭副官,把报纸给于曼丽。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老师安排你们执行的任务,出了纰漏,消息走漏了,被76号的特务得知。我知道以后,来不及通知你们。我只能赶在你们执行任务之前,把你们两人掉包出来。”   “消息怎么会走漏?”于曼丽尖声质问。   荣令仪道:“这个不是我该负责的。在看到你俩之前,我并不知道,执行任务的人是你们。”   “我只是根据76号内线的情报,得知了他们的埋伏地点,然后先一步拦住你们。”   这是先一步吗?在城墙上,于曼丽割断绳子时,抱着必死的信念。绳子断了,骤然失重,她急速下坠。明台打碎了车灯,四下一片漆黑。于曼丽下意识地闭上眼,坠到地面上,却发现地面没有想象中那么硬,她刚想站起,胸口上就中了一枪。然后,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眼下不是追问这个的时候。人在情报在,于曼丽伸手摸行动服的内袋。   触感柔软,于曼丽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我换下来的衣服在哪?”   荣令仪示意她翻开报纸的第二页。   照片上的女尸,赫然就穿着于曼丽的行动服外套。   于曼丽急了,道:“密码本不能落到76号的手里!”   荣令仪问道:“什么密码本?”   原来她并不知道,早知道,就该听明台的,把密码本吞下去。于曼丽自悔失语,道:“不关你的事,我要去见明台。”   “你哪里都不能去。”   “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   于曼丽忍住头晕目眩,站起来道:“谢谢你救了我,但是,我的安全,不用你负责。”   “站住,明台不在。这里我的军衔最大,我说了算。”荣令仪冷冷地道:“你是要抗命吗?”   “我的组长是明台!”于曼丽毫不相让,转头望着郭骑云:“郭副官,你不走吗?”   郭骑云犹豫了一下,向于曼丽走过去。   荣令仪气得笑了:“郭副官,不要忘了,你的组长是我!”   “你身上有处座的任务!”   “老师为什么叫你做我的生死搭档,真正的原因,没跟你讲清楚吗?”   “我还没听过谁的生死搭档是提前毕业的。”   “那是因为你的级别不够!”   针尖对麦芒,两人一来一往,毫不相让。   郭骑云被她俩吵得头都大了,下意识地大喊:“够了!”   于曼丽悻悻地闭嘴。   荣令仪反而露出一个微笑,把手揣到外套口袋里。   郭骑云一见她这个动作就下意识地觉得不妙,伸手拦住于曼丽,道:“你先冷静一下。”   荣令仪的身份,处座没有全部讲。但是,只言片语也可以得出,荣令仪的来头颇大。   郭骑云来上海之前,王天风曾经吩咐过他,荣令仪的命令优先级更高,其次才是明台。   另外,他还要负责报送荣令仪的近况。因此,荣令仪才不能留在华东影楼。   处座不在,他必须听荣令仪的。   荣令仪的身份不能透露,郭骑云拦住于曼丽,道:“听荣组长的。”   于曼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郭骑云下意识地回避了于曼丽的目光。   “好,好!”于曼丽推开郭骑云,道:“你不走我走。”   “组长,怎么办?”郭骑云望着荣令仪,既是请示,也是推诿。   荣令仪伸出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手上赫然握着一把枪。   郭骑云下意识地别开眼,荣令仪扣动扳机,于曼丽只继续迈出了一步,就倒在地上,砸得哐的一声。   郭骑云终于明白自己后脑勺上的包是怎么来的了。他认命地扶起于曼丽,送到床上。   荣令仪把枪递给他,道:“就这么办。”   “麻/醉/枪,美国制造,最新款,声音很小。于曼丽要是醒了,就给她来一下,绝对不能让她出这个院子。”荣令仪道:“当然,你也不能出去。”   “组长,这不合适吧。”郭骑云搓了搓手,道:“于曼丽担心明台,我还能关住她?”   “就是因为你关不住,才给你枪。”荣令仪淡淡地道:“一个赤手空拳的姑娘,你也对付不了吗?”   “我不知道76号掌握了多少情报,可是,报纸上连你俩的名字都登出来了。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你们必须呆在这个院子里,一日三餐有人会送进来。”   “如果于曼丽跑了,你就以死谢罪吧。”   于曼丽那性格,郭骑云顿时觉得责任重大。   眼看着荣令仪要走了,郭骑云忍不住问道:“组长,你为什么相信我不会跑?”   荣令仪笑了笑,脚步不停:“大概是因为,你是我的生死搭档。”   下午,76号,茶水间。   两个特务正在泡茶,边倒水边聊天。   “咱们什么时候去申请调动工作啊?汪处长现在看着风光,但是也不如梁处长啊。梁处长的靠山,可是上杉课长。”   “再等等吧,汪处长那脾气,可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吱呀”一声,茶水间的门被推开了,朱徽音走了进来。朱徽音可是汪曼春身边的红人,破获司各特路的电台,全靠她情报得力。   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两个特务赶忙住嘴。   朱徽音揭开茶杯盖子,倒掉陈茶,又重新加水。   倒完水,朱徽音走到茶水间门口,想了想,又停下,道:“76号发工资给你们,是叫你们私下议论长官吗?”   一个特务讪讪地道:“朱小姐,我们也没有说什么。”   朱徽音沉着脸道:“你们还想说什么,都散了,下不为例。”   “说什么呢?”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传进来。汪曼春原本是接到明楼的电话,准备出门,却不曾想到,路过茶水间时,就听到这么一段。   朱徽音瞪了两个特务一眼,迎上去笑道:“汪处长是要出去吗?要不要安排小张开车送您?”   汪曼春没有搭话,阴沉着一张俏脸,道:“我说,说什么呢?”   这是被抓了现行了,再留下去,以汪处长的心胸,肯定要给人小鞋穿,还不如索性借这个机会提出来,到梁处长麾下。两个特务对视了一眼,迎上去道:“汪处长,我们想调动工作。”   “调到哪?”   “调到梁处长手下。”   梁仲春!挖人都挖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了,汪曼春顿时活吞了他的心都有。   “汪处长?”   “汪处长!”   在两个特务惊恐的表情,朱徽音担心的眼神里,汪曼春掏出枪,连开两枪,射在两个特务的脚前一寸,两个特务吓得腿一软,跪倒地上。   你梁仲春,也只配和这样的人为伍。枪口还冒着烟,汪曼春脸上已经挂上一个恶意的微笑,淡淡地道:“滚吧。”   两个特务如蒙大赫,连滚带爬地滚出茶水间。   “汪处长。”朱徽音望着汪曼春,欲言又止。   “怎么?你也想和他们一道吗?”汪曼春的心情糟透了。   “汪处长误会了。”朱徽音低头道:“整个76号,谁不知道我是汪处长眼前的红人。”   “你知道就好。”汪曼春收齐枪,转身出门。   也许,自己该带真正的亲信,汪曼春走到一半,又回头道:“今天晚上的抓捕活动,你一起来。”   “是,汪处长。”   ? ☆、番外留空 ☆、第 40 章 ?  乱葬岗。   夜色凄迷,荒草凄凄,寒鸦夜啼。就连月光照到这片坟地时,也格外凄清。   76号的特务呈圆形包围圈四散开,埋伏在半人高的荒草里。   远远的大槐树下,隐蔽着一辆被迷彩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大卡车。车尾的挡板放下了,车内堆着小山一样的牛肉罐头。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梁仲春坐在罐头山上,手里握着一支小小的针剂。   荣令仪的话还在耳边:“把这只药给王天风服下,一个时辰后,王天风就会心肌梗塞而死。你放心,死状像心脏病发作,你没有任何嫌疑。”   梁仲春接过药剂,并没有问这样做的原因。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荣令仪却不肯放过他,轻描淡写地道:“只有王天风死了,假口供,才不会变成真的。”   泥足深陷,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梁仲春一咬牙,捡出一盒罐头,用注射器把针剂注射进罐头里,又小心地摇了摇。   做完这一切,他才跳下车。等在车外的亲信见他下来了,低声问道:“梁处长?”   梁仲春挥了挥手,道:“凌晨了,弟兄们都累了,来几个人,把罐头给弟兄们发一发。”   等着瓮中捉鳖的特务们早就饿得饥肠辘辘。76号的特务,大部分是地痞流氓,社会混混,并没有什么纪律。见老大发话了,立刻就跳上车,捧着箱子发罐头。   梁仲春亲自捧着两盒罐头去找汪曼春:“汪处长,来一罐?”   发罐头的特务已经发到这边。这个梁仲春,惯会收买人心。汪曼春冷冷地道:“梁处长,我们可不是来郊游的,要是放走了毒蝎,唯你是问!”   梁仲春望天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不再跟汪曼春搭话,对旁边的特务道:“你们汪处长不吃,你吃不吃?”   那个特务看了看汪曼春,到底伸手接过了罐头。   梁仲春亲自打开另一盒,递给王天风:“王处长,请。”   罐头是美国产的,包装精美,肉质结实。明台在军校时,明楼假公济私,送来的就是这种罐头。   当时自己叫他过来,明台还以为是给他开的小灶,不肯吃。   王天风本没有胃口,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汤汁丰富,牛肉嚼劲十足,王天风吃到嘴里,却品出了苦涩的味道。   明台,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今天晚上,就要被自己亲自送上刑场。   一部间谍史,是非黑白,功过得失,谁也说不清楚。唯一能够清楚的,就是他王天风,对不起明台,对不起葬送在他手下的人命。   两点了,一只夜枭从远远的树上飞起,打着盘旋,落到近处,尖利地嘶叫了一声。   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出现在荒野里,拎着铁锹,翻找七零八落的尸体。   明台来了。   脚步踏过枯草的声音沙沙响起,四面八方埋伏的特务向内收紧,围成一个包围圈。无数大号手电同时点亮,照得乱葬岗有如白昼!   明台暴露在这片白昼里,无所遁形。   王天风下意识地别开眼,不忍心看眼前这一幕。由他亲自导演的,瓮中捉鳖的一幕。   明台却不肯屈服,汪曼春使了一个眼色。王天风知道,这是该他上场了。   “明台,放弃吧。”王天风越众而出,道:“我给你的炸弹是假的,投降吧。”   真相一旦浮出水面,带给明台的是激愤所致的绝望。明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笑声刻薄,笑声尖锐。   明台说了什么,王天风一句也听不到。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颓废地把剧本演下去:“明台,你别傻了。你有什么啊?你就想‘苍蝇撼大象’。你除了一腔热血,你还有什么?明台,别傻了!”   “我们的的确确只存一腔热血,因为满目河山都被你们给弄丢了,毁了!我们的热血不会白流,我们的一腔热血是火,是燃烧的烈火!浇不息、扑不灭!过去是一腔热血,被出卖后依旧是一腔热血,将来刑场上还是铁骨铮铮的一腔热血!”   明台是不会屈服的,自己太了解他不过。在明台的怒吼声中,王天风如坠噩梦,心脏在剧烈颤抖,疼痛难忍。   王天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终于无法站立,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不,不该是这样。这是自己布好的局,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明台不是诸葛亮,自己更不是王朗,他骂不死自己!王天风的头脑十分清醒,可是,于事无补。   这颗清醒的大脑只让他看见他痉挛的躯体,在明台的痛斥声中,蜷缩成一团。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一行血字浮在他的脑海里:“罪孽深重,天地不容!”   76号的特务们围了上来,汪曼春使了一个眼色,朱徽因跪倒,试了试王天风的鼻息。   没有鼻息,朱徽因当机立断,按压王天风的胸口。她穿着宽大的外套,趁着动作,不着痕迹地把一个网球夹在王天风的腋下。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朱徽因收手,再次伸手试王天风的鼻息。试探完毕,向汪曼春摇了摇头。   汪曼春俯下身,握住王天风的右手,已经没了脉搏。   这倒是省了自己的事情,汪曼春道:“抬下去,埋了吧。”   乱坟岗上,明台一身傲骨,仅凭一腔气血,活活骂死王天风!   “王天风死了!”阿诚低声道。   明楼原本坐在椅子上,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怎么死的?”   “被明台,当场骂死。”阿诚解释道:“王天风过于激动,突发心脏病猝死。”   王天风的叛徒名分,彻底坐实了,这是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明楼终于看懂了王天风的布局,王天风染血为路,完成死间计划的前奏,而自己,要完成死间计划的结局。   明楼走到酒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瓶酒。余光里,他看见了玻璃镜里自己的样子。镜子里的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比任何一个汉奸都更像汉奸。   郭骑云死了,于曼丽死了,王天风死了,明台被捕。他的下属、同袍、亲人,一个个前仆后继,以身殉国。   而他,躲在面具后,苟延残喘。   民族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明楼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有的人,像刀像斧头,可以对着黑暗刀砍斧剁。而我,注定要做一颗钉子,烂也要烂死在这块朽木里。   明楼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自己,从来没有。   不对!令仪之前打电话来,问他借一个在76号的眼线,汪曼春的心腹。令仪在76号的人手,都是通过梁仲春布下的。她来找自己借人,想来是遇到了难处。明楼虽然不知道令仪的意图,却还是把朱徽因借给了她。   王天风死时,朱徽因就在场。   明楼叫住阿诚,吩咐道:“通知夜莺,我要见她。”   “是,大哥。”阿诚应声出去。   不,他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能坦白的,他不想再对荣令仪隐瞒,他更不想,荣令仪欺瞒他。   明楼摇了摇头,示意阿诚留步:“算了,我另外想办法。”   上海国际饭店,716房,明楼深陷在客厅的沙发里。   房门轻响,透进一丝光,旋即又阖上了。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明楼却知道,是荣令仪来了。   他第一次没有站起身去迎接荣令仪。   啪地一声轻响,荣令仪按下开关,璀璨的顶灯照得四下一片敞亮。   “怎么不开灯?”荣令仪走过来,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明楼没有回答,问道:“王天风还活着,是吗?”   荣令仪借明楼的人手,原本就没想瞒着他,当下,点了点头。   明楼如释重负,旋即又皱眉:“他现在人在哪?”   “在圣约翰医院。”荣令仪解释道:“那种造成心脏暂时性休克的药物,伤害很大。老师虽然恢复呼吸,但仍然需要住院观察。”   圣约翰医院是法国领事馆的医院,不管是日本的势力,还是军统的势力,都伸不到那里,比起小诊所,倒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明楼道:“已经到了这一步,死间计划的内容,我不能再瞒你。”   “我大概猜到了。”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道:“老师以郭骑云和于曼丽的死铺路,引诱敌人。再通过明台的被捕,坐实汪曼春手上第三战区密码本的真实性。”   “我猜,接下来,应该是用‘真’的密码本,让76号‘截获’第三战区的消息吧。”   令仪实在是聪明,明楼苦笑道:“你既然猜到了,就应该知道,王天风亲手杀死了郭骑云和于曼丽,葬送了明台,他就不可能会独活。”   荣令仪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又像是顽皮,又像是得意:“郭骑云是我的生死搭档,于曼丽是明台的生死搭档,我怎么可能看着他们去死。”   “你说什么?”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明楼一下子就睁大了眼。   “嘘”,荣令仪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骂我。”   荣令仪三言两语,省掉中统的那部分,把自己的部署全盘托出。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明楼知道,做到这一切有多困难。王天风的布局,没有人能看懂。也难为她,寻根溯源,利用梁仲春和汪曼春,反推出王天风的计划。先一步截获人手,从不可能的危局中,抢出一条生路。   一旦哪一步出错,等待荣令仪的就是万劫不复。荣令仪自己也清楚,难怪她说,叫自己不要骂她。明楼又是骄傲又是后怕,斥责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荣令仪皱了皱鼻子,认错道:“我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   可是,不管有没有下次,他都没有办法干涉。令仪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再担心再害怕,也不能自私地叫她退出。   明楼站起来,走到荣令仪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把头微微靠在她的腿上,道:“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要同我商量,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   明楼身量颇高,双腿修长,这样席地而坐,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闭着眼,浓密的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这是在撒娇吗?荣令仪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摸他长长的睫毛。   睫毛软软地刷过她的手指,有露水,从睫毛上滴落。   荣令仪心头一恸,突然明白了明楼的心情。如果换做是她,也一样恨不得以身相替。   荣令仪收起手,悄悄擦掉手上的水痕。她俯下身,竭尽全力地靠近明楼:“我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   只要有你在我身旁,我就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 ☆、第 41 章 ?  明楼只是虚虚倚着荣令仪,并没有把全部重量靠在她身上。可是,荣令仪却觉得,膝上的分量太重,既是她的重担,也是她的盔甲。   “明大哥,我该走了。”荣令仪伸手,轻轻推了推明楼。   明楼闭着眼睛,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令仪,你没有别的想和我说的吗?”   别的?荣令仪心里一沉,却还是笑道:“明大哥想和我去看老师,这恐怕暂时不太合适?”   她还是不愿意告诉自己,明楼抬起头,不想再绕圈子:“勾结军统上层走私,梁仲春也有一份。”   荣令仪心里咯噔一下,她原本极聪明,哪里会猜不到明楼的意思。   “军统得到消息了吗?”荣令仪问道。   “中统不是铁板一块,一个礼拜前,我就收到电报了。”   “你打算怎么办?”明楼开门见山地问道。   荣令仪原本的计划是用证人做借口,借梁仲春的手保出郭骑云和于曼丽,进一步把梁仲春绑在船上,然后再徐徐图之。   她虽然没有全部告诉明楼,但是,明楼既然猜到是她让梁仲春向中统检举,知道郭骑云和于曼丽现在在乔家胡同,当然也能猜到她原本的计划。他这样问自己,想必有不同的看法。   荣令仪微微一笑,把这个问题推了回去:“明大哥打算让我怎么办?”   “不要笑”,明楼伸手,轻轻抚摸荣令仪的脸:“你一笑,我就担心。”   “梁仲春自己就参与走私,你拿着他这个把柄,他就不敢追问。”明楼道:“或者,你还有别的想法?”   以前是有,不过计划已经终止。荣令仪保证道:“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没有就好”,明楼站起身道:“你现在,真是让我一点都不放心。”   大概是最近皱眉多了,明楼眉头间,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对明楼隐瞒,是遵守组织纪律。可是,荣令仪此时却有些歉疚:“明大哥,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担心你,是我的责任。”明楼凝视着她,道:“也是我的权力。”   荣令仪心里一甜,忍不住伸手握住明楼的手。她的手刚触到明楼的手,就立刻被明楼反握住,紧紧包在手里。   明楼道:“令仪,明台被捕,很快我就会被监视,不能再和你见面。”   “这段时间,你按兵不动,保持静默,可以吗?”   荣令仪皱了皱鼻子,道:“请明长官放心,保证达成您的要求。”   明楼满腹心事,也被她逗得暂时放下,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不是要求,是请求。”   “之前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明台的退路,我和阿诚已经安排好了,你不要操心。”   “好。”荣令仪点头,没有再追问,挣脱明楼的手,道:“我该走了,明大哥。”   “我不能送你了。”明楼松开荣令仪的手,却没有放下,而是双手微微张开,展成一个怀抱。   荣令仪不由微笑,走过去,抱住明楼。   明台的事情,荣令仪没有再过问。她倒不是不担心明台,而是相信明楼。   不过,荣令仪没有想到的是,梁仲春拿着两张照片来找藤田芳政批明台的枪决令,藤田芳政竟然就答应了。   什么照片这么有效?梁仲春走时,荣令仪正好也要下班,两个人碰了个照面。   荣令仪若无其事地提了两句,梁仲春会意,把照片递给了荣令仪。   荣令仪袖在手里,回家才拿出来看。   照片上的两个人赫然就是明楼和汪曼春,一张拥抱,一张偎依,旁若无人,亲密无间。   “明台的退路,我和阿诚已经安排好了,你不要操心。”   荣令仪的手一抖,恐怕,明大哥不是怕自己操心,而是怕自己看到这个。   荣令仪闭上眼,找了无数理由替明楼开脱,心里却还是极不舒服。   咔嗒一声,一簇幽蓝的火苗从打火机里窜出,欢快地舔上照片的一角。很快,照片上的人影就化为灰烬。   汪曼春现在在76号,可谓是春风得意。拿到第三战区的密码本,抓住毒蝎,让明镜跪下来求自己,成功让明楼和明镜反目——一件件,一桩桩,无不让她称心如意。前段时间梁仲春有多嚣张,汪曼春现在就有多得意。   梁仲春从藤田芳政那里拿到枪决令,枪毙了明台,才算是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不过,梁仲春没有想到的是,他这口气还没吐舒爽,迎面就一个噩耗砸过来。   今天一早,梁仲春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他请在乔家胡同做饭的老妈子打来的。为了保证那两只烫手山芋的三餐,梁仲春特意请了个老妈子做饭。   老妈子道:“先生,大事不好,侬家里出事了!哎呀,我买菜回来,火烧得那个大啊,水龙都灭不掉……”   “先生?侬在听吗先生?”   梁仲春哪有功夫听她废话,立刻驱车前往乔家胡同。他到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不过,灭了也没用。一个小院烧得精光,还波及了旁边的住户。幸好这边是典型的花园小院,各家各户挨得不近,又救火及时,才只熏黑了隔壁半堵墙。   救火队灭掉火,见屋主来了,道:“先生,你清点一下损失。损失虽然大,但不幸中的万幸,没出人命。对了,隔壁怎么赔款,你和这位先生商量着办。”   说完,救火队员示意他看等在旁边的户主,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见事主来了,迫不及待地和梁仲春算账:“侬也太不小心了,吾跟侬讲,吾窝里这个院墙,是吾亲手砌的,拎着钞票都买不来……”   梁仲春一肚子火,哪有功夫和他歪缠,掏出证件,道:“你到76号去算账吧。”   房子起火,又没出人命。梁仲春随便一想,就知道是荣令仪弄的鬼。   前两次质问荣令仪的下场还历历在目,梁仲春决定迂回一点,他借着去特高课送文件的机会,去了荣令仪的办公室。   梁仲春决定把姿态摆低一点:“上杉课长,那个院子,您烧了也就烧了,不值什么钱。可是人,您得给卑职交个底啊?”   荣令仪头也不抬地道:“交什么底?”   梁仲春压低声音,道:“上杉课长,那两个人,可是您给‘那边’准备的啊。”   荣令仪道:“人用不上,我已经处理掉了。”   “用不上?”梁仲春大惊。   荣令仪道:“我听说,和军统上层走私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梁仲春当即一个激灵,他这个把柄,被阿诚拿捏住要挟他去要了处决令。没想到,又被荣令仪知道了。不就是走私点鸦片吗,人生怎么这么艰难。   梁仲春讨好地道:“上杉课长,卑职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梁处长,我知道你走私。可是,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大。”荣令仪冷冷地道:“你说,你到底是76号的行动处长?还是军统的卧底!”   “卑职就是做点小买卖。”梁仲春表忠心道:“上杉课长,卑职对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你可别忙着表忠心。”荣令仪把一份文件扔到桌子上,道:“说吧,你把明台弄去枪毙了,为什么?”   梁仲春道:“明台已经招供了,他是共/产/党……”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你枪毙一个共/产/党,就从花旗银行39号保险柜拿到50根黄鱼。有这种买卖,你还走私做什么?”   梁仲春没想到,连阿诚替他存的钱荣令仪都知道,她到底在自己身边安了多少眼线?   只要自己在荣令仪这里过了明路,阿诚手里拿的把柄就不算把柄。可是,阿诚还藏了他的老婆孩子,梁仲春决定半真半假:“上杉课长,那50根黄鱼,是阿诚给我存的。”   “阿诚?”荣令仪问道:“明楼的秘书?他存钱给你做什么?”   “明台之前刺杀南田洋子,其实是刺杀明楼。明楼临时改变了行程,才逃过一劫。阿诚为了给明楼报仇,非要亲手杀了这个明台。“梁仲春诉苦道:“阿诚拿着卑职走私的事情要挟卑职,卑职也是不情愿的。”   “走私?”荣令仪冷冷一笑:“你在我这里烧了香,还犯得着拜别的庙头吗?”   “不过,你还知道找藤田芳政签处决令。”   梁仲春讨好地道:“卑职哪里敢把上杉课长拖下水。”   “算你明智。你今天不来,我也要叫你来。你的二姨太,我替你弄回来了。为了把人弄回来,花了我五十条黄鱼不说,还折了我一个好手。”   “我原本以为,这五十条黄鱼花得不值,不过,看在你给藤田芳政挖了个坑的份上,倒也勉强算是回本了。”   荣令仪微微一笑,道:“梁处长,只要你一心跟着我,我就不会让你吃亏。”   “人在上海饭店306住着,你自己去领。烧了你一个院子,赔你一个人。梁处长,咱们银货两讫。”   “谢谢上杉课长。”梁仲春十分感动。   比起阿诚扣住他的老婆孩子要挟他办事,荣令仪可地道多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赎回他的二姨太,却还是替她赎了。   梁仲春感激地道:“上杉课长对卑职的爱护之心,卑职十分感激,怎能再让上杉课长破费。”   荣令仪不耐烦跟他啰嗦,端茶示意送客。   梁仲春哪能真的让她花钱。当天下午,连着阿诚送的五十条黄鱼一起,一百条黄鱼,存到花旗银行荣令仪的户头。? ☆、第 42 章 ?  中华日报头版头条——大/日/本皇/军在第三战区遭遇持续抵抗,战局僵持。说是僵持,其实是节节失利。中华日报是汪/伪政府的机关报,专为日/本侵/华张目,当然不便写日军失利的消息。   这是明台养伤中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明台大概明白了王天风的计划,这是一出苦肉计。错误的情报让日本人在战场上节节失利,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这个计划牺牲了他的战友和老师。   三条人命,和前方战线成千上万,甚至十万、几十万将士的性命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   明台不是学经济的,不擅长算账。他只是想,为什么活下来的人里,只有他自己。有一种鲜血,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战友,反而更能让人成长。   黎叔虽然想尽办法替明台调理身体,可是,不过短短数日,明台就憔悴了。   明台的委屈在看到由阿诚送来的王天风的表的时候爆发了——“这块表,你要一辈子带着”。咬文嚼字,大哥还跟他玩什么暗示!为了这个计划,他整组人都牺牲了,大哥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明镜和黎叔还在楼下,明台却没有顾忌,出手凶狠。阿诚顾忌着他的伤势,不方便还手,一时被他逼迫得颇有些狼狈。   楼上的明台在打架拆家,楼下的明镜悬着心。   可是,很快,明镜就顾不过来了。   荣令仪来了。   荣令仪一个人轻车简从,敲响了黎叔的院门。   “明姐姐。”荣令仪脸上带着微笑,叫得很亲切。   “是你。”明镜的话有些冷。明台被捕,明楼挂掉她的电话以后,明镜病急乱投医,把电话打到了荣令仪那里。荣令仪接到她的电话,一接起来,听出她的声音,就说你打错了。   然后,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自家的事情,外人帮忙是情分,不帮也很正常。明镜纵横商场十几年,早就看惯了形形色/色/的嘴脸。可是,她没有想到,连荣令仪也这样对她。   明镜从来没把荣令仪当做外人。虽然荣令仪和明楼还没有订婚,但是,她从来都是把荣令仪当弟妹看待。如果说,开始时明镜是觉得只要不是汪曼春谁都可以,那么后来,她是真真切切喜欢上这个女孩子——生怕明楼照顾不好荣令仪,担心明楼让荣令仪受委屈。   荣令仪因为去特高课后,被荣家登报逐出家门。明镜又是担心又是怜惜。她不方便去看荣令仪,背地里,却给明楼狠狠吃了几顿排头。   明镜没有想到,事发之时,荣令仪那样冷漠。她可以体恤荣令仪的不便之处,可是,却不影响她迁怒荣令仪。   连笑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若无其事,和明楼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心肝!   明镜站在客厅门口,挡着路,没有让荣令仪进去的意思。   荣令仪哪里猜不出明镜的心态,当下,收起脸上的笑,道:“明姐姐,我有重要的事情和明台谈。”   明镜皱眉,听着楼上噼噼啪啪的声音,道:“明台恐怕没空。”   “他会有空的。”荣令仪轻声道:“我给他带来的,是好消息。”   “好消息?”明镜将信将疑,看向黎叔。   黎叔微微点头,示意她让荣令仪上楼。   荣令仪上楼来,刚推开门,迎面就一个花盆砸过来。   阿诚原本早就躲开了,眼见战火波及到荣令仪,连忙疾步过去,将花盆抄在手里。   明台的力气很大,花盆去势汹汹。阿诚虽有准备,抄在手里时,还是被撞得手臂发麻。   还好接下来了,阿诚不敢想象,这花盆要是砸到荣令仪身上,大哥会是什么表情。   “你注意点。”阿诚训斥明台。   “关我什么事,她自己凑上来的。”明台原本就生明楼的气,见到荣令仪,那是‘恨屋及乌’:“你怕她,我可不怕。”   “你这臭小子。”阿诚气急。   明台不答,到底住手,只是望天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荣令仪无视了地上的一片狼藉,走到明台身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明台:“这是于曼丽托我交给你的。”   是明台和于曼丽在华东影楼拍的婚纱照,画面定格的那一瞬,他和于曼丽猝不及防,并没有摆好姿势。   可是,现在看来,却生动得叫人想要流泪。   明台轻轻抚摸照片,道:“拍得很好。”   荣令仪道:“适合私人收藏。要放大了做结婚照,恐怕还得重拍。”   重拍?明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下意识地望着荣令仪,想要询问,又不敢问出口。   荣令仪原本想捉弄一下明台,看见他患得患失的表情,却忍住了,把原本要说的话全部咽回去,道:“你放心,于曼丽和郭骑云都没事。”   “老师也没事。”   “你说什么?”明台怔住了。   “放心吧,他们都没事。”荣令仪肯定地点头,望了望楼下,轻声道:“这个地方,他们不合适来。”   黎叔是共/产/党,郭骑云于曼丽王天风是国/民/党,贸然前来,确实不合适。而且,来往的人多了,也引人注目。   大悲大喜,人生的大起大落不过如此。明台想要微笑,又想要流泪。最后,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阿诚也惊讶极了,明楼上次和荣令仪见面后,并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他还是第一次得知。   荣令仪笑了笑,对阿诚道:“阿诚哥,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明台说。”   阿诚放下花盆,应声出去。   明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杠道:“阿诚哥还真听你的话。”   荣令仪望着他手上的照片,意有所指地道:“你还不一样要听我的话。”   明台赶紧把照片收起来,道:“那不一样,你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正事吧。”荣令仪轻声道:“于曼丽的事情,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我看得出来,她只想跟你走。”   章程?明台犹豫了。他不是木头人,于曼丽对他的感情,他心知肚明。   可是,他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于曼丽这样的女孩子。   明台曾经在心中勾勒过未来的妻子的模样,长头发,大眼睛,眼睛会说话的那种。   而且,要落落大方,聪明机智。最好,要聪明过他大哥。这样一来,大姐听他的,大哥又不如自己未来妻子聪明。明家,可不是明小少爷说了算?   明台对号入座,发现还真有这么一号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且,连阿诚哥都听她的。明台一想到荣令仪过往欺负他的手段,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这种姑娘,也只有他大哥才消受得了。   明台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正色道:“令仪,你这个问题,应该去问于曼丽。”   “于曼丽将来的人生,只能由她自己做主。”   “好,我会转达。”荣令仪轻声道。   很明显,明台并没有爱上于曼丽,所以,他才不能对于曼丽未来的人生负责。   于曼丽的性格,太容易走极端。   荣令仪听过她的故事,对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子,颇有怜惜。年纪轻轻流落青楼,重病不治。索性,为于姓商人所救,收做义妹。她的生活才安顿下来,义兄又被劫匪杀了。于曼丽替义兄报完仇,原本可以飘然而去,可是,她活不下去了,选择了自首。   这个女孩子,即便曾经流落青楼,却对自己有超乎常人的要求。   于曼丽以自首为自己所犯的罪做了交代。军统从死牢里保出她,即便是一命还一命。死间计划过后,她也该有新的人生。   崭新的,不属于锦瑟,不属于于曼丽,不属于黑寡妇,也不属于军统的人生。   而这个新的人生,确实是于曼丽可以自主的,不该交到谁的手上,不该由命运拨弄。   可是,于曼丽那么爱明台。荣令仪不由想起了一句话——“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到赏花人。”? ☆、第 43 章 ?  夜很黑。   别墅的主人早早进入了梦乡。   汪曼春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楼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刀片握在手里,只露出一小截。路灯的光透过窗户落在刀片上,薄薄的刀片反射出摄人的冷光。   冷光欺上熟睡中的女主人的脖子,用力一划,鲜血就从动脉中喷射出来,热乎乎的,还带着人体的温度。   汪曼春脱下手套,用一块白毛巾,仔细擦拭手上的血迹。镜子里的女人,脸颊上有大片血污,眼神狂热,像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厉鬼。   汪曼春下意识地抚上脸颊,轻轻擦拭血迹。   不,为什么要擦?为什么要掩饰?为什么到现在还改不了这个深入骨髓的习惯。   汪曼春一拳砸在桌子上。   明楼啊明楼。我曾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明楼欺骗自己;荣令仪利用梁仲春,一步一步把自己拖进陷阱;藤田芳政,事发以后迫不及待地抛弃自己。所有人都想置自己于死地,可惜,棋差一着,被她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她既然爬出来,就要向这些人复仇。   梁仲春来特高课的牢房探望自己,给自己留下一块自裁的刀片。   他以为她会被鳄鱼的眼泪打动吗?那个愚蠢的汪曼春已经死了。汪曼春拈起梳妆台上的带血的刀片,嘴唇微微上翘,勾出一抹冷厉的笑。   这个见面礼,希望梁仲春能喜欢。剩下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白皙纤长的手从镜面上滑过,留下一个带血的指痕。   叮铃铃、叮铃铃,荣令仪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电话里是一个中年女人焦急的声音:“上杉课长,求您救救我们家大小姐。”   荣令仪惊讶极了:“你是谁?你怎么打进来的电话?你们家大小姐是谁?”   中年女人道:“我是明家的佣人……”   哐地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电话那头换了个人:“上杉课长,我是汪曼春,如果不想你未来的大姑姐有事,你最好立刻赶来明公馆。”   是汪曼春,荣令仪心念电转,道:“汪处长,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你虽然是逃犯,但是,只要你肯归顺我,我可以替你说话,留你一命。毕竟,我一直很欣赏汪处长你这样的人才。”   “你住口!”砰地一声,汪曼春放了一枪,紧接着是明镜的惊呼声。汪曼春冷冷地道:“少跟我这一套,你不来,明镜就死。”   荣令仪的心沉了下去,却还是镇定地道:“汪处长,我觉得你这个电话打给明先生更合适一些。”   说完,不待汪曼春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荣令仪飞速转动拨号盘:“请接新政府办公室。”   电话那头接线员声音甜美:“明长官正和藤田长官会谈,请您稍后再拨。”   藤田芳政竟然从南京赶回来了?第三战区情报的失误,虽然有汪曼春顶缸,但藤田芳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前天南京陆军省军务局要求藤田芳政前去述职。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藤田芳政在,不能找明楼。   荣令仪道:“那叫明先生的助理阿诚先生接电话。”   “阿诚先生刚刚出去了。”   怎么一个人都不在。特高课的监狱号称铜墙铁壁,汪曼春能够越狱,特高课内必然有人是她的内线。荣令仪调查了提审记录,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高木。   高木暂时还有用,荣令仪把消息透给了明楼后,就按兵不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由高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作。同时,为了监视汪曼春,荣令仪顺手在高木的人手里面混进了自己的人。   汪曼春不是单打独斗,极其危险。明大哥应该知道分寸,可是,怎么还是叫汪曼春钻了空子。   自己不能出现在明公馆,瓜田李下,说不清楚。而且,明镜身边的佣人桂姨是南田洋子安插在明公馆的特工,代号孤狼。南田洋子死后,孤狼的新主子是汪曼春。   明家只有两个仆人,一个阿香,一个孤狼。阿香才十几岁,刚才打电话过来那个人必然是孤狼。孤狼打电话过来,证明汪曼春在明公馆已经布下了陷阱,自己不能冲动。   汪曼春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明楼。只要她撇清和明楼的关系,明镜就不会有危险。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又响了。   荣令仪接起来,没有说话。   汪曼春在电话那头喝道:“说,叫荣令仪立刻赶过来。”   电话被重重扣在明镜耳边,汪曼春的枪指着明镜。明镜哪里肯被她胁迫,一言不发,听筒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这下是真的糟了,明姐姐不擅伪装。她若是叫自己来,事情还有余地。她不叫自己,就坐实了自己和明楼的关系。明董事长,明家大小姐,何其心高气傲,哪里肯掩护一个日本人。   荣令仪皱眉,按掉电话,转拨了一个号码:“总机吗?我有要事出去,所有电话,一律不准接进来。”   说完,荣令仪疾步出来,吩咐影佐祯昭派给她的私人助手:“立刻扣押高木。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能见他。”   助手领命而去。   荣令仪强忍着担心,维持着从容的步态,走出特高课,发动车子,疾驰而去。   电话的那一头,明镜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如释重负。转过脸冷冷地道:“汪小姐,电话挂了,我已经再三告诉你你误会了。”   汪曼春一手拿枪顶着明镜的头,一手把玩着手上的一张照片。   是荣令仪的照片。   汪曼春冷笑道:“明大小姐,你不是恨不得我去死吗?我等下就让你看看,是我死?还是明楼喜欢的女人去死。”   这张照片,是王天风寄给明楼的那张。   鬼使神差地,明楼并没有烧掉照片,而是藏在了相框的夹层里。   汪曼春闯进明家,挟持明镜。匆忙间扫落了桌上的相框,玻璃相框碎了一地,藏在相框夹层中的照片暴露在汪曼春眼前。   汪曼春回忆起和荣令仪初次见面的点点滴滴。明楼表面上是照顾自己,其实处处在维护荣令仪。   明楼陷害她,下圈套给她,而这些圈套的背后都有荣令仪的影子。   汪曼春心里升起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测,而明镜的表现,无疑证实了这种猜测。   汪曼春不禁冷笑,笑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满心满眼,全心全意地相信明楼对自己的感情。   可明楼带给她的是什么?灭顶之灾。   不过,不要紧,她很快就能够杀了荣令仪,挟持明镜,逼出明台,沉冤昭雪,让明楼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等明楼入狱了,她一定不会像明楼那样绝情,任她千呼万唤都不出现。   她一定会去看他。   师哥啊师哥,你那么铁石心肠,到时候会不会心痛?   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进明公馆的大门,靠近门廊,才一个急刹停下。   是荣令仪来了。   汪曼春使了一个眼色,孤狼会意,拿起桌上的水果刀颤颤巍巍地威胁汪曼春:“放开大小姐,你会遭报应的。”   汪曼春调转手,一个枪托敲晕了桂姨。   荣令仪下车,慢慢走进明公馆。   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子押着明镜,汪曼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   荣令仪来了,孤身一人,没有带人。   汪曼春知道,她是赌对了。   可是,汪曼春却极难过。这就是你爱的人吗?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汪曼春握住枪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你真的来了。”   荣令仪慢慢举起手,微笑道:“汪处长,放轻松,我没有武器。”   荣令仪真的来了,一个人,还没有带武器。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傻。明镜眼泪都急出来了,怒斥道:“令仪,你来做什么?你走啊。”   荣令仪笑了笑,没有看明镜,反而对着汪曼春道:“汪处长特地摆了一个场子来欢迎我,我不来,汪处长岂不是很失望。”   她竟然还敢笑,她果真没让自己失望。可惜,只有活到最后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这是你最大的失误。”汪曼春手指搭在扳机上,冷笑道:“可惜我的好师哥,不能看到这一幕。”   “不过,你放心,我会转告给他。”   “令仪!”明镜拼命挣扎,大喊道:“汪曼春,你是冲着我来的,要杀就杀我!”   这就是明镜,除了对她,对任何人都照顾有加,风度过人。   “今天,你们都要死!”汪曼春怒喊着扣下扳机。   “砰”地一声枪响,血液从伤口中飞溅而出,落到地板上,像一朵狰狞的花。? ☆、第 44 章 ?  明镜的眼泪淌了一脸,视线一片模糊。汪曼春扣下扳机的动作,放佛抽掉了她的脊柱,如果不是两双铁臂一样的手紧紧箍住她,她早就委顿在地。   突然,扣住她的一双手大力一甩,明镜跌坐在地上。   枪响了。   接连三发。   汪曼春手中的枪掉在地上,手腕被射了一个对穿,红色的血污顺着手腕慢慢流下。   掉在地上的枪走火,欧式的沙发脚被子弹击得粉碎。   荣令仪从腰后拔出枪来,电光火石间一枪击毙了另外一个黑衣人。   汪曼春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望着开枪的黑衣人:“连你也背叛我?”   “汪处长,柴崎先生先是我的人,然后才是高木的人。”荣令仪手上的枪稳稳地瞄准汪曼春:“放弃吧。一对二,你没有机会赢。”   明楼送走藤田芳政,阿诚也回来了,汇报道:“大哥,我已经联系好苏太太,今天把大姐接到苏家,然后把她秘密送走。”   不知怎的,明楼总是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给家里打电话。”明楼刚拿起话筒,又放下,道:“不,咱们干脆回家一趟。”   “大哥!你现在跟大姐还水火不容。”阿诚急道:“如果现在回去,孤狼会怀疑的。”   对,还有孤狼。明楼拿外套的手停在半空中:“没错,现在回去,不是个好主意。”   明楼吩咐道:“你立刻回家,保护大姐,如果有情况,立刻打电话给我。”   “是,大哥。”阿诚领命出去。   从藤田芳政过来,明楼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是他无数次从生死中锻炼出来的直觉。   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明楼在椅子上坐下,颓然地揉了揉额头。   血一滴一滴,沿着手落在地板上,很快就汇成一个小小的血泊。   赢?汪曼春从来就没想过能赢。相信明楼,她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只是没想到高木,也是个废物。   “来,冲这儿打。”汪曼春疯狂地笑着,用完好的左手拉开外套,露出绑在身上的一排炸药。   荣令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汪曼春左手按在引爆器上,道:“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手快。”   炸药引爆,一屋子的人都没有生路。   不能冒险,荣令仪垂下枪口,道:“汪处长,你不要激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汪曼春冷冷一笑:“你别白费力气了,今天谁也别想离开这里。”   “你的首要目标,是明大哥吧。”荣令仪心念电转,道:“你死在这里,明大哥还好好活着,你不觉得可惜?”   “不许你叫他明大哥!”汪曼春怒斥。   “好。”荣令仪从善如流:“汪处长,我们做个交易。你不引爆炸弹,我保证你安全地离开这里,把明楼送来你身边。”   汪曼春冷笑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你相信我,也没有什么损失。”荣令仪把枪放到地上,踢了出去,又示意柴崎放下枪。   “汪处长,口说无凭,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把明镜交给你做人质。”   两把枪都放到了地上。   汪曼春狐疑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汪处长,你知道为什么明楼不爱你吗?”荣令仪微微一笑,道:“明楼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的命,没有这一屋子的人的命重要。”   一屋子的人,荣令仪、明镜、柴崎、孤狼、阿香……除了荣令仪和明镜,其它人在汪曼春眼里什么都算不上。可是,这倒真像明楼会做的选择。师哥对任何人都博爱、谦和、一视同仁,除了对自己。   荣令仪慢慢向明镜走过去。   “你做什么?”汪曼春厉喝。   荣令仪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汪处长右手不便,我想,我帮你打晕明镜,你会更放心。”   明镜终于回过神来,怒斥道:“令仪,跟汪曼春做交易,你疯了吗?”   荣令仪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道:“明姐姐,得罪了。”说完,不顾明镜的挣扎,反剪住明镜的双手,一个手刀打晕了她。   明镜顿时委顿在地,荣令仪扶起明镜,道:“汪处长,我送你?”   汪曼春道:“叫你的人退出去,你过来,走我前面。”   荣令仪示意柴崎出门。   荣令仪扶着明镜,汪曼春以荣令仪为盾,慢慢走出明公馆。   明公馆门前是极大的草坪,地势微斜,汪曼春的车就停在门口。   一步,两步,三步。   眼看就要走到车前,荣令仪用尽全身力气把明镜往斜坡上推下去,抱头就地一滚,道:“柴崎,开枪。”   柴崎拔出藏在外套里的最后一柄枪。   砰砰砰,三枪连发。   除了枪声,荣令仪还听到爆炸声。她感觉后背被重重撞了一下,整个人腾空而起。剧烈的疼痛从后背传来,迅速占领她的神经。   “子弹果然没有汪曼春的手快。”荣令仪疼得想哭,眼泪还没有流下来,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阿诚一路疾驰回明公馆,还没下车,就看到明公馆门口的草坪被炸了一大个坑,保镖和76号的特务倒了一地。   汪曼春来过了!阿诚赶忙拔出枪,冲进大门。   明镜跪坐客厅的地板上,地板一滩血泊,漫过了明镜的大腿。明镜却像毫无知觉一般,呆呆地跪在那里。   “大姐!”阿诚唬得魂飞魄散:“大姐,你伤到哪里了?”   明镜不答。   阿诚不敢晃动明镜,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检查明镜的身体。   他的手还没有触到明镜,就被明镜握住了,明镜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我杀了桂姨。”   她翻来覆去地重复:“我杀了桂姨。”   阿诚这才注意到,明镜手上握着一把鲜血淋淋的水果刀,桂姨的胸口上一道明显的刀伤,血流了一地,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还好,不是大姐的血。阿诚把心放回去,握住明镜的手,安慰道:“没事了,大姐。”   明镜喃喃地道:“汪曼春来了,带着炸药要和我们同归于尽。令仪说把我给她做人质,然后,就劈晕了我。”   “等我醒来,令仪就不见了。我好好地躺在草坡下面,地上炸了一个大坑,汪曼春没了,令仪也没了。”   “是我连累了令仪。令仪劈晕我之前,叫我杀了桂姨。”   “我做到了,我杀了桂姨。”   明镜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阿诚,是我没用,我害死了令仪。”   叮铃铃、叮铃铃,明楼桌上的电话响了。   “明长官,这里是总机。一个小时前,特高课上杉课长来电,请问,是否回电。”   令仪打电话给自己?是有什么事情?明楼道:“回电,请转接特高课。”   嘟嘟嘟,电话里一片忙音。   无人接听。   明楼挂了电话,正犹豫是否要再拨。突然,电话响了起来。   明楼吓了一跳,接起电话,是阿诚。   “你说什么?”明楼急道:“令仪怎么会来家里?”   阿诚道:“大姐说,是汪曼春叫孤狼打电话,用大姐的安全威胁荣小姐,荣小姐才赶过来。”   “那令仪现在在哪?”明楼问道。   阿诚惭愧地道:“大哥,我不知道。大姐受惊过度,问不出具体细节。”   “呆在家里,安抚好大姐,我马上回来。”   哐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阿诚握着听筒,良久,才挂上电话,握住旁边的明镜的手,道:“大哥马上回来。”   明镜冷笑道:“他还知道回来。”   她这样一冷笑,比起方才的失魂落魄来,倒叫阿诚放心了。   阿诚握着明镜的手,笃定地道:“荣小姐会没事的,大姐放心。”   阿香呻/吟了一声,看样子要醒了。   阿诚忙压低声音道:“大姐,你记住,是汪曼春杀了桂姨。任何人问起,你都要这样回答。”   明镜到底是明镜,她反手握住阿诚的手,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说完,明镜转过脸,道:“走吧,出去看看……”   明镜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愿意讲出那样的猜测,道:“看看汪曼春的遗体。”? ☆、第 45 章 ?  荣令仪是被生生痛醒的。   后背传来钻心的疼痛,像刀割,又像火烧。荣令仪轻喘了一口气,感觉心肺烧着了似的,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像小时候生病了一样,下意识就想撒娇:“姆妈,我疼。”   “哦,对了。”荣令仪心道:“姆妈已经不要我了。”   后背的疼痛很快就麻木了,荣令仪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要沉睡。   其实荣太太登报,是配合她演给影佐祯昭看的一场戏。可是,意识涣散间,荣令仪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姆妈不要她了。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来来回回地滚动,滚得她从无尽的困意中生生生出一股执拗来。   “还没有见到姆妈,我不能睡。”   这股执拗仿佛一只强心针,从她心口打进去,荣令仪一激灵,立刻清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枕头,呼吸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荣令仪脸朝下躺着,感觉自己被包成了一个木乃伊。   意识一清醒,荣令仪的理智就回来了。   “这是在哪?”荣令仪轻声问道。   “圣约翰医院,你感觉怎么样?”柴崎低声道:“已经通知了立春同志,他很快就会赶过来。”   柴崎就是小刘。   立春吸取上次不能及时同荣令仪联络的教训,伪造了一个假身份,让小刘以日本爱国商人柴崎一郎的身份,接近高木。小刘蓄意迎合,两人顿时相见恨晚。   不过,高木一直保持警惕,并不和小刘谈论公事。   此次暗助汪曼春,高木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不便动用特高课的人手。荣令仪让小刘见机行事。有之前打下的基础,高木果然用到了小刘。   荣令仪原本只想顺手抓住高木的把柄,却没想到,这个安排,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你背上的伤已经清洗包扎过了,幸好没有出现内脏器官损伤。医生说,背部体表大面积损伤,需要卧床静养。”   荣令仪试着动了动手和脚,发现手和脚没有大碍。爆炸前她就地一滚的时候,尽可能地蜷缩起身体。只是背部,因为迎着汪曼春,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几点了?”荣令仪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问道。   “下午四点。”   荣令仪强打起精神,道:“不要等立春同志了,藤田芳政已经回来了,我得立刻回特高课去。”   小刘急了,道:“医生说你要卧床静养。”   “我出来时,虽然没有带特高课的人手,驻在明公馆的保镖和特务也被汪曼春的人清掉了……”荣令仪吸了一口气,疼得脸色都白了:“但是,我迟迟不出现在特高课,难免引人怀疑。”   小刘犹豫极了。   荣令仪勉强堆出一个微笑,道:“把我车上的那件外套取来,顺便叫一下医生,就说我疼得厉害,要再打一支止痛针。”   打完止痛针,护士刚走,荣令仪就让小刘扶她起来,穿好外套。动作间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伤口,纱布上渗出血色来。   “幸好我早有准备,这个外套是深色的。”荣令仪强笑道。   小刘看着渐红的纱布,再听到平时手上生了倒刺也恨不得裹绷带的荣令仪这一句苦中作乐的调侃,只觉得自己往日对荣令仪做派的腹诽十分过分。   这哪里是有享乐倾向,惊蛰同志分明就是强忍病痛、带伤在岗、意志过人。小刘对荣令仪的往日腹诽顿时化作满腔敬佩,比起大上级立春也不遑多让了。   其实,是止痛针见效了,荣令仪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她原本是极娇气的性子,只是性格中有一种不屈不挠,这种不屈不挠让她能够一直坚持。   仗着止痛针药效还没过,荣令仪一手扶着小刘,一手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因为失血,她脸色有点苍白。   “走吧。”荣令仪照着病房的镜子,轻轻咬了咬嘴唇,满意地看到嘴唇上泛起血色,才让小刘扶着准备出门。   她虽然把身体的重心交给小刘,步态却从容优雅。配着她那个好整以暇的姿态,放佛只是闲庭信步,一点也看不出受了伤。   这份从容优雅很快就在一刹那间化为齑粉。   病房的门被重重推开,明楼和立春一前一后,疾步进来。   荣令仪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扑去。小刘顾忌着她的伤,不敢用力搀扶。明楼已经快步上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接在怀里。   小刘惊讶地看到,方才还好整以暇闲庭信步的惊蛰同志立刻就行将就木一般,软软地倚在明楼怀里,气如游丝地道:“明大哥,我疼。”   惊得小刘使劲眨了眨眼。   明楼却不管他,小心翼翼地把荣令仪揽在怀里,问道:“令仪,伤到哪里了?”   荣令仪道:“我头痛脚痛全身都痛。”   ……   小刘眼皮抽了抽,出于责任心,还是答道:“伤口在背上,创面很大。”   明楼眉头紧皱,看着荣令仪煞白的脸,连抱都不敢抱她,生怕碰到她的伤口,只是冷淡地对立春点点头,道:“人我带走了。”   明楼扶着荣令仪出了病房,一离开立春的视线,就蹲下身来。   荣令仪吓了一跳,道:“明大哥,你做什么?”   明楼道:“我抱你。”   说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搁在她的臀部,像抱小孩一样把她抱了起来。   荣大小姐从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被人抱过,荣令仪大窘,刚想要挣扎,就听到明楼冷冷地道:“别动。”   荣令仪听出这声音里面强压着的火气,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很可耻地不动了,把脸埋在明楼的肩膀上,伪装成一只鸵鸟。   明楼身高腿长,虽然抱着一个人,但也毫不费力,平稳地出了医院大门,向停在停车场的车子走过去。   荣令仪忙道:“开我的车。”   明楼道:“好。”却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车子。   阿诚远远看见人过来了,忙打开车门。   荣令仪在阿诚面前,不好意思挣扎,不情不愿地上了车子,指控道:“你骗我。”   明楼不单骗她,要不是顾忌着她身上有伤,还想打她一顿屁股。可是见到了真人,却心痛得胸口都麻木了,哪里还发得出脾气,只是冷淡地道:“你先骗我。”   荣令仪刚要反驳,又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答应过明楼,有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不要一个人孤军奋战,顿时心虚地把话咽了回去。   明楼小心地把荣令仪放在车后座上,又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坐上去,让她扶在自己怀里。   他从新政府赶回来,还没有换下制服。怕制服的纽扣硌到荣令仪,明楼一上车,就脱了外套,只穿着贴身的衬衫。   荣令仪伏在明楼怀里,只觉得明楼胸口剧烈起伏,方才还稳稳抱着她的手竟然有些哆嗦。   其实,荣令仪给明楼打过电话的,只是,她说出来,只怕明楼更内疚。   荣令仪在明楼怀里蹭了蹭,轻声道:“明大哥,我没事,你别担心。”   明楼微微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对阿诚道:“开车回家。”   荣令仪忙抬起头,道:“阿诚哥,去特高课。”   阿诚偷偷看了看明楼的脸色,打转方向盘,掉头出去。   荣令仪心知是明楼说了算,边从明楼怀里起身边道:“明大哥,我真的没事。藤田芳政回来了,我必须回去善后,叫阿诚哥送我去特科课。”   说完,想是扯到了伤口,荣令仪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   明楼的脸绷得紧紧的,手上的动作却极轻柔,不容置疑地把她揽在怀里,道:“善后的事情不用你管,大姐还在家里等你。”   直不可达,荣令仪想了想,决定迂回,任由明楼揽着,轻声道:“明大哥,爆炸的时候,我真怕见不到你了。”   她明显感觉到揽住自己的双手一紧,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道:“要是真那样,我最后一次见你你都和汪曼春在一起,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胡说八道。”明楼的手剧烈一抖,心里内疚得翻江倒海,却还是问道:“你在哪看见的?”   “梁仲春拿过来的,你和汪处长的照片。”荣令仪轻笑了一下,道:“拍得挺好的。”   这个促狭的姑娘,明楼一颗心被她揉得发痛,又搓得酸胀。只觉得她的话语像一把软刀子,没完没了地往他心里扎,扎得他心口空着一个大洞,汩汩地流血。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经从大姐那里弄清楚了,是他私心留下她的照片,才拖累了她。令仪这样聪明,明明说动汪曼春,成功脱身,却为了保护自己,在保证大姐的安全后和汪曼春翻脸。   听完大姐的话,他几乎站立不住。直到搜寻完爆炸点,没有发现荣令仪时,他的心才落到实处。   令仪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拼凑那些残肢碎片。   幸好,你还在。   明楼轻轻眨了眨眼,眨去眼中的水气,恨不得把一颗心剖出来给荣令仪,却只是道:“那天为了救明台,我才不得不拖住她。”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明楼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道:“令仪,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求求你,不要让我失去你。   明楼说得旁若无人,被迫旁听的阿诚差点一脚把刹车踩成了油门。   荣令仪却很淡定,淡定地问:“你和汪处长开的房间号是多少?”   不愧是我未来的嫂子,有定力,阿诚忍不住想笑,却在后视镜里接收到了明楼冷得刀子一样的眼神。   大哥的笑话不是那么好看的,阿诚连忙肃容,假装自己不存在。   明楼一边瞪阿诚,一边温柔耐心地回答荣令仪:“402,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就喝了一晚上的酒。”   荣令仪轻声道:“我没有乱想,不过,如果是716,我怎么也不会原谅你。”? ☆、第 46 章 ?  明镜没有想到,明公馆竟然还会有接待日本人的那一天。   从明楼告诉她影佐祯昭要来的那一刻起,明镜就有些坐立不安。阿诚察言观色,道:“大姐,要不,你到苏太太家里去做客?等人走了你再回来?”   明镜头也不抬地道:“这里是明公馆,我明镜还要避让一个日本人吗?”   阿诚还要说话,明楼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上楼去。见阿诚走了,明楼才道:“委屈大姐了。”   明镜瞪了明楼一眼,道:“我倒不委屈,只是,你就不能不让令仪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吗?”   “明台刚从76号出来,令仪又受了伤,你让我怎么能安心?”明镜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你们三个,我是没法管了。可是,要是令仪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对得起她?怎么跟她的父母交代?”   明楼苦笑,大姐一直误以为令仪去特高课是出于自己的授意,这次的事情吓坏了大姐。令仪受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明家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大姐,还是习惯性地把他的责任扛到自己的肩上,好像他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弟弟。   明楼安抚地握住明镜的手,道:“大姐,我错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令仪。”   “从我选择这条路开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能拥有正常的爱情。”明楼眼里隐隐闪烁着泪光:“可是,遇到令仪,我不想放手。”   “我不是反对你和令仪。”明镜道:“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离开这个危险的环境,光明正大地去斗争。”   “大姐,什么样的工作,都需要有人去做。”明楼道:“做这样的事情,不是我和令仪的意愿,而是我们没得选择。”   “有时候,为了理想,我们不得不屈辱地活着。”   是啊,没得选择。她保护不了她的弟弟,保护不了她未来的弟媳。父亲临终时的交代,除了守住明家的家业,她一样都没有做到。   可是,守住明家又有什么用呢?明台已经是个‘死人’,除非抗战胜利,他永远都不能回家。而明楼的身份,又注定他不能活在阳光下。   空空荡荡的明公馆,没有家人,还能叫家吗?   明镜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阿诚从楼上下来,笑着道:“大姐,令仪说想吃苏太太做的蝴蝶酥……”   他话放说完一半,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下意识地住了嘴。   明楼佯做不知,道:“你亲自去苏家,只是,又要打搅苏太太,实在是不好意思。”   明镜哪里看不穿他俩的意图,不过拿令仪来做借口,让自己出门罢了。恐怕,不仅是怕自己受委屈,他们应该还有别的计划,不便叫自己知道。   明镜站了起来,道:“装模作样,还是我去吧。”   明楼不由一笑,道:“大姐就是大姐,有气度,能包容。”   明楼和令仪尚且能为了理想苟且,她又怎会忍不了一时之气?明镜瞪了他一眼,拿着包出门,顺手把阿香也叫走了。   昨天,明楼不顾荣令仪的意愿,强制性地把她“绑架”回家时,就已经想好了善后的计划。   明楼心知荣令仪不弄明白是不会放心的,在车上,就把计划详细告诉她。荣令仪听完,整合信息,制定了一个升级版计划。   这个升级版计划,第一步,就是告诉影佐祯昭荣令仪受伤的消息。   影佐祯昭对这个外甥女十分关心,听到消息后,当即就要来明家看荣令仪。碍于时间已晚,未能成行。不过,今天怎么着也该来了。   明楼支走明镜,一则是不便让她知道计划,二则,明镜性格刚烈,明楼对明镜的演技,实在有点不放心。   明镜前脚刚走,影佐祯昭后脚就来了,带着两队日本宪兵,一下车,就把明公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楼亲自到门口去迎接影佐祯昭。   影佐祯昭进了明公馆,直奔客房。荣令仪刚喝过药,背朝上躺着,见影佐祯昭来了,刚要起身,就被影佐祯昭制止了:“别动,晴子。”   荣令仪堆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叫道:“舅舅。”   影佐祯昭以目示意随车过来的军医,军医上前查看了一下荣令仪的伤势,报告道:“上杉课长背部伤势严重,静养为宜,不便挪动。”   影佐祯昭不由皱眉,道:“用担架抬回去,也不行吗?”   军医斟酌了下,道:“如果挪动时伤口裂开,恐怕会留下疤痕。”   影佐祯昭不由犹豫,明楼察言观色,道:“上杉课长在明家受伤,明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希望影佐中将能给我一个机会,表示歉意。”   荣令仪勉强撑起身体,这个平时极简单的动作让她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冷汗。   又不听话,明楼瞪了她一眼,荣令仪装作没看到,道:“舅舅,我想回去。”   如果说前面影佐祯昭还是犹豫的话,看了荣令仪的样子,影佐祯昭就万万不同意了。   “晴子,你好一些我再接你回去。”影佐祯昭坐到床边,安抚道。   荣令仪看了看明楼,欲言又止。   影佐祯昭不由道:“明先生,我有话和晴子说,可否请你回避一下?”   明楼忙道:“当然可以。”   眼见明楼走了,荣令仪才道:“舅舅,我怀疑有人要对我不利。”   影佐祯昭不由大惊,道:“什么人?”   荣令仪摇了摇头,道:“我还没有头绪。”   “我昨天来明公馆,是因为接到密电,说明公馆窝藏重庆分子。”   “自从汪曼春越狱,明公馆被保镖和76号的人手包围得水泄不通,怎么可能有重庆分子?我心存怀疑,打电话去试探明楼,明楼却因为和藤田芳政会谈,没能接到电话。”   “为了避免走漏消息,我亲自来明公馆。却没想到,汪曼春闯入明公馆,杀了保镖和76号的人手,要和我同归于尽。”   “我和汪曼春,没有任何恩怨,她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再者,特高课的监狱,号称铜墙铁壁,汪曼春手无寸铁,怎么能从特高课的监狱里越狱?我怀疑,她背后一定有人。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特高课。”   “你是说,特高课,有人想对你不利?”影佐祯昭沉思道。   “我不敢确定。”荣令仪顿了顿,道:“汪曼春关押在特高课的时候,只有两个人来探望过她,一个人是76号行动处处长梁仲春,一个人是藤田芳政的助手高木。”   “梁仲春使唤不动特高课的人,只能是高木。高木这个人,我已经暗中控制起来了。但是,我怀疑,他不是真正的主谋。以他的资历,即使他对付了我,特高课,也不是他说了算。”   “那个密电来得太蹊跷,现在看来,完全就是为了把我引来明公馆,引来汪曼春面前。”   “舅舅,我现在脱不了身……”   影佐祯昭打断了她的话:“我这就去叫人去查那个电话。”   “你安心静养,我会留下人,保护你的安全。”   荣令仪犹豫了一下,道:“舅舅,你的人能不能先带回去,然后再暗中保护我?”   “你是想引诱那个人再度动手?”影佐祯昭不赞同地道:“晴子,你是我唯一的外甥女,我不赞成你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荣令仪笑了笑,道:“舅舅,我想,没有长在温室里的东洋之花。”   晚上,明楼接到了梅机关的电话。他知道,计划已经开始了。   果不其然,影佐祯昭问他:“明先生,昨天中午,有两个电话,从明公馆打到了特高课。明先生是否知道,这两个电话是谁打的?”   明楼道:“我之前问过大姐,这两个电话,是汪曼春胁迫我家的佣人桂姨打的。”   “那个佣人呢?立刻叫她来一趟。”   明楼歉意地道:“恐怕不行。”   “为什么?”影佐祯昭疑惑道。   明楼道:“桂姨已经死了,汪曼春亲手杀死的。”   线索到这里断了,影佐祯昭皱眉,不肯死心:“怎么,明先生一早就知道我要问你什么问题?提前问了你大姐?”   明楼笑了笑,从容地道:“家里的事情,连累到上杉课长,我十分不安。我兼任特务委员会的副会长,也算是做情报工作的。事发以后,我就把事情完完整整地梳理了一遍。”   “所以,不是我提前知道了影佐中将的问题。而是,无论影佐中将问什么问题,我都能说出一二。”   “哦?”影佐祯昭道:“汪曼春把地方选择明公馆,明先生知道原因吗?”   明楼道:“汪曼春大概是为了报复我。”   “明先生何出此言?”   明楼苦笑了一下,道:“汪曼春和我,曾经是一对恋人。她入狱以后给我写了很多信,我为了避嫌,没去看过她。”   “明先生,是负心了?”   “汪曼春是重庆分子,我可以违抗家姐的话,却不能和重庆分子扯到一起。”   “她越狱以后,想报复我,我不难理解。”明楼犹豫了一下,道:“上杉课长,大概是因为我的原因,受到了无妄之灾。”   “你们的事情,和晴子有什么关系?”影佐祯昭皱眉道。   明楼歉意地道:“我曾经和上杉课长相过亲,被汪曼春撞到。我和上杉课长虽然无缘,但落在汪曼春眼里,上杉课长就成了汪曼春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派人暗杀上杉课长。幸好上杉课长吉人天相,没有被她得手。”   还派人暗杀过晴子,这个女人,死不足惜!影佐祯昭不由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   明楼斟酌了一下,才道:“那时候,上杉课长还寄养在荣家。”   哪里是寄养,荣家都登报和荣令仪脱离关系了。这个明楼,倒是会说话。   “越狱出来以后,汪曼春变得更加丧心病狂。她想报复我,闯入明公馆挟持家姐。我怀疑,她胁迫桂姨打电话来特高课,也是为了把上杉课长骗去明公馆。”   “只是可惜,桂姨死了,没有更多的消息。”   一个女人,好不容易从特高课的监狱逃出来,不想着逃走,却第一时间回去报复曾经的爱人。甚至,连曾经和明楼相过亲的晴子都不放过。   虽然汪曼春曾经暗杀过晴子,可是,明楼这番话,影佐祯昭一个字都不相信。   汪曼春在特高课明显有内线,怎么可能是因为明楼。   明楼这里,是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了。   影佐祯昭公式化地道:“明先生,你家里的事情,我很遗憾。希望明先生收拾心情,继续为新政府效力。”   明楼感激地道:“幸好有上杉课长在,我家人都没事,只是死了一个佣人。”   只是死了一个佣人?汪曼春亲手杀死了那个佣人?不是炸死,是杀死?——也就是说,汪曼春特意杀了这个人。   不对,如果这个佣人真的只是明公馆的佣人,汪曼春为何特意杀死她?何不留下她,干扰对方的视线?她是无心之举?还是毁灭线索杀人灭口?   这个佣人,很有问题。   明楼走后,影佐祯昭立刻就叫人查阅桂姨的相关资料。? ☆、第 47 章 ?  藤田芳政从南京紧急赶回来,就是为了处理汪曼春越狱的事情。   没想到,他才见到明楼,就得知了一个坏消息——特高课内有人认为汪曼春做了他的替罪羊,故意把汪曼春放出来,制造更多麻烦,拖他下水。   密码本事件,虽然给藤田芳政带来了一些麻烦,但是,有惊无险。上海特高课的“罪人”是汪曼春,藤田芳政原本就出身南京特高课,在南京特高课本部有几个学生,替他周全,加上影佐祯昭的关系,他得以顺利脱身。   原本,藤田芳政打算在南京稍留几天,同南京特高课本部联络联络感情,可是,汪曼春的越狱,打乱了他一切部署。他不得不第一时间赶回来。   还好,他赶回来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才走两天,上海特高课就有人蠢蠢欲动。看来,上杉晴子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跑马跳舞、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干谍报工作,就不成了。关键时刻,还得他出马。   虽然汪曼春已经死了,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必须第一时间找到这个企图浑水摸鱼的人。   藤田芳政回到特高课,详细排查曾经见过汪曼春的人。   一查就查到了提审记录。   藤田芳政命人去取提审记录,却被告知,这个记录已经被影佐中将拿走了。   而与此同时,桂姨的档案摆在了影佐祯昭的桌上。   日本特工,代号孤狼,由南田洋子直接管辖。南田洋子死后,行踪不明。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南田洋子在特高课的嫡系,包括高木在内,已经由藤田芳政全部接手。   藤田芳政表面上协助晴子,其实暗中架空了晴子。   影佐祯昭曾经有意申斥藤田芳政,却被晴子劝阻了。   孤狼打电话给晴子以后,晴子曾经打电话给明楼,却被告知,明楼在和藤田芳政谈话,不便接听。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藤田芳政刚从南京赶回来,这个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而孤狼,真的是被胁迫的吗?   孤狼作为日本间谍,虽然不受晴子的管辖,但是,不会不清楚晴子的身份。   她敢打这个电话,背后就一定有人撑腰。   而这个撑腰的人,很可能也是汪曼春的同谋。   高木?他还不配。他只是放在台面上的烟/雾/弹,迷惑人心的小卒子。   可是,真的是藤田芳政吗?   提审记录被影佐祯昭拿走了,藤田芳政有心要回,但碍于影佐祯昭是上级,颇有不便。   但是,柳暗花明的是,当时潜伏在明公馆的76号的特务里面,有一个幸存者。   这个幸存者,认出了当时汪曼春身边的帮手——柴崎一郎。而这位柴崎一郎,是高木的朋友。   高木已经被上杉晴子扣押在特高课的监狱。明为扣押,实为保护。在藤田芳政的“欢迎舞会”上,上杉晴子就曾经笼络过高木。   藤田芳政原本不相信高木会背叛自己,但是,高木的一席话,却彻底让他相信了。   “在我的心中,大日本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觉得您应该对前线殉国的军人感到惭愧,您的错误情报,导致了他们的惨死……”   明楼的话在藤田芳政的耳边响起——“特高课内有人觉得汪曼春做了你的替罪羊,制作麻烦,想拖你下水。”   高木讲得再冠冕堂皇,真实的目的也不过如此。   是什么,让高木如此有恃无恐地对他的上级讲话?是守在牢房门外保护他的六个日本宪兵吗?   上杉晴子这一手,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不过,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藤田芳政掏出手枪,在高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击毙了高木。   影佐祯昭揉了揉额头,藤田芳政有强烈的功利心,他心知肚明。但是,藤田芳政对天皇忠心耿耿——这也是影佐祯昭选择派藤田芳政到上杉晴子身边的原因。   上杉晴子虽然是自己的亲外甥女,但是,一个成熟的情报工作者,并不会因为单纯的血缘关系完全信任一个人。   藤田芳政在特高课,既是协助晴子,也是监视和掣肘。   可是,没想到,事情却变得如此复杂。   想来,晴子也没有想到,自己派给他的人手,会有这样大的企图。   不过,一切都还在猜测中。   多年的政治生涯告诉影佐祯昭,不要盲目的下定义。   影佐祯昭思索再三,拿起电话,吩咐秘书:“特高课的提审记录,无论谁来要,都不能给。”   提审记录被他拿走这个消息,他并没有蓄意掩盖。幕后的黑手知道以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   高木,现在就是钓鱼的铒。   叮铃铃、叮铃铃,明公馆的电话响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阿诚接起来,简短地答应了几句就挂断电话,上楼往客房去。   自从荣令仪住到明家,明楼就从书房挪了窝,长期驻扎在荣令仪的房间。   阿诚刚要推门而入,又醒悟过来,敲了敲门。   “请进。”荣令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懒洋洋的。   阿诚推开门,叫道:“大哥,令仪。”   “高木已经死了,藤田芳政亲手击毙的。”   计划完成了80%,荣令仪和明楼相视而笑。   死间计划以后,由于明台的‘共/产/党’身份,日本特高课对明家多有监视。   藤田芳政极为狡猾,这个老牌间谍的心思,很难把握。明楼原本的计划是让高木去扰乱藤田芳政的视线,让他无暇他顾。不过,荣令仪听完以后,将计就计,制定了一个新的计划。把汪曼春和高木,都算到藤田芳政头上。   藤田芳政为了在特高课争权夺利,故意授意高木,放出汪曼春。其真正目的,是为了害死荣令仪,独占特高课。   汪曼春越狱以后,立刻找到孤狼做帮手,把荣令仪骗来明公馆。不料。却功败垂成,而事败之后,藤田芳政为了灭口,又杀了唯一的知情人高木。   这个计划颇有些取巧。影佐祯昭很敏锐。所以,不能告诉他‘真相’,而是要他自己去发掘‘真相’。   孤狼的真正身份,特高课的提审名单,高木的死,无一不证实了藤田芳政身上的嫌疑。   藤田芳政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想来,对明家,也没工夫惦记了。   明楼心情极好,吩咐阿诚:“阿诚,拿酒来,我俩喝一杯。”   阿诚笑了笑,很快就拿来一瓶上好的红酒。   红酒被倒在两个高脚杯里,色泽极漂亮。只是,少了一杯。   荣令仪不由抗议:“阿诚哥,还有我呢?”   阿诚装作没听见,明楼含笑道:“你在养伤,不要喝酒。”   其实,荣令仪也不是非要喝酒不可。   只是,这两天在明家,明楼一直对她管头管脚。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荣令仪原本就伤口疼,被他一念叨,更是满心的不耐烦。她有心要发作,可是,一对上明楼温柔的眼神,荣令仪又不由屈服了。   即使荣令仪不屈服,明楼也会身体力行地让她屈服。   家里人人都心知肚明,只有不懂事的阿香,看见荣令仪嘴肿了,还大惊小怪地点蚊香。   搞得荣令仪格外的尴尬,明楼却像没事人一般,等阿香一走,就灭掉了蚊香。又在荣令仪控诉的眼神里,亲了亲她的嘴唇。   那话怎么说的:“令仪,你一看我,我就控制不住。”   听听,哪有这样恶人先告状的道理。   荣令仪不管明楼,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阿诚。   阿诚终于明白,大哥为什么喜欢逗荣令仪了。明明是个腹黑不能得罪的姑娘,表面上却格外乖巧惹人怜爱。让人情不自禁就想逗一逗,让她炸毛,摔掉乖巧的面具。   这个念头促使阿诚把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脸上带出满足的神情。   果不其然,荣令仪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阿诚忍不住想笑,却听得荣令仪温温柔柔地对大哥说:“明大哥,阿诚哥小气。我和阿诚哥第一次见面,就一起喝过酒了呢。”   “对了,还跳过舞,阿诚哥的舞也跳得挺好的。”   “是吗?”明楼低声和荣令仪说话,目光却看着阿诚,藏在冰冷的镜片后的眼神让人捉摸不定。   阿诚这才想起,荣令仪的前缀是腹黑不能得罪的姑娘。大哥有本事灭火,他可没有。阿诚放下酒杯,道:“大哥,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迅速溜了出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明楼见阿诚走了,才伸手刮了刮荣令仪的鼻子,道:“淘气,不要欺负阿诚。”   荣令仪嘟了嘟嘴,道:“我哪欺负他了?他明明怕的是你。”   明楼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还想不想喝酒?”   荣令仪还没有答话,一个带着红酒芬芳的吻已经落在她的唇上,温柔细心、循循善诱地探索,含住她的双唇,又轻轻舔开她的唇缝。   唇齿间都是红酒的芬芳,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明楼看着荣令仪酡红的双颊,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   ? ☆、第 48 章 ?  藤田芳政再次登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   高木的死,接踵而来的证据,一环紧扣一环,把他推到一个无法自救的境地。   藤田芳政事后回想,如果再来一次,他会不会杀了高木?答案是肯定的。他不会允许自己的下属以下克上,布局的人,真的摸准了他的脉搏。   汪曼春处死的重庆分子‘于曼丽’、‘郭骑云’,经证实不过是76号的死囚。因为和汪芙蕖生意上的竞争关系,由汪芙蕖授意收监。   汪芙蕖死后,这两人无人问津。汪曼春利用这两人,伪造了一个所谓的第三战区密码本。   76号的死囚,汪曼春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汪曼春,不是被人陷害,而是的的确确就是重庆分子。   汪曼春事件,藤田芳政负有失察之过,不但不悔改,反而为了争权夺利,放走汪曼春,企图谋杀影佐中将的外甥女,特高课第二课的课长。   藤田芳政心知,此去南京,他或许可以保住性命,但是,政治生涯已经完了。   他的学生帮助他,是建立在他不过是被牵连的基础上,而他背后,站的是影佐祯昭。而如今,证据确凿,他彻底得罪了影佐中将。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没有前途的人挺身而出。   站台上,唯一来送行的人竟然是荣令仪。   藤田芳政发现,他从来没有看懂过面前这个人:“上杉课长,你究竟是姓上杉?还是姓荣?”   到了这个地步,藤田芳政还不肯死心,想要借此甄别她的身份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荣令仪笑了笑,道:“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或许,我姓影佐,更合适一些。”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该发车了。   藤田芳政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列车。   隆隆的轰鸣声中,火车驶出站台。上海特高课的旧时代,从此结束了。   明楼在车站外等荣令仪。   荣令仪出来,看见他,不由笑道:“明长官今天又提前下班?”   明楼道:“你比上班重要。”   花言巧语,荣令仪横了他一眼,明楼才道:“大姐有令,今天下午大家都得提前回家,我特意来接你。”   荣令仪不由问道:“是有什么事情吗?”   明楼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才怪,不过,荣令仪却没有追问。   明姐姐这样大张旗鼓,应该是好事情。   对不好的事情,要提前掌控。而快乐的事情,可以从容等待。这是荣令仪的处世哲学。   快乐快乐,乐总是快的,那么,为它付出耐心,也未尝不可。   最近,明公馆的气氛一直很和谐。   明镜发现,她那个只顾着上班的工作狂弟弟明楼回家一天比一天早。回来了,偶尔要处理公务,也不是在书房,而是在荣令仪身边。   而更多的时候,明楼都在不务正业。拿了百货公司的画册,替荣令仪挑衣服。过问从来都甩手不管的明家生意,说是要一瓶独一无二的明家香。怕荣令仪养伤无聊,又主动给荣令仪念书。   除了名著,偶尔也念通俗小说。   明镜有一次在门口听见,不便打扰,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却被小说吸引了。   明楼去上班以后,明镜问荣令仪借书,却被告知,那本书,是明楼自己写的,还没有写完。   明镜震惊极了,这本国仇家恨因缘巧合乡村爱情花季雨季骑士与剑破镜重圆乱洒狗血的小说,竟然是她那个老学究做派的弟弟写的?   明镜觉得,自己真是看不懂这个弟弟了。   明镜欣慰于明楼和令仪的感情,但是,令仪终究还没有嫁到明家来。明楼整天呆在荣令仪的房间,虽然睡的是沙发,但对荣令仪的闺誉实在不妥。   明镜明示暗示,她这个弟弟,却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为所动。   也罢,只有她来收拾烂摊子,谁叫她是大姐呢。   本来,明镜是打算等荣令仪回荣家以后,再郑重地上门提亲,风风光光地把荣令仪娶进门。   可是现在看来,只有委屈令仪,先办一个小型的订婚仪式,把人订下,以后再补办。   说是小型的,其实一点都不敷衍。   明公馆上下打扫得焕然一新,连地板都重新打过蜡。阿诚一大早就去了苏州,运回来一车玫瑰。   香槟塔高高砌起,娇艳得玫瑰四处盛放,整个明公馆被包围在馥郁玫瑰花香里。   荣令仪一走进来,就被满眼的玫瑰花吓了一跳。   明镜穿着一身紫色的丝绒旗袍,含笑地看着并肩进来的两个人。   荣令仪下意识地偏过头向明楼求助,明楼含笑望着她,道:“大姐想替我们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不言而喻。   她虽然接受明楼的戒指,但那始终是两个人的事情,和现在这种正经地见家长,差得太多了。   荣令仪突然慌乱起来,她去送藤田,只是随便把长发一挽,穿的也是利落的裤装。而明楼,一如既往地穿着考究,定制西装,钻石袖扣,风度翩翩。   两个人实在是画风不搭,简直是让人不能忍。   荣令仪忍不住瞪了明楼一眼,明楼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白色的纸盒,香槟色的缎带扎成十字蝴蝶结。   荣令仪打开纸盒,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铺满盒底,而玫瑰上是一件纯白无暇的礼服裙。礼服裙上也开满了玫瑰,用最精致的纱绉成一朵一朵立体的花朵,从腰部一直往下延伸,铺满整个裙摆。   红得热烈,白得皎洁。   明镜含笑道:“令仪,去试一试,明楼替你选的。”   礼服裙很合身,像是量身定做一般。拉链开在背后,荣令仪够不到,刚要叫阿香,等在门口的明楼就进来,极其自然地道:“我来帮你。”   明楼站到荣令仪身后,却迟迟没有动作。   荣令仪突然反应过来,道:“我背上的伤,很难看吧……”   她自己看不到,但是,不妨碍她想象。她才修养了两个礼拜,伤口结的疤都还没褪掉。   荣令仪笑了笑,道:“吓到你了?我猜是盘虬横生,各具情态。唔,这么一说,好像也还不错,跟梅花似的……”   “不,一点都不难看。”明楼打断她的话,蹲下身,把脸贴在她的背上。   一点冰冷的湿意沾上了她的后背。   荣令仪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道:“别让明姐姐等急了。”   明楼的眼光很不错,这件礼服裙,特别适合荣令仪。   纤细的手臂,精致的锁骨,不盈一握的腰肢被贴身的礼服包裹得特别曼妙,而腰线以下,又是渐渐蓬起的裙摆。   优美的曲线和少女的气质兼而有之,站在竭力端肃却掩饰不住笑意的明楼身旁,有一种奇特的和谐。   明楼心情愉快,眉目舒展,眉间的褶皱没了,眼尾的细纹却欢喜得欲盖弥彰。明镜简直看不下去,决定快刀斩乱麻地进入正题。   她拿出一个盒子,递给荣令仪,道:“令仪,以后明楼,就托你照顾了。大姐只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们顺顺利利地在一起……”   明镜犹豫了一下,把为明家开枝散叶这几个字咽了回去,道:“我知道这么仓促是委屈你了。不过,我们日后再补,好不好?”   盒子里是什么?出于礼仪,荣令仪不便当面打开。荣令仪犹豫地看着明楼,明楼含笑诱哄道:“乖,接过来,就可以吃饭了。”   吃完饭,荣令仪回房打开盒子,才知道,盒子里面是一些文件——明家部分资产的转移文件,包括百货公司,面粉厂,矿山什么的。   荣令仪顿时觉得这个盒子有些烫手。   明楼却握住她的手,关上盒子:“这是聘礼。”   “终究要还回明家的,大姐打的好主意,你可别被她骗了。”   “给你,也就是给我。”   荣令仪对身外之物其实并不在意。她从小就在荣家长大,从来没为经济发过愁。自己试着做生意,也做得有模有样。   她觉得烫手,不过是因为不劳而获,被明楼一说,也就丢在了一边。   晚饭散得晚,俩人说完话,已经快9点了。荣令仪在阿香的帮助下洗完澡出来时,明楼已经洗漱完,拿着一块干毛巾,等着给她擦头发。   擦完头发,明楼才起身,准备去睡沙发。   沙发虽然宽大,但是,明楼身高腿长,空间颇有些不足。明楼天天这么睡,赶都赶不走,想想也是有毅力。   她的伤已经结疤了,不必俯卧。荣令仪见他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拉住明楼的睡衣下摆,道:“要不,你睡床上吧。”? ☆、第 49 章 ?  等明楼躺下以后,荣令仪才发现,自己的这个建议,实在是有点不靠谱。   原本极宽的床,不知怎地,多了一个人以后,就变得格外狭窄。   天已经有点热了,男子略高的体温在偶尔的肌肤相触间传过来,荣令仪忍不住往床内侧挪了挪。   明楼却像浑然不觉一般,紧跟着贴了过来。   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柠檬香味,明家的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是柠檬味的,荣令仪平时并不觉得多好闻。此时从明楼身上传来,却让人觉得放松。不像他经常用的松木味道的香水,那是清冽的,吸入以后也有距离的冷香。   柠檬的清香混着玫瑰的甜香,融合成一股叫人安心的味道。荣令仪睡意渐渐上涌。迷迷糊糊间,听见明楼在耳边用低低的气音叫她。   “令仪?”   眼皮有点沉重,她懒得答应。   明楼低低笑了一声,继续用耳语的声音道:“我可以抱你吗?”   她没有回答,声音的主人等了一会儿,像是得到了默许,长臂一舒,小心翼翼地把她揽在怀里。   “谢谢。”温柔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觉得耳朵有一点痒,毛茸茸的,一直痒到她心里。   “我可以亲你吗?”   “谢谢。”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明楼极小心地含住她的唇瓣,温柔地吮吸。舌尖在她唇瓣上辗转,却只是极安分地细细描绘她的唇瓣,没有试图探进她的口腔。   舌头离开时,还能感受到主人的恋恋不舍。   荣令仪下意识地微微昂起脸,这是一个挽留的姿态。   明楼低低一笑,撑起身体,“啪”地一声,按亮了台灯。   荣令仪睁开眼,台灯柔和的光线里,明楼的眼神黝黑深邃,仿佛滴得出水来。   明楼俯下身,手臂撑在荣令仪的脸旁,灯光被遮住一部分,在荣令仪的脸上投下一道暗影。   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荣令仪突然意识到这个距离有点危险。   荣令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明楼已经俯身亲吻下来,闭着眼,执著地,不容躲避地攻城掠地。   他在高处,她在低处。   他迎着灯光,她藏在暗地。   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似乎可以洞悉一切的眼睛闭起来了,唇舌激烈交缠时脸上的表情还带着深入骨髓的克制。   可是,她不怕他。荣令仪抬起手臂,扣在明楼的脑后,加深了这个吻。   她又闻到了那种清冷的松木香,在气息交缠间,透骨氤氲。   一吻结束,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急促。   一个滚烫的物体硌在荣令仪的大腿边上,明楼翻身躺下,欲盖弥彰地往外挪了挪。   荣令仪想起刚入睡时候的场景,促狭地贴过去,抬起腿,在他腿上,轻轻蹭了蹭。   明楼急喘了一口气,扣住她的手,警告地瞪了她一眼,道:“坏姑娘。”   荣令仪无声地微笑,手往外微微一挣,就挣脱了明楼的控制。   十指灵巧地游移在明楼的身上,睡袍的扣子被一粒粒解开,露出宽阔紧实的胸膛。   和有些清癯的五官相反,明楼的身材很结实,腰腹间藏着蓬勃的力量。   她一寸一寸地抚过,手掌所过之处,肌肉微微绷紧。   荣令仪满意地看到明楼脸上崩起的表情烟消云散,眼睛微闭,换成了另一种克制。   明楼呼吸急促,理智知道应该制止荣令仪,却一点都不想动,任由她褪掉自己的睡袍。   她的手那样柔软,却让他变得那样坚硬。   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到了他的小腹,却不肯再动了。明楼抬起眼,就看见荣令仪纠结的小脸。   嘴唇无意识地抿起,牙齿咬住下唇,眼神湿润。   实在是可爱透了。   “乖,睡了。”他用极大的意志力克制住自己勃发的欲/望,低声诱哄。   荣令仪咬住嘴唇,没有做声。   他以为她要放弃了,荣令仪却翻身,分开腿,跨坐在他的身上。   睡裙的外衫被解了下来,扔在他的头上,遮住他的眼睛。   可是,即使不看,他也知道,她跨坐在他身上的样子。   “咔”地一声,明楼脑中最后一丝理智崩断了。   他扔地遮住视线的衣物,一手握住荣令仪的腰肢,把人微微往上提,一手褪掉自己身上最后的布料。   荣令仪的底裤是真丝的,小小一片,滑腻得像她的皮肤。   底裤中间浸出暧昧的水痕。   明楼不耐烦脱,大力一扯,就撕碎了。   他还要褪掉她身上的睡裙,却被她制止了。   他赤身裸体,她穿着刺绣繁复的睡裙,仿佛整整头发,就能坦然而起。   和第一次彻底换了过来。   睡裙是黑色的,衬得她的皮肤雪白,像是要发光。低开的领口里面,一捧凝脂若隐若现。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一触即发。   顾虑到荣令仪背后的伤口,明楼就着这个姿势,一手握住自己,一手扶着她的腰肢,缓缓向下。   这个姿势,明楼不好掌控,荣令仪又有些紧张,几次都滑了过去。   他被撩得几乎失控,忍无可忍间,终于被她缓缓吞下。   黑色的睡裙水波一般贴在肌肤相接处,混着汗水,面上的刺绣扎得他有些痒。   可是更深的痒来自他的心底。   他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弓起腰身,挺腰上顶。   她被他揉在手心,摇曳得像随波逐流的野草。   明楼渐渐加快了速度,门外却传来了敲门声,是阿香:“荣小姐,你睡了吗?大小姐叫我来送醒酒汤。”   荣令仪吃了一惊,浑身一紧。明楼差点被她弄得失守,喉咙间溢出一声闷哼,汗水淋漓,打湿头发。   “我睡下了。”荣令仪缓过一口气,尽量冷静地回答。   “哦。”阿香应了一声,往楼下去了。   足音消失了。   明楼忍无可忍地坐起身,拉过荣令仪的手,扣在自己背上。双手覆在荣令仪的臀部,把人摁在自己怀里,同时挺腰抽/送。   柔软的胸部撞在他的胸口上,她在他怀里发颤。   他用力撞击,这一次,轮到她闷哼出声。   他紧贴过去,捉住她的唇瓣,吞下她的声音。   浪潮越涌越急,她蜷缩起脚趾,整个人像一张被撑满又折叠的弓。   他耐心地,一遍又一遍拧紧弓上的弦。   台灯闪了一下,突然灭了。   视线一片漆黑。   明楼的动作越来越猛烈,终于闷哼一声,紧紧抱住荣令仪释放出来。   手是滚烫的,身体是滚烫的,就连呼吸,也是滚烫的。胶着在一起,有些黏腻,却又舍不得分离。   急促的喘息吹到耳朵里,太痒了。   荣令仪下意识地回避。明楼却含住她的耳朵,低声道:“令仪,我爱你。”   明楼揽着荣令仪的腰肢,倒在床上。他睁着眼,一遍又一遍地用视线描绘荣令仪的眉眼。   明明是应该看不见的,可是,在他心里,却极清晰。   黑暗模糊了所有的背景。   只有她还在。   色彩鲜明地镂刻在他的世界里。   令仪,我爱你。? ☆、第 50 章 ?  早晨六点,明楼醒了。   荣令仪还在熟睡,依偎在他的臂弯里。   明楼在荣令仪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小心翼翼地抽出手臂。荣令仪皱了皱眉,把脸埋在被子里蹭了蹭,又睡着了。   洗漱时明楼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明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大多时候都是微笑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恰到好处的笑容像面具,像武器,包裹出一个谦和有礼的世家子弟,位高权重的新政府长官。   可是,从回到上海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这样轻松地笑过。   上海已经变成战场,不再是他的家。但是,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家。湖畔旁,树林边,大片大片的梨花雪一样地绽放。   此心安处是吾乡。   清晨。   石库门笼罩着薄薄的晨雾,远处教堂的尖顶斜插在青灰色的天幕里。   阿诚看了看手表,楼顶,大哥和明台已经谈了半个小时。   明楼三言两语就布置完了给明台的任务——“今后,你将以叛逃特工的身份打入共/党内部,为军统,在地下党内部楔入一颗钉子,进行长期的潜伏。”   明台心脏狂跳,他这是要成为双面间谍吗?可是,老师呢?郭骑云和于曼丽呢?   明台再一次感受到了大哥的神秘莫测。他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我的老师和搭档怎么办?”   明楼道:“看来,令仪告诉了你一些事情。”   “能告诉你的,她已经告诉你了。剩下的,我没法回答。”   “那你告诉我死间计划的全部内容。”明台很执着:“还是说,这个也不能说?”   明楼接收到明台挑衅的目光,却不以为忤。明台没有被压力击垮,他站起来了。尽管依旧桀骜不驯,却桀骜不驯得格外真实鲜活。   明楼笑了笑,道:“长话短说。”   “还记得你和于曼丽在海军俱乐部窃取的那份情报吗?那是日本第三战区的兵力部署。你不是疑惑为什么动静闹得这么大,日本军方不会作废方案让我们做无用功吗?”   “我们明目张胆地窃取了它,就是告诉敌人我们拿到了第一手资料——这是死间计划的第一步。”   “然后,我们根据这套方案制订了假的攻防计划,为了让日本人相信这个假的攻防计划,军统局高层制订了‘死间’计划——王天风诈降76号,投靠汪曼春,出卖A区行动组,让‘第三战区密码本’落入76号手中。”   “汪曼春获得这个密码本,就能顺藤摸瓜截获第三战区的‘军事部署’。而前面出卖与被出卖,誓死保护密码本的大戏也让日本军方相信,他们获取了最真实、最可靠的火线情报。”   “他们调整所有的火力防线,按照我们的意图进入我们的口袋,彻彻底底为第三战区的日本鬼子敲响丧钟。”   明楼顿了顿,道:“这就是死间计划的全部内容。”   明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他去乱葬岗前老师说过的话。   丧钟为谁而鸣?   为敌人,也为我们。   “那令仪又是怎么回事?”明台调整完心情,问道。   明楼皱了皱眉头,道:“你非要问?”   明台用毫不回避的目光回答了他。   明楼犹豫了一下,才道:“死间计划启动,王天风带着两个密码本,回到上海。”   “我并不同意他的方案,牺牲太大了。我和他在乡村俱乐部见面时,是为了得到一个掌控死间计划的指挥权的机会——用牌局。”   “我的方案是,在王天风正式开始丧钟行动前主动暴露你,我赌你会被76号逮捕。而我,会拿着密码本,到76号救出你。按照我的计划,所有人都不会死,除了我自己。”   “你和令仪突然出现,打断了我的节奏。事关你未来的命运,我决定让你来赌。令仪大概猜到一些,她主动要求替王天风下场。”   “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你赢了,我获得了指挥权。”   “但是,我也输了。你不愧是王天风的高足,汇丰银行,你在76号的重重包围中仍然脱身而去。我的计划失败,王天风的死间计划正式开始。”   “你从汇丰银行逃脱那天,我去见了令仪。”明楼转过身去,背对着明台:“令仪实在太聪明,她得到你从汇丰银行脱身的消息,知道我失败了,就对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   “我以为她是为了不加重我的负疚感,让我安心。没想到的是,我放弃了,她并没有放弃。”   梁仲春的事情,不适合让明台知道,明楼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令仪的身份,在特高课和76号行事,比我更方便些。”   “她顺着你们A区行动组的活动,抢先一步。利用内线从76号的埋伏里,把郭骑云和于曼丽换了出来。”   “随后,又金蝉脱壳换出王天风。”   “后来你入狱。针对你的救援行动,我提前部署了很久。我要求令仪保持静默,安排阿诚救了你。”   “王天风的计划,我身在局中,时刻担心你的安危,没能看懂,但是令仪看懂了。”明楼苦笑道:“她的胆子,实在太大了。她的行动,如果一步走错,就会全盘皆输,我如果提前知道,不会赞成……”   “你不赞成没用。”明台打断了明楼的话,道:“只要有一线希望,令仪还是会这么做。”   “大哥,我一直觉得你和令仪是同样的人,可是,其实你们并不一样。”明台道:“为了避免牺牲别人,你可以牺牲你自己。但是令仪,不愿牺牲别人,也不愿牺牲自己。”   “你太冷静了,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从前,我一直觉得令仪太聪明。而太聪明的人,往往没有血性。我钦佩她,自愧不如,却嫌她冷血,一直对她抱着偏见。”   明台笑了笑,道:“可是现在,我理解她了。”   “真正的血性不是不怕死,而是敢求生。为别人,更为自己。有大勇气的人,才敢肩挑别人的命运。”   “能肩挑别人命运的人,也不会放弃自己。”   “牺牲换牺牲,从来没有够本划算的说法。不管是你换我们,还是我们换第三战区的敌人。”   明台犹豫了一下,道:“乡村俱乐部,我送令仪回去的时候,我看出来,令仪的心情挺差的。”   “大哥,如果再来一次。令仪问你真的那么想赢时,你会怎么回答?”   再有一次?明楼怔住了。   明楼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个私德有亏的人,他不擅长处理感情。对汪曼春,他碍于大姐暂时屈服,最后会怎样,他告诉自己要坚定内心,其实却不敢抱有希望。而汪曼春投靠日本人,给他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放弃了那个天真纯稚的汪曼春,就更不可能再选择如今这个双手沾满同胞鲜血的汪曼春。   回到上海后,为了更好地打入76号,他利用汪曼春的感情。即使是为了信仰,站在正义的一端,可是,他没有办法回避内心的愧疚。   他已经爱上令仪,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利用了汪曼春。   利用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把这个女人送进坟墓——多可耻啊,想想都觉得齿冷,可他就是这样的人。   汪曼春绑架大姐,重伤令仪。所作所为仿佛都在消除他的愧疚感。可是,在这次事件中,他毫发无损,被连累的人,是令仪。   而对令仪,他更是亏欠。他爱她,追求她,最后,成功得到了她的感情。   可是,对这段感情,他做了什么?   他和令仪的未来,从来没有被他考量过。   死间计划他自己的方案里,他为了避免更大的牺牲,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但是,他死了,令仪怎么办?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   他对不起令仪。   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直面过自己的内心。   楼下,阿诚又看了一次手表。   明台还在等他的答案,明楼艰难地嚅动嘴唇,道:“我不知道。”   “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言归正传。”   明台大为诧异,难道刚才说的都是闲话?可是,在明楼严肃的眼神里,他懂了,大哥不是回避自己的问题,大哥是真的有话要说。   “请问你带烟了吗?”明楼问道。   黎叔的话在明台的脑海里响起:“明天,南方局的同志会来见你。接头暗号是,请问你带烟了吗?”   明楼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了自己的发言——“你将以被策反的军统特务的身份,加入到我党的地下工作,但是你会继续保持与军统的联系,以军统特务的身份,与潜伏在我党的军统特务取得联系,摸清他们的底细,等待清除命令。”   好一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明台顿悟,原来如此。   自己将成为军统局认为埋在延安的一颗定时/炸/弹,而自己这颗炸弹将来会起到不可替代的“反间”作用。   明台望向明楼的眼神里,熟悉的亲昵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不能置信和敬畏。   这份峰回路转促使他问了一个他最不该问的问题:“大哥,你是共/产/党,那令仪呢?”   明楼一时分不清他是故意刺激自己还是无心之失。或许,他更多的,是一时无法接受这样多的信息。   明台已经是一个“死人”,昨天那样的场合,都没能回家。而随后,明台更要离开上海,再相见,不知何年何夕。   明楼走到明台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在安抚那个曾经幼小需要他呵护的弟弟:“我是你的大哥。而令仪,是你的家人。”   明台望着明楼,明楼微笑着,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明台突然福至心灵,道:“恭喜大哥。”   明楼笑了笑,道:“谢谢。”   明台突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令仪托他在合适的时候,转交给大哥一件东西。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明台脸上挂起一个顽皮的微笑,道:“大哥,令仪,不,大嫂有礼物给你。她托我转交的,在我房间的床头柜里。我不能回家了,你自己去取。”   这小子,这样的事情也会忘记,明楼瞪了他一眼,明台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楼下传来喇叭声,三声急促一声长鸣。   是阿诚在催自己该走了。   明楼道:“我要走了,大姐不能来送你,以后你要多保重,照顾好自己。”   “大哥。”明台抿了抿嘴,忍了忍心酸,说,“我也舍不得你们。”   明台终是少年心性,朝明楼扑过来,明楼展开双臂,接住了他。这个幼弟,即将离开家庭的庇护,顶着风雨,奔向远方。他帮不了他了,只能旁观。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奔向他视线不能及的地方。   明台抱得很紧,明楼发现,原来明台已经和自己一样高大,胸怀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宽广。   时间差不多了,他狠下心,掰开明台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两兄弟,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为了同一个目标,背道而驰。   天光渐亮,太阳驱散薄薄的晨雾,给天边镶上一道绯红的霞光。? ☆、第 51 章 ?  不喜欢看神转折的妹子建议不要往下看了,默认到上一章完本。其实上一章故事也算勉强完整了,尊的。   如果你们坚持继续,那作者已经提醒过了,你们不能以任何形式(比如负分、差评、倒吊床头、寄刀片等等)诅咒作者。   ===================================================================   明公馆。   阿香挎着菜篮,准备出门买菜。大小姐交代了,今天炖鸽子汤。荣小姐还在养伤,需要好好调理。   大少爷和荣小姐感情真好,不知道什么时候,荣小姐会成为大少奶奶。明公馆,好久没有办喜事了。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明公馆门口。   戴着帽子的司机下车,静静地等在欧式雕花大铁门面前。   阿香打开门,被门口杵着的人吓了一跳。   不过这个人还挺有礼貌:“小姑娘,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我姓许,是荣家的司机。麻烦你通报一下,就说我们家老爷派我接小姐回家。”   接荣小姐回家?阿香将信将疑地去通报,还不忘关好大门。   好在荣小姐很快就跟着她出来了:“辛苦阿香了,你去忙吧。”   阿香挎着菜篮子走远了,余光瞥见荣小姐上了那辆车。   重庆。   军统上海站最近的谍报摆在戴笠面前。   完成“死间计划”、摧毁76号半数势力、全面掌控上海特高课……   军统上海站的成绩亮眼,戴笠屡受嘉奖。   就连陈立夫暗地里派人举报军统上层走私,校长也没有申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提点了几句。   “时雨这个人,你怎么看?”戴笠突然问道。   副官考虑了一下,谨慎地答道:“大小姐聪明敏锐,酷肖局座。”   聪明?戴笠轻哼了一声。   由于陈立夫推波助澜,军统上海站炸毁吴淞口走私船事件从一起简单的内部渎职案,变成了三方会审。   戴笠为了自保,坚决不承认走私,也就间接保下了宁海雨。   宁海雨回到上海,戴罪立功。   前天,宁海雨从上海传回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戴笠是认得的,是他亲自从死牢里面提出来的黑寡妇于曼丽。   照片上,于曼丽和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在一起。   戴笠仔细查了资料,发现这个中年人是地下党,人称黎叔,曾经领导上海工人大罢工。   于曼丽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还活着?而她,又怎么会和地下党在一起?   死间计划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笠看过死间计划的全部方案,最有可能救下于曼丽的,是时雨。   时雨救了于曼丽,并不是什么大事。这孩子,心肠一直不硬。可是,于曼丽和地下党在一起,就值得深思了。   而为何毒蛇交上来的报告里没有提到?他是否知情?   戴笠下令宁海雨进一步调查。   宁海雨传回来的电报,只有几个字:时雨和毒蛇,过从甚密。   当年,时雨进军校是阴差阳错,她为明台而来。戴笠一直以为,时雨对明台有特殊的感情,可是现在,时雨和明楼在一起,推翻了这个结论。   明台是由明楼亲自送进军校的,明楼对明台的动向心知肚明。   那么显然,明楼并没有告诉时雨明台的动向。明镜的托付?为了别人一句托付甘冒奇险,戴笠不能想象。   时雨被香港站的军统特工发现,押送到军校,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谋?   王天风的死间计划,在飞机上就开始了。为了试探明台,王天风安排了一场刺杀大戏。结果,真的有人刺杀,原来准备的演员没能派上用场。   戴笠一直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巧合。可是,现在看来,实在惹人深思。   刺杀王天风的人,后来经过查实,叫曾亮。是地下党著名的‘文郭嘉’的学生。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巧合。一个意外,必然连接着另一个意外。   而紧接下来的意外,莫过于时雨进入军校。   “共/产/党!”戴笠脱口而出。   如果时雨真的是共/产/党,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时的旅客名单里,有荣令仪的名字。但是,后来时雨坐专机,并没有上那一班飞机。   时雨应该是没有和上线接上头,不得不从明台入手完成任务。   而死间计划里,时雨救了于曼丽,将其赤化,顺理成章。   副官大惊。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想来也知道,局座说的是时雨。共/产/党是神通广大,可是,能神通广大到局座的身边,赤化局座的亲女儿?   副官犹豫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局座,大小姐可是您的女儿。”   荣令仪原本就是早产儿,而影佐杏子在信里毫不避讳地和上杉正和提到怀孕的事情。荣令仪的血统,戴笠其实一直存疑,只是苦于无法查证。   戴笠需要一个有影佐家血统的女儿。所以,不管荣令仪是不是戴笠的女儿,她都得是时雨。   这些话,戴笠无法对副官讲。但是,对荣令仪的怀疑他又不能不讲。   军统安插了眼线在地下党,可以想象,地下党必然也有卧底在军统。   这个卧底是谁戴笠可以不管,但是,不能在他身边,不能是他的“女儿”。   副官道:“也许,于曼丽的事情和大小姐无关,是另有其人。”   “什么人?”戴笠问道。   副官犹豫了一下,道:“能接触到死间计划的人,除了上海站,其实还有重庆高层的人……”   军统局高层并非铁板一块,戴笠被副官这么一提醒,也有些不那么确定了。   但是,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放着。   戴笠沉思良久,道:“打电话给许福,传我的命令,让时雨刺杀毒蛇。如果时雨不肯,就地处决!”   副官瞬间明白了戴笠的意思。如果大小姐真的是共/产/党,地下党纪律严明,大小姐不会听从局座的意思,对毒蛇下手。而大小姐既然是共/产/党,就留不得了。   如果大小姐不是共/产/党,那么,毒蛇相当于被自己人卖了,必死无疑。   军统两大王牌,毒蜂为死间计划而死,毒蛇又成为大小姐的试金石。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副官心头冒出阵阵寒意。   荣令仪坐上车,许福发动车子,不紧不慢地向前驶去。   “刺杀明楼?”荣令仪惊讶极了,道:“福叔,你是不是弄错了?”   许福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局座的命令,如果大小姐存疑,可以亲自打电话去重庆。”   许福不会假传命令,荣令仪这样问,不过是拖延时间。荣令仪余光四顾,发现前方和后视镜里,两辆车子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典型的军统的手法。荣令仪知道,自己是被监视包围了。   到底哪里出了错?荣令仪无暇思考,道:“福叔,你接我出来,怕是不太恰当?明家的佣人知道我的行踪,难免打草惊蛇。”   “大小姐多虑了。”许福望着前方,低声道:“刺杀行动,就安排在中午,明楼不会有机会回家的。”   这么急?荣令仪装作无意地问道:“福叔,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局座怀疑,明楼是共/产/党。”   荣令仪没有再问下去,军统内部,共/产/党这三个字,谁都不能沾。   她如果再问,不但对明楼不利,还枉然自误。   “时间、地点、武器?”荣令仪冷静地问道。   许福笑了笑,道:“大小姐不用着急,等下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我不着急,我怕的是,你们着急。”荣令仪淡淡地道。   说完,荣令仪整个人往后,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   这是一个放松的姿势。   许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调转方向,疾驰而去。   法租界,卜罗德路113号。   荣令仪走进房间,选好狙击位置,望了望窗外,道:“福叔,那两辆车子,可以走了吧?”   “毒蛇不是傻瓜,你们这么明目张胆,是怕他看不出来不成?”   “听大小姐的。”许福笑了笑,走到窗前,隐蔽地打了一个手势,停在树荫前的两辆车子一前一后驶了出去。   许福打开壁橱,取出藏在暗室里的两个长盒。   是两把狙/击/枪。   荣令仪迅速组装完毕,把枪握在手里,不经意地对准许福。   许福一个错身,拿起另一把,恭谨地道:“大小姐,你主发,我给你策应。”   说完,许福后退几步,摆出一个不敢争锋的姿势。手里的枪口下垂着,却斜斜对着荣令仪。   荣令仪装作没有察觉,看了看手表,道:“明楼什么时候来?”   “一点。”   荣令仪不由皱眉:“只有十分钟了。”   许福笃定地道:“局座每周三这个时间固定传指令给他,他一定会来。”   “但愿如此。”荣令仪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把狙/击/枪架上窗口,拉上窗帘。   时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走动,越靠近时间,荣令仪手心越是出汗。   她在心里推演了无数次,却找不到一个可行的办法。   虽然把另外的人调开了,但是,许福显然十分警惕,枪口一直没有离开她,她没有把握一击得手。   而此时,对面的窗户被从里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瞄准镜里。? ☆、第 52 章 ?  乌黑的枪管从低垂的窗帘一角伸出,瞄准镜里,荣令仪看见了明楼的脸。   头发用发蜡整齐地梳在脑后,额头饱满,眼神深邃,流畅的线条滑过高挺的鼻梁向下延伸,延伸到此时微微抿起,微笑时却格外温柔的嘴唇。   这张脸,荣令仪看过无数遍,抚摸过无数遍,亲吻过无数遍。这张脸,曾经出现在她的画上,她的梦里,她的身旁。可是,荣令仪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张脸会出现在她的瞄准镜里,十字交叉,正中红心。   荣令仪明显感觉自己心跳加快了,汗水湿透手心。   不,这不是最糟糕的局面。荣令仪竭力告诫自己,要控制住情绪,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破局。   明楼站在窗前,警惕地打量四周。他很谨慎,没有探出身子,只是小幅度地偏转头部。   明楼的视线很快扫了过来,扫到面前这扇重帘掩映的窗户。可是,荣令仪清楚地知道,他并不会发现自己。   “大小姐,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许福提醒道。   就是现在!荣令仪微不可查地偏转一下枪头,扣下扳机。   子弹打在对面的窗棂上,击碎窗框。明楼迅速反应过来,蹲下身,拔枪反击。   反击的子弹挟裹着风速,呼啸袭来,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荣令仪却觉得这颗子弹的来势极缓,缓慢得她能预测到它的走势。   荣令仪痛呼一声,踉跄着蹲下。果不其然,一朵鲜艳的血花在她右肩上绽放。   对面的反击一直没有停止,密集的火力掩护下,阿诚已经悄悄下楼,准备包围。   荣令仪捂住伤口,就地一滚,滚出窗口范围,道:“走!”   许福犹豫了一下,荣令仪喝道:“还不走,等着被人包饺子吗?”   狙/击/枪不能带走,目标太大。许福拔出手/枪,道:“大小姐,你先走,我断后!”   到现在还在防备自己,荣令仪无计可施,只得率先出去。   这栋楼建在丫字路口的三角地带,各有楼梯通向两侧。荣令仪捂住伤口,奔向早就停在背面的车子。   许福跟在后头,从另一侧上车,发动车子。   车子调了个头,在街对面的一间报亭后面停下。   许福还不肯放弃?   荣令仪艰难地用左手掏出一块手帕,压在伤口上,低声催促:“福叔,任务可以下次做,现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许福抬起枪,稳稳地对住荣令仪。   荣令仪心头巨震,却还是冷静地道:“福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福道:“没有下一次了。”   “局座的命令。如果大小姐没能完成任务,就地处决!”   黑洞洞的枪口后面,许福的表情平静冷漠。   荣令仪刹那间明白过来,说明楼是共/产/党是假,试探她是真,难怪一路上许福都格外提防自己。   她刚才的一举一动,看似再正常不过,可落在有心人眼里,却到处都是破绽。   许福既然有备而来,不会不知道她的狙击成绩,不会相信她打不中。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为了顺理成章地失去战斗力,生生挨明楼那一枪,以至于现在没有反抗的能力。   荣令仪仿佛没看见对准眉心的枪口,堆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福叔,明楼和阿诚马上会顺着血迹追过来,你确定要在这里?”   “你说,仓促间,我嚷嚷起来,他们是会相信你?还是会相信我?”   许福摇了摇头,道:“大小姐,你弄错了,我选在这里,是为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明楼和阿诚追过来,他们不会猜到我们敢留在这里。我们出其不意,我解决阿诚,你解决明楼,这件事到此为止。”   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荣令仪惊愕地道:“为什么?”   “局座只要结果。明楼死,大小姐就不用死……”   荣令仪蓦地打断了许福的话,道:“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包庇我!”   许福的枪口一直没有离开荣令仪的眉心,脸上却露出一个眼熟的微笑,这一瞬间,他仿佛变回那个那个老实憨厚,在荣家忠心耿耿工作了许多年的仆人:“大小姐,大丫让我转告你,你给她的糖,很甜。”   阿诚和明楼,呈犄角之势,互相掩护着出现在街角。   许福道:“大小姐,还请速下决断。”   阿诚和明楼越走越近,只要自己喊一声……   可是,许福的枪口一直没有离开自己。   或许,许福会看在情分上包庇自己。但是,他绝不会在她喊出那一声以后,还不开枪,任由自己宰割。   那点情分,没有这么值钱。   荣令仪狠狠咬住嘴唇,口腔里迅速泛出铁锈味。她却像没有察觉一般,转过脸,注视着明楼,道:“让他走。”   许福道:“大小姐,你可想好了?”   荣令仪狠狠地道:“让他走!”   许福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大小姐,你不要弄错了。你不杀明楼,我就必须执行局座的命令。大小姐,你至于为了别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吗……”   荣令仪打断了他的话,低喝道:“我说了,让他走!”   血迹断了,对方不止一个人,这是一场有组织、有接应的刺杀。   行人三三两两,马路上偶有车辆路过,街面上的店铺整洁有序。   一切看起来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明楼心知再查下去也不会有新的线索,万一对方没走,自己和阿诚没有掩体,目标太大了。   “走。”明楼低声道。   下唇有一点疼,大概是咬破了,荣令仪后知后觉地发现。   视线里,明楼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快到尽头时,明楼回了一下头,像是若有所觉,又像是偶然一瞥。   深蓝色的西装转过街角,再也看不到了。   一滴泪,滑过荣令仪的眼角。   这件事情很不对劲,周三下午一点,卜罗得路。   对方如此清楚自己的行踪,一定是内鬼。   明楼明白,自己是被人出卖了。   阿诚检查完房间,道:“对方撤退得很迅速,除了这两把狙/击/步/枪,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房子里也没有有价值的线索。”   明楼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套房子长期空置,你去问问房东,是谁租下了这套房子。”   “不过,做好心理准备,对方不太可能会留下线索。”   明楼顿了顿,道:“不,你不要出面,找个借口让梁仲春来查。对方的人中一定有内鬼,我们被人出卖了,要加倍小心。”   阿诚不由道:“那令仪?”   明楼摇了摇头,道:“令仪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她应该很安全。”   说是这样说,可是,明楼心里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   犹豫再三,他还是回了明公馆。   明公馆风平浪静,明楼放松下来,微笑着同明镜打招呼:“大姐。”   明镜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瞧见他回来了,头也不抬地道:“令仪不在。”   不在?明楼疾步过来,道:“大姐,令仪去哪了?”   明镜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这是做什么?慌慌张张的,令仪被荣家的人接走了。”   荣家的人?不可能啊。   明楼把阿香叫来询问,阿香描述道:“中年人,说是荣家的司机,荣小姐认识的。”   也对,令仪要是不愿意,没人能强迫她。   明楼放下心,上楼去书房等电话。   阿诚去找梁仲春了,办完事会打电话回来。   这一天的等待却显得格外漫长。明楼喝了一杯茶,还是觉得心浮气躁。   既然坐不住,明楼索性到明台的房间去。令仪给自己的礼物,还在明台房间。   床头柜深处,果然藏着一个圆筒状的盒子。   明楼捧着盒子回到书房,打开一看,是一条宝蓝色的领带。自己日常着装多是沉稳的色调,令仪是嫌自己太沉闷了吗?   明楼不由微笑,拿起领带。   领带下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眼熟的戒指,祖母绿的戒面发出浓艳的宝光,映得黑丝绒的盒子潋滟生辉。   明楼脸上的微笑凝固了,这是怎么回事?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明楼稳住思绪,接起电话。   “大哥,令仪出事了,她的车子,被人投放了炸弹。”   “哐”地一声,明楼手上的盒子蓦然坠地,戒指跌在地上,宝石裂了,碎玉般溅了一地。   明楼只觉得脑海里轰地一声,竭力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发抖:“确定是令仪吗?”   阿诚不敢说实话,道:“车里有一具尸体,还不确定是不是她。”   明楼怒道:“现在就去确定!”。   法租界,一辆车子烧得焦黑变型。   车内抬出一具尸体,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只能从骨骼上判断,死者是年轻女性。   明楼蹲下身,伸出手,却久久不敢触摸。   他的手在发抖,阿诚担心地叫道:“大哥!”   明楼抬头,道:“不是令仪,对吧?令仪这么爱漂亮,怎么会是她?”   “大哥,你要冷静。”阿诚涩声道:“我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一枚烧得变型的插梳躺在阿诚的手心,融成一团的金属里面,包裹着烧得裂开的蓝色宝石。   虽然变型了,可是,明楼还是一眼认出是他送给荣令仪那把。   明楼下意识地把插梳紧紧握在手里。   宝石裂开了,握在手里,一割就是一个血口子。十指连心,可是明楼却觉得,再疼也没有他心里疼。   他的胸口破了一个洞,汩汩地流血。他徒劳地按住胸口,却堵不住伤口,有一件最重要的东西,他好不容易拥有,却在转瞬间被夺走。   不,不会是令仪。   令仪答应过他,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和他一起。   他对不住令仪,还没有来得及照顾她、保护她、和她永远在一起,令仪怎么会离他而去?   这不是真的,令仪会和他在湖畔旁,树林边,建一个小家,种一片梨花。   他所有的计划都没来得及开始,怎么就结束了呢?   他终于明白,原来被留下,是这样的感觉。   可是,令仪怎么忍心,留自己一个人?   明楼的视线一片模糊。   阿诚神色担忧,嘴一张一阖。在说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到。   天空是漠然的青灰色,脚下的水泥地像流沙一样,张着贪婪的口子,择人欲噬。他竭力稳住身体,天和地却旋转起来。   头在晕眩,胸在发堵。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喷了出去。   如果这是噩梦,也该醒了。在阿诚焦急的大喊中,他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第 53 章 ?  重庆,戴笠办公室。   副官正在向戴笠念电文:“上海站毒蛙密电:事情已经办妥,等候指示。”   戴笠道:“回电:注意潜伏,等待命令。”   副官欲言又止,戴笠头也不抬地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副官低声道:“毒蛙现在被三方势力追捕,军统、地下党、日本人都在搜查他的行踪,是否给予接应?”   啪地一声,戴笠手中的钢笔重重扣在桌上:“这是许福问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副官面无表情,手心却汗湿了:“是卑职自作主张。”   戴笠瞟了他一眼,又把钢笔拿起,继续批阅文件。   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副官松了一口气,刚才一刹那间,他选择说实话,在局座这里,果然就过关了。   时雨事件教会副官一个道理,不管你有怎样的本事,在局座面前,第一要紧的是坦白和忠诚。   不一会儿,戴笠直起腰,一份新的上海站花名册出现在副官面前。花名册上,时雨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另一个人。   毒蛙!   副官眼神一变,瞳孔紧缩。戴笠已经点亮打火机,烧掉这一页纸:“你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了。”   “那就去办吧。”   “是,局座。”   一个红×点在许福的喉头。   76号,梁仲春正在焦头烂额地部署抓捕。   上杉课长在法租界遇害,特高课群龙无首。影佐祯昭大为恼怒,严令76号限期破案。76号的能耐,梁仲春自己心知肚明。   眼见着时间一天天逼近,梁仲春饭都吃不下,上火得长了一嘴燎泡。   梁仲春几次打电话向阿诚求助,都没有打通。明家的小丫头说明长官生病了,阿诚要照顾明长官,没有功夫。   偌大一个明公馆,还找不到人照顾病人?梁仲春还就不信了。   只怕是日本人来势汹汹,明楼见机不妙,装病躲了起来。而阿诚,跟他的主子一个德性,精得像狐狸。   梁仲春没有想到的是,被他腹诽的明楼确确实实是病了。   只是,没有病到不能理事的程度。   那天,在荣令仪的尸体面前,明楼吐完那口血,醒过来后就一如往常。只是,他再也没有进过荣令仪的房间。   食欲不振、忧思少眠。明楼明显消瘦了,眼睛里布满血丝,精神却不正常地亢奋。   许福接走令仪以后,令仪就出了事。许福还没有找到,他怎么能倒下?又怎么甘心倒下?   “大哥。”阿诚推门进来,明楼一震,阖上手里的怀表。   “找到许福了。”阿诚道。   “人在哪?”明楼霍地站起身。   “关在明台的面粉厂,我派人守着了。”   明氏面粉厂。   明台“死”后,明董事长伤心过度,面粉厂已经停产。机器设备都运走了,只有两栋空荡荡的屋子。   明楼下车时趔趄了一下,阿诚忙过来扶他。   “我没事。”明楼推开了阿诚的手,率先走进面粉厂大门。   原来的仓库里,绑着一个人,正是许福。许福跪在地上,污血流了一地。   “令仪在哪?”明楼疾步上前,低喝道。   许福抬起头,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明楼揪住许福的领子,一字一句地道:“我问你,令仪在哪?”   许福闭上眼,没有回答。   明楼一枪托砸在许福的头上:“你还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   一股鲜血从许福的头上流下。许福像是没有察觉一般,闭着眼,一言不发。   戴笠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开口。明楼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还是觉得控制不住心里的戾气。   杀了他,于事无补。审问,用刑为下,攻心为上。明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扫过许福被子弹洞穿的膝盖,道:“你还不明白吗?戴笠早就放弃了你。”   “我们的人在运河找到你时,你就是这副样子。”   “谁做的,谁能在第一时间掌控你的行踪,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你说,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而是把你送到我的枪口下?”   “我来告诉你吧,你死了,没有人承担责任。你活着,一切都归咎于你。你唯一的价值就在这里,你就这么心甘情愿?”   许福浑身一震,明楼继续道:“为了戴笠,你守口如瓶。可是,今天你在这里死得像条狗一样,戴笠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只会高兴,知道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甚至,还不用他亲自动手。”   “为这样的人保守秘密,你觉得,值得吗?”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我不死?”许福睁开眼,挑衅地道。   明楼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杀人的欲望,他触电一般松开许福的领子,道:“你告诉我令仪的下落,我给你个痛快。你大概不会想体会什么叫生不如死。”   许福嘴唇微勾,勉强笑了一下,望着明楼,眼神又讥诮,又怜悯。   明楼的心沉了下去,他几乎引诱地、祈祷地问许福:“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令仪到底在哪?”   许福道:“她死了。”   “你再说一遍!”明楼暴怒,一脚踢在许福胸口。   许福被他当胸一脚,踢得倒在地上,可是,他还是从容地、恶意地道:“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毒蛇,你这是要毁约吗?”   明楼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又来了,他一直告诉自己,那具尸体不是令仪。令仪屡次遇险,每一次都逢凶化吉,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可是,就在刚才,许福亲手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明楼晃了晃身体,几乎站立不稳。   阿诚焦急地过来扶住他。   许福冷笑道:“你想听细节吗?”   “你住口!”阿诚喝道。   “让他说!”明楼喝道。   “时雨接到的最后一个命令,你猜是什么?”   许福不待明楼追问,就恶意地道:“刺杀明楼。”   “卜罗得路,113号,你还记得吗?你没有中枪,很幸运吧。”   许福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时雨为了不杀你,生生挨了你一枪。”   “戴笠下令,时雨如果不杀你,就地处决。”   “毒蛇,我几乎是有些佩服你了。从76号到军统,你总是能叫女人替你去死。”   “对了,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一枪打伤了她,我的任务不会完成得如此顺利。”   “啊啊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在废旧的仓库响起,明楼吓了一跳,这么绝望痛苦,是谁的声音?在阿诚担忧的眼神里,他醒悟过来,这是自己的声音。   原来自己,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明楼竭力想要控制,却仿佛魂魄离体一般,控制不住自己。   许福说这些,只是为了刺激自己,以求速死。害死令仪的人,自己怎么会轻易放过。   “你去死吧。”他看到自己拔出手/枪,异常残忍地打在许福的四肢上。   许福嘴里流出血污,却还是挣扎道:“你说我是戴笠身边的一条狗,你又比我高明多少?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许福的今天,不会是他的明天。他和许福,走的路不同。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令仪死了,令仪真的已经死了。   他麻木地抬起枪口,一枪打在许福的胸口。血如泉涌,许福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枪“哐”地一声,掉在地上。阿诚走过来拾起枪:“大哥,走吧。枪声太响,等下警察要过来了。”   他如梦初醒,扶住阿诚的手:“令仪死了。”   阿诚眼里含着泪:“大哥,你要冷静。”   他怎么会不冷静,令仪死了,他的人生再也没有期待、没有奢望、没有盼头。   他抬手捂住胸口,那里曾经澎湃的属于情感的那一部分,也跟着令仪死了。   槁木成灰。   明公馆二楼,明楼的书房内。   一架老式留声机正放着一张唱片,是程砚秋的锁麟囊。令仪曾经想听,却一直没有听到。   “顷刻间又来到一个世界,叫梅香唤院公你为何不来?腹内饥唤郎君他也不在,却为何在荒郊不见亭台……”   阿诚推开书房的门,道:“大哥,该上班了。”   明楼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大衣,披衣而出。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咿咿呀呀声里,一树梨花冷寂地在书房墙头绽放。? ☆、第 1 章 ?  这家酒店颇有一些年头,坐落在马赛的旧城区,和著名的索菲特酒店只隔一个街区。   名字也叫索菲特,只是,招牌上的尾字母L都掉了漆,顶在门头上摇摇欲坠,和连盥洗室都金碧辉煌的索菲特酒店显然不能同日而语。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家‘索菲特’酒店也提供早餐。顺着昏暗逼仄的楼梯往上,到了二楼,就是餐厅。   胖乎乎的金发老板娘送咖啡上来,小心翼翼地往临街的窗边瞄了一眼。   那一桌坐了三个客人,都是东方人。年纪大的妇人和另外一个小丫头神情举止都颇相似,明显是母女。   剩下的另外一个姑娘却有些格格不入。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随意,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精致。乌发如云,眉目如画,只可惜没脸色没什么血色,神情也是仄仄的。   老板娘原本觉得东方人都一个长相,可看了这个姑娘,才明白一个长相也分很多种,一样的不好看,和一样的特别好看。   这个特别好看的姑娘坐在那里,勉强在椅子上落下半个屁股,动作很拘谨,没碰桌子,腰肢也挺得笔直,仿佛时时刻刻都想从这里逃走。   可她毕竟没逃走。这姑娘连着在这家酒店住了半个月,每天天一亮就固定在这个位置坐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同行的另外两人吃了饭就回房间,经常只剩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这里。   老板娘经营这家酒店很久,敢取名叫索菲特,自然有和正牌一较高下的雄心壮志和顶在脑袋上的敝帚自珍。遇到这种明显嫌弃的客人,常常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可看见这个姑娘,老板娘一腔火气都化成忐忑,恨不得亲自拎着抹布把她坐的那张桌子多擦几遍。   有一种人,天生就和旁人不同。哪怕她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把周围衬得格外顺眼。   要是老板娘学过中文,大抵可以从博大精深的中文里面找出蓬荜生辉、陋室明娟等等词汇来自我开解。   可惜老板娘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只能一面自我唾弃一面又忍不住上去搭话:“顾小姐早,你是吃不惯吐司吗?”   这位顾小姐就是荣令仪,半个月前,她在福叔的安排下仓促出逃。说好在这个地方等许福,不见不散。可是,约定的一个星期的期限后面都已经再过去一个星期了,许福却杳无音讯。   原本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定得宽泛,等到现在许福还没来,只能说明他再也来不来了。   荣令仪没什么胃口,但见老板娘热情,就微笑了一下,道:“谢谢,我不饿。”   老板娘偷瞄了一眼她的神色,道:“荣小姐,我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但是,我们法国有一句话,女人想要的就是上帝想要的,Lecielestbleupartout(天无绝人之路)。”   一向吹毛求疵的老板娘也会安慰人,险些惊掉上来送法棍的服务生的眼球。他还来不及表示震惊,就听到被安慰的对象黯然地道:“你说得对。可是,万事皆可补救,唯有不能死而复生。”   老板娘原意是想开解开解这姑娘,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坏消息,张口结舌地说了句抱歉之后就匆匆找了个借口下楼去了。   那姑娘见老板娘走了,又把目光放在面前的咖啡上,直盯得咖啡都凉透了,也没有移开目光。服务生以为她要像往常一样度过一个上午,却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就起身上楼去了。   ‘索菲特’酒店的客房也是狭小的,还弥漫着一股暗沉的潮气。   荣令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足这样的地方,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命要靠两个人的牺牲才能得以保全。   那天在车上,明楼走后,她以为自己绝无幸理。却没想到,许福却放下枪,同她谈了一笔交易。   “大小姐,我保你不死。你照顾好大丫头和我嫂子……”   原来,许福和‘福叔’真的是双胞胎兄弟。她曾经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许福和‘福叔’自幼失散,许福被戴笠看中进了军统,而‘福叔’在荣家做了司机。   许福被安排来荣令仪身边顶替‘福叔’时,为了替许福扫清障碍,戴笠下令杀了‘福叔’。   不管戴笠是否知情……不,戴笠大概是知情的,不然他不会下令。军统特工出任务,从来没有大BOSS开路的先例。   之所以不让许福亲自动手,只怕是怕他知道真相后无法下手。   阴差阳错,荣令仪去苏州调查‘福叔’时,许福暗地里跟过来。荣令仪没法验证的猜测,落到许福眼里,透明得叫人一目了然。   为了避免被看出破绽,许福从未回乡下,只是按地址汇钱过来。   许福万万没想到,这个‘福叔’是自己的大哥,而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哥哥。   许福说完前因后果,也不管荣令仪同意不同意,就给荣令仪一枪。   是麻/醉/枪。荣令仪用来对付过郭骑云、对付过于曼丽,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别人用在自己身上。   荣令仪有过抗药物训练,昏迷前,她竭力挣扎道:“福叔,你的嫂子侄女,你难道不想亲手照顾?”   许福笑了笑,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大小姐,局座安排我做了这么多事,是不会给我活路的。”   荣令仪再醒过来,发现肩膀的子弹已经取出,伤口包扎过了,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正在窗前看着自己。   小姑娘是只见过一次面的许大丫,那个中年妇人,想必就是许福的嫂子了。   那妇人见她醒过来,憨厚地笑了笑,道:“顾小姐你醒了,我当家的叫我把这个给你。”   递给她的是一个信封,里面是三份证件和三张去法国的机票。证件上她的名字是顾简桢,显然是假身份。   也不知道许福什么时候准备的。   随信还有一张纸,纸上有短短几行字:大小姐,趁还没有全线戒严,请速带我嫂子和大丫头去法国。如果我此行能够脱身,一个星期后,我们在马赛圣马恩街索菲特酒店会和。   戴笠对自己动了疑心,想置自己于死地。许福一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她的行踪一定会被密切监控。无论是明家、还是特高课,她都回不去。   在许福的安排下,她已经是个‘死人’,不能再出现在人前。   福婶和大丫不过是普通人,离开她就无法自保。她可以让自己去冒险,却不能拖累别人。许福以命相酬,为的难道是让自己不顾两人的死活,我行我素吗?   第一时间离开上海,竟然是她唯一的选择。   可是,这唯一的选择也不顺畅。在机场,乔装的她被一个76号的特务认出来。   紧要关头,人群中一个人站出来,一刀刺死那个特务,然后陷入包围圈。   是立春。   他显然认出了她。在中枪倒地前的一刹那,她看到他无声的口型:“惊蛰,走!”   伤口有一些痒,是在长新肉。半个月前的事像一场噩梦,只剩下这个伤口,提醒她那不是梦,而是噩梦一般的现实。   房间里潮气夹杂着霉味,闻得久了,竟然也习惯了。   这大相径庭的环境叫她放松下来,荣令仪斜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荣令仪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会儿,她看见许福微笑着对她说:“生死关头,大小姐尚且能够不为自保而杀人,我相信大小姐一定会守诺。”一会儿,她又听到立春问她:“惊蛰同志,对我这个人,你怎么看?”   不,你们不要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我身上。她想要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数张脸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轮换,曾亮、吴立仁、许福、立春……   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一只粗糙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旋即,就听到一声带着苏州口音的惊呼:“这么烫,吓死个伶了。”   我没事,她竭力挣扎,却说不出话,意识坠入黑沉沉的梦境。   再醒过来,是第二天中午。   荣令仪发烧了,福婶和大丫又语言不通,全靠老板娘张罗请的医生。   福婶见她醒了,忙叫她吃药。荣令仪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   大丫怯怯地站在门口,道:“顾姐姐,你生病,把我姆妈吓坏了。”   荣令仪头还晕着,却还是耐心地挤出一个微笑,招手示意她进来:“我没事,大丫不要担心。”   大丫进来,看见床头的药,道:“顾姐姐,你不吃药吗?”   这小丫头,倒是会管东管西。   荣令仪道:“我等水凉一点就吃。”   大丫转了转眼珠,道:“顾姐姐,你不要怕苦,我有糖。”   说完,她摊开掌心,两粒汗湿的糖躺在她手上,是最普通的配咖啡的方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看见荣令仪看过来,大丫露出一个憨厚的微笑:“顾姐姐,这个糖,可甜了。”   大小姐,大丫让我转告你,你给她的糖,很甜……   荣令仪泪如雨下。? ☆、第 2 章 ?  五年后,上海。   暮春天气,午时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水气,一呼一吸间,让人觉得格外熨帖。   明珠午睡醒了,荣太太见她睡得一脑门的汗,辫子也歪了,忙叫佣人拿梳子来,亲手给外孙女梳头。   明珠抱着洋娃娃,乖乖地由荣太太摆布。荣太太不由亲了她一口,道:“珠珠真乖,和你瑜哥哥去玩吧。”   瑜哥哥就是荣令骐的长子荣楚瑜,比明珠大一岁。荣楚瑜小小年纪却颇有长兄风范,很是照顾明珠。   明珠却不肯走,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道:“外婆,我妈妈呢?”   荣太太笑道:“你妈妈出去见朋友了,等下就回来,给珠珠带大白兔奶糖。”   明珠喜欢吃糖,荣令仪却很严厉,不让她多吃。听了这句话,明珠才欢呼一声,由荣楚瑜牵着手走了。   荣大少奶奶见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走远了,道:“母亲,妹妹真的不打算让珠珠见她父亲?”   荣太太脸上原本还带着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就是一沉,道:“什么父亲?珠珠不需要汉奸卖国贼的父亲。若不是令仪不同意,我都不想要珠珠姓明。”   哪壶揭不开偏提哪壶?荣令骐责备地看了荣大少奶奶一眼,道:“婉欣不会说话。母亲,不管妹妹怎么想的,我们做家人的,总是站在她这一边。”   荣太太仍是余怒未消,道:“你们就气我吧,我看我是跟你妹妹去法国,你们才开心。”   “母亲这是说哪里的话?可叫儿子无地自容了。”荣令骐忙道。   荣令骐插科打诨,好不容易才哄得荣太太消气了,才拉着荣大少奶奶出来。   回到自己房间,荣令骐提点道:“妹妹的事情,你不要多嘴。”   荣大少奶奶不由委屈:“我也是为妹妹着想。再说珠珠那么小,终归不能没有父亲。”   荣大少奶奶是在荣令仪去了特高课以后才进的门,哪里知道那些事情。荣令骐耐下性子给她解释:“母亲从小就疼妹妹,妹妹在法国吃了很多苦,把母亲心疼坏了。妹妹是个主意大的,你操心这些,只是惹母亲生气。”   荣大少奶奶勉强接受这番说辞,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荣令骐见她听进去了,这才放心。   明珠的父亲,婉欣只知道姓明,哪里会清楚是什么人。当年,妹妹的死讯传来,母亲当场就昏过去了。   母亲痛失爱女,家里人一时没看好,就给她机会出了门,到梅机关找影佐祯昭要说法。   当然没能见到影佐祯昭。   明楼把人拦了下来。   具体的事情荣令骐不知道,只是隐隐约约听跟过去的下人说,母亲叫明楼刺激坏了,明楼也吃了母亲一巴掌。   看似半斤八两,可明楼是什么人?新政府的首席财经顾问,特务委员会副主任。要不是明楼不计较,母亲岂能全身而退。   不过,荣令骐也并不感激明楼。要不是因为他,妹妹怎么会出事。   这些事情没法和婉欣说。妹妹和明楼两人的事情,妹妹也没怎么细说。荣令骐只希望婉欣不要夹在中间,好心办了坏事。   会升茶楼。   王天风手里拿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茶盏,茶盏里,是碧绿的雨前龙井。   他喝了一口,才道:“你过几天就回法国,真的不打算和明楼见一面?”   荣令仪道:“老师,怎么连你也不能免俗?”   王天风道:“你把我当老师,我才同你说这些。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荣令仪笑了笑,道:“老师,你这个说客,当得可不称职。这些年你和我一直在法国,又怎么知道他不容易?”   荣令仪去法国以后,没有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怀孕初期受了伤,又东奔西跑,孩子竟然也安然无恙。荣令仪还没来得及惊喜,接下来的孕吐就叫她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生下孩子,珠珠又因为先天的原因,十分体弱。   荣令仪原本打算安顿好福婶和大丫就回国,生生被珠珠绊住了。   她身在法国,并不清楚国内的局势,也不敢贸然打电话。      福婶语言学得慢,大丫又在上学,很多事情都要她亲力亲为。幸而后来,荣令仪认识了驻法大使顾维钧的妹妹顾维桢,顾维桢帮了她许多忙。   福叔给她准备的护照上,她的化名叫顾简桢,和顾维桢听起来倒像姐妹一般。原本不过是巧合,两人一见如故,相处融洽,倒真像姐妹了。   顾维桢回国以后,替她带了信物给荣家。荣太太当即赶来法国,荣令仪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珠珠大了一些,荣令仪准备回国的时候,顾维桢来信,她和中/共南方局的金融才子曾进结婚了。   荣令仪已经回忆不起自己看到那封信时候的心情。中/共南方局的金融才子曾进,别人不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明楼的化名。   即使没有和明楼联系上,荣令仪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明楼会不等她。   她总是想,她肯定把明大哥吓坏了。她回去以后,要好好补偿他。   可是,没想到,她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是别人,她大概会质问明楼,会把人抢回来。可是,维桢和自己亲如姐妹。在明楼眼里,她已经死了,他和别人在一起再正常不过。   荣令仪没事人一样撕掉了机票。   荣令仪身在法国,却也没有闲着。荣太太来法国以后,她在经济上不受掣肘,就开办了一个孤儿院。   名义是孤儿院,其实专职收养国内抗日烈士的孩子。   王天风在死间计划以后,和郭骑云远走延安,竟然真的做了老师。   荣令仪阴差阳错间知道这件事情,就写信把人请来法国。   她原本只是试一试,没想到王天风真的来了。只是,郭骑云不肯。   从此孤儿院多了一名魔鬼教师,不过,这是后话了。   王天风待明珠特别好,宠起孩子来跟荣太太简直是棋逢敌手,荣令仪生生被两人衬成了严母。   荣令仪这次回国,一是受巴黎地下党的委托,送一份重要文件给中/共南方局,二是参加郭骑云的婚礼。   结果文件交了,婚礼参加完了,王天风却被南方局招揽,留在上海。   孤儿院的孩子的背景,王天风心知肚明。他愿意教导,荣令仪不是没有想过‘赤化’他,但是,她每次起这个话头,都被王天风三言两语间挡了回去。   荣令仪另起一个话头,道:“老师,你肯留在上海,真的叫我惊讶。”   “我那天,看见于曼丽了。”   王天风的话没头没尾,荣令仪却明白了,死间计划,虽然最后大家都没事。但是,王天风心里肯定过不了关。他原本打算从容赴死,没死成,他也不会寻死觅活。这几年在巴黎,王天风形同自我放逐。   如今,郭骑云和于曼丽各自有新的人生,王天风能想通,实在是一件好事。毕竟,王天风和自己不一样,自己是在戴笠那里挂了号,不得不避开。   而王天风能做的很多,呆在巴黎,不过是浪费人才。   荣令仪举起杯子,真心诚意地道:“老师,祝贺你。”   “谢谢。”王天风脸上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温情:“上海不适合你,你要是打定主意,就早些回去吧。”   “明楼那里,我不会说,你要照顾好珠珠。”   荣令仪不由皱了皱鼻子,抱怨道:“老师,你就是喜欢宠珠珠,老叫我做恶人。”   王天风瞪起眼睛:“我是珠珠的干爹,怎么,还宠不得她了?”   他虽然瞪着眼,眼神里却有笑意。   看了,老师回国是回来对了,他在巴黎时,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放松。   荣令仪忍不住微笑。   时光到底待她不薄,女儿承欢膝下,故人各自安好。? ☆、第 3 章 ?  既然决定早些回去,荣令仪连日来都忙着收拾行装。   这天清早,又下起雨来。这么多雨,荣令仪翻了翻日历,才发现要到清明了。   既然临近清明,在国内,不去祭奠故人,实在说不过去。   快九点的时候,雨停了,荣令仪换了衣服,牵着明珠准备出门。   明珠穿着雨鞋,荣令仪让她自己打伞,也不抱她。荣太太不由心疼,道:“要不珠珠就别去了?”   荣令仪道:“姆妈,这个人救了我。珠珠去拜祭一下他,理所应当的。”   明珠也道:“珠珠要和妈妈一起去看叔叔。”   荣太太见荣令仪坚持,也不好再拦着,只一再嘱咐她雨天路滑,小心开车。   明公馆。   明镜起床时,发现明楼已经拎着篮子,和阿诚准备出门。   明楼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去祭奠令仪。这些年,关于令仪的事情,明楼一向亲力亲为,从不让别人插手。   令仪已经死了五年了,连阿诚都结婚了,明楼却一直没有走出来。   明镜心里着急,却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一个字。   这些年,明楼虽然看起来若无其事,却从来没有放下。令仪住过的房间,他亲自打扫,从不让别人进去。   他书房挂的画,别人也碰不得。   明楼随身戴着一块怀表,别人不知道,明镜却打开看过,是荣令仪的一张素描的小像,笔触细腻,栩栩如生。   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画画。   这个弟弟,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明镜心酸地想。   明楼和阿诚到荣令仪墓前的时间很早,却没有想到,还有更早的,还是个认识的人。   是齐淑媛。   齐淑媛献上花,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她声音虽然轻,明楼耳力却极好,几乎一字不漏地听完了。   “令仪,我结婚了,丈夫是民生粮食铺家的小儿子。”   “没读过什么书,长得也一般。我都没有想到,我最后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和世上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我们的生活,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从前,我多羡慕你啊。你家世好,长得好,又聪明,所有人都喜欢你。就连你认了日本人做爹,和荣家脱离关系。你死后,荣家还是第一时间认回了你。”   “可是,现在看来,还是平凡的生活更幸福吧。人一生的福分是有定数的,享得多了,就要拿别的东西去补。你说,天不假年,红颜薄命,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齐淑媛一席话杂七杂八,不清不楚的。阿诚不由大怒,正准备出去,却被明楼拦下了。   阿诚低声道:“大哥,你就任由这个女人在嫂子墓前胡说八道?”   明楼道:“她是令仪的表姐,令仪很护着她。”   阿诚郁卒。   好不容易等到齐淑媛走了,阿诚和明楼才上前去。   阿诚把祭品摆上,又特意把齐淑媛拿来的花收了起来,才退下去。   明楼瞧见了,只当没看见,见阿诚走远了,才准备说话,就听见阿诚低喝道:“什么人?”   这是上海最好的墓地,绿化做得极好。大片大片的松柏间,还交叉种了许多花木。   明楼回头,只看见花木横斜间,一个小女孩探出一个头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   被阿诚喝了,这个小女孩儿也不慌张,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在树枝上一钩,刺啦破了一条大口子。   裙子破了,小女孩儿嘟了嘟嘴,道:“又要被妈妈念叨了。”她只自言自语了一句,就撂开不管,抬起头,冲着他甜甜地一笑。   小女孩儿一张白净甜美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清澈得叫人不敢直视。   明楼不由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笑容收回去了,神色颇有几分警惕。   明楼无奈,示意阿诚过来。   阿诚蹲下身子,露出一个微笑,哄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儿看了看阿诚,细声细气地道:“我叫珠珠。”   明楼失笑,道:“猪猪,怎么会有人叫这个?”   明珠撅起嘴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妈妈说了,我是她的掌上明珠,就要叫珠珠。”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又有一种奶声奶气,格外的动听。明楼不由道:“是叔叔弄错了。”   阿诚又问:“珠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妈妈呢?”   明珠道:“我妈妈在和叔叔说话,我偷偷溜过来的,这里这个人,和我妈妈长得可像了。”   明楼只觉得心头怦地一跳,一瞬间无数个念头翻涌而出,四壁山色里,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他屏住呼吸,竭力用最平静的语调问道:“你妈妈是谁啊?”   明珠小小的眉头皱起来,道:“妈妈就是妈妈。”   明楼见她说不清楚,低声吩咐阿诚:“去查一查这孩子。”   他话音方落,忽然见明珠张开双手,向着他身后扑过去:“妈妈……妈妈……”   只听得一个焦急的声音道:“你怎么乱跑?叫妈妈担心坏了。”   这个声音一传到明楼耳中,明楼只觉得如坠梦中。世界瞬间静止,他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快,就要冲出胸膛。   “咔”地一声,是他僵硬的肩膀转动时发出的声音。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才有勇气回头。   那个人映入眼帘,依然是如此清晰。明楼贪婪地看着荣令仪,时光匆匆,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她依然是他记忆里那个姑娘。   她鬓角的碎发,秀颀的鼻梁,小巧的下巴,一切一切,都清晰得恍如昨天。隔着那么多年的时光,隔着他无数次的魂牵梦绕,真实鲜活地扑面而来。   这大概又是梦,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经验告诉他,他不能动,不能出声,只有不打破这个梦境,她才不会消失。   荣令仪蹲在地上,整理女儿的衣裙。见明珠蹭了一身的露水,又拿手绢出来细细擦拭:“你不听话,今天扣一颗糖。”   明珠嘟起嘴,明楼不由道:“不要对孩子太严厉了。”   荣令仪松开明珠的裙角,站起身来。她脸上的柔和已经慢慢消失,嘴唇微微一动,最后只是叫了一声:“明先生。”   明楼胸口剧烈起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竟然一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惊讶、欢喜、愤怒、怅然……无数个念头搅得他心口发痛,可是,没有她这一句话给他的痛楚多。   她叫他明先生,她怎么敢?他有许多话要问她,这些年,她去了哪里?她怎么不回来找他?她到底知不知道,他都快要疯了。可是,他一句话都问不出口。   明楼站在那里,僵硬成一尊岩石,一动不动,声音平静,却从平静中透出一种恐惧来:“你的女儿?”   荣令仪轻轻“嗯”了一声,对明珠道:“叫明叔叔。”明珠扬起小脸,很听话地叫了一声:“明叔叔。”   明楼却没有答应,他只是望着她,艰难地道:“这孩子真像你,几岁了?生日是哪一天?”   荣令仪没有回答,明珠已经道:“我今年四岁了,上个月刚过生日。”   荣令仪手心捏了一把汗,明楼却只觉得一瞬间又活了过来,令仪和他最后一次是在六月,时间算下来,珠珠只可能是他的孩子。   明楼望着荣令仪,一字一顿地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神情里有一种狂热,眼里无声地燃着两朵火焰,灼得人几乎觉得疼痛。   荣令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两人间气氛剑拔弩张,却被一声哭声打破僵局。明珠挡在荣令仪面前,带着哭声道:“不许欺负我妈妈。”   荣令仪一震,蹲下身,擦掉女儿脸上的泪水,道:“叔叔没有欺负妈妈,叔叔和妈妈玩游戏呢。”   明珠将信将疑地看着荣令仪。荣令仪微微一笑,哄道:“妈妈有话和叔叔说,你和阿诚叔叔玩一会儿。”   她抱着明珠,还没有叫人,阿诚已经走过来,把孩子接了过去。明珠扶在阿诚的肩头,抽抽搭搭地说:“妈妈,那你要早点和叔叔说完话啊,珠珠有点害怕。”   荣令仪被她哭得心头一抽,却还是勉强保持微笑,目送着阿诚带着孩子走远,才慢慢松下表情。   荣令仪收回视线,移到明楼脸上时,已经换了一种警惕神情。明楼心头巨痛,他的令仪,怎么会这样看他?   他慢慢地问道:“珠珠,是我的孩子吧?”   荣令仪已经镇定下来,脸上的警惕消失了,脸色平静下来,她到底不愿撒谎,轻轻点了点头。   他一颗心随着她的动作,又回到胸腔内,清晰地跳动起来。可是,另外一种愤怒和伤心笼罩住他,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明楼疾步过去,抓住荣令仪的肩。说不出是痛楚还是希望,他已经无限急切地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还是那样温软甜美,像初夏盛开的蔷薇花。一旦触碰,就叫人无法自控。   他贪婪地亲吻她,专注得近乎虔诚。   荣令仪忍不住微微发抖,他已经有了别人,怎么还敢这样对她。她反手一肘,直直地撞在明楼胸前。   她的力道极重,几乎是顷刻间,就听到明楼闷哼了一声。   可他还是不肯松开她,一遍又一遍,反复舔吻她的嘴唇。深情款款、怜惜无限地舔吻她的嘴唇,仿佛全世界只有这一件事情值得他专注,只有这一件事情值得他用心。   荣令仪近乎悲哀地发现,她还是抵抗不了他。她明明可以继续还击,却全身都提不起一点力气,只能让他为所欲为。   她忍不住闭上眼,眼泪顺着脸庞流下。   明楼品尝到嘴里的苦涩,不由一震,松开怀里的人。   荣令仪踉跄了一下,睁开眼,一挥手,一记耳光重重落在明楼脸上。   ? ☆、第 4 章 ?  “啪”地一声脆响,明楼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金丝眼镜飞了出去,五个手指印从脸上浮了起来。   明楼不能置信地望着她,道:“令仪,你打我?”   荣令仪动了手,却并不后悔,道:“打的就是你,你和维桢在一起,怎么还敢来招惹我?南方局的金融才子曾进,你,你好得很……”   明楼脸色剧变。   荣令仪恶意地想,他终于端不住他那张面具了。他已经有了别人,在他面前装什么深情款款。   可是,她却觉得心里极难受。她终于回忆起来,她当时看到那封信,就是现在这样的心情。   明明难过得快要窒息,却拼命装作如无其事。   明楼脸色变幻了几番,突然扬声道:“阿诚。”   阿诚并没有走远,听到声音,忙抱着明珠回来。他一回来就吓了一跳,明楼的眼镜飞到草丛里,脸上还顶着个巴掌印……   难道大哥是吃了大嫂的巴掌?大嫂几年不见,脾气见长啊。   阿诚装作什么都没发现,道:“大哥,你叫我?”   明楼道:“你跟令仪说说,曾进和顾维桢的事情。”   怎么还有自己的事情,阿诚下意识地道:“说来话长。”   明楼一字一顿地道:“那就长话短说。”   阿诚看着大哥黑成锅底的脸色,明智地选择了服从。   1941年,冬。   阿诚快步推开了明楼书房的门:“大哥,南方局的最新指示。”   明楼道:“你念吧。”   阿诚:“由于左/倾错误思想的领导,各地情报站在与国民党某谍报部门的情报斗争中,遭受巨大损失。鉴于越来越严重的斗争形势,现对地下工作提出如下方针——‘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各地情报站要领会方针,严格执行。”   阿诚念完,就地焚毁指示。   明楼见他不走,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阿诚道:“伍豪同志希望你能到延安去。”   明楼摇了摇头,阿诚急道:“大哥,大姐最大的希望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去战斗。现在这不仅是大姐的希望,也是组织的希望……”   明楼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太平洋战争的爆发,对国内的局势有深远影响。打破国民党垄断外交的机会就在眼前,伍豪同志在延安广交国际友人,需要大量有名望的留洋人才?”   “道理我都懂,可是,我真的已经走不动了。”明楼脸上浮出一个微笑:“上海这座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骨于斯。令仪在这里,我哪里都不会去。”   “不过,你必须要去。”明楼道:“曾进这个身份,现在对组织很有用。”   大哥不但不走,还要把自己弄走。阿诚急了:“大哥不去,我也不去。更何况,曾进是你,又不是我。”   明楼笑了笑,道:“阿诚,南方局现在需要的,不一定非要是真正的曾进,而是一个符合曾进形象的人,你完全有能力胜任。在巴黎大学时,你只做我的助教,是屈才了。”   1942年,新春伊始。‘曾进’踏上了前往延安的旅途。在那里,他邂逅顾维桢。同年年底,两人在延安举办了秘密婚礼。   阿诚说完,发现荣令仪的脸色变了。他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肯定是曾进这个名字叫大嫂误会,才让大哥吃了一巴掌。   大哥这一巴掌,挨得实在是有点冤枉。   不过……好像是因为自己?阿诚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危险。阿诚忙抱着明珠走远,希望大嫂能哄好大哥,免得自己‘无辜’受了牵连。   荣令仪脸色几度变幻,心虚地看了看明楼的脸,走过去替他拾起眼镜,道:“明大哥,对不起。”   这会子又知道要叫明大哥了,明楼心里恨不得把她抓过来打一顿屁股,又实在舍不得,只得接过眼镜,再顺手把拿眼镜的那只小手握在怀里。   他握得太用力,荣令仪有点疼,却自知理亏,不敢挣扎。   明楼握着荣令仪的手,视线胶着在她脸上,荣令仪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刺得不自在地垂下头。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他这是要看到什么时候啊?虽然是误会,可是,其实大部分还是自己理亏,荣令仪很能屈能伸,再度道歉:“明大哥,对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明楼打断了。   明楼长臂一伸,把人抱在怀里,才觉得空荡荡的心落到实处。   “不要说对不起。”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明楼把脸靠在荣令仪肩上,低声道:“令仪,你没有错。你只是……只是不肯相信我会等你。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梦见你回来了,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可是,我怎么伸手,也触碰不到你。怎么能触碰到?那只是梦啊。”   “现在你真的回来了,我只有感激。上天到底待我明楼不薄,只是,你还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明楼说到后面,声音更加低哑苦涩,郁郁之意泛于言表。荣令仪原本就内疚,不由心下大恸,道:“明大哥,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明楼苦笑了一下,道:“好。”   他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分明并不相信自己。荣令仪不由急道:“我是认真的……”   明楼不接她的话,松开怀抱,拉起她的手,抚到自己脸上,低声问道:“令仪,我可以亲亲你吗?”   明楼的脸上,巴掌印还宛然在目。明大哥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而让他这么狼狈的罪魁祸首,是自己。荣令仪懊恼极了,踮起脚,毫不犹豫地吻上了明楼的嘴唇。   她的唇方一触到明楼的嘴唇就被狠狠捉住,含在嘴里,肆意舔吻。和刚才的温柔专注不同,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急迫和迷恋,辗转吮吸,不容置疑地掠夺她的一切。   她觉得自己被卷在飓风中央,快要呼吸不过来。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一条灵活的舌头就迫不及待地探进来,扫过她温暖的口腔。   唇与唇的碰撞,舌和舌的交流,周围的世界消失了,只有他的气息还在。他的唇烫得像火苗,他的气息像鼓动的风,在她心里燃起燎原的烈火。   隔了那么久,隔着久远的时光和记忆,她依然能感受到他是如此地思恋她,渴望她。她本能地迎合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狂热。   飞蛾扑火。   荣令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去明公馆的路上。   她一时内疚,被明楼趁势提出了许多不平等条约,第一条,就是回去看大姐。   不过,这其实也不算不平等条约。误会说开来,珠珠去明家理所当然。珠珠已经四岁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姑姑。   大姐会原谅自己的吧?荣令仪不确定地想。   满腔悲戚地去上坟,高高兴兴地……回家?明楼走进客厅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   有多久没有见这个弟弟笑过了,明镜惊愕之下,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她定了定神,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偎在明楼身边。啊不,是明楼偎在她身边。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儿,显然腾不开手,自己那个弟弟,身高腿长,走一步顶别人两步,却不肯先走,黏黏糊糊地跟在旁边。   是荣令仪。   明镜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人还在。   也对,只有令仪,才能把自己这个弟弟变得举止古怪。不,不对,令仪不是去世了吗?怎么人还在?   “啪”地一声,刚才幸免于难的茶杯没有挺过第二波,被它的主人打翻在地板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明镜站起身,惊愕地道。   荣令仪下意识地想要解释,却被明楼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制止了。   明楼从她怀里接过明珠,道:“大姐,这是你侄女。”   明珠在车上睡了一觉,刚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皱了皱小鼻子,秀气地打了个呵欠。   荣令仪道:“珠珠,叫姑姑。”   明珠抬头望着明镜,很听话地叫道:“姑姑。”   小女孩儿甜美白净的脸上乌溜溜地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动,叫完人,想了想,又冲明镜甜甜的一笑。   明镜下意识就道:“好孩子,乖。”   不对,乖什么乖,明镜觉得自己快要凌乱了。天上掉下来个侄女固然可喜可贺,可是,谁来跟她说说前情提要啊。   千头万绪杂在一起,她一时有点理不清。   明珠叫完人,张开双手,够向荣令仪:“妈妈,我饿了。”   她们出门时候吃了早点,但是,现在已经快中午了。小孩子家经不得饿,这个时候饿了也很正常。   怎么能饿到孩子?明镜的一团乱麻瞬间被快刀斩断,她瞪了明楼一眼,扬声道:“阿香,阿香,快点把饭摆上来。”? ☆、第 5 章 ?  荣令仪给女儿定的规矩,饭后要午睡一小时。   明珠吃完饭,玩了一会儿,拉着荣令仪的手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她说的家,自然是指荣家。   明珠话音刚落,明楼就被明镜狠狠瞪了一眼。   明楼陪着笑脸,转过头去看荣令仪。   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眼睛望着自己,小的是疑惑,大的是恳求。荣令仪把女儿抱在怀里,道:“这里也是珠珠的家啊,爸爸的家,就是珠珠的家。”   “哦。”明珠答应了一声,突然道:“妈妈,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爸爸?”   荣令仪一时失语,还是明楼接过话来,道:“因为爸爸以前很忙。”   明珠皱了皱鼻子,紧紧搂着荣令仪的脖子,小声道:“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自以为说得很小声,其实客厅里所有的大人都听见了,明楼又被明镜狠狠瞪了一眼。   荣令仪接收到明楼的眼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把委屈这个和明楼极其不搭的词汇甩出脑海,温柔地对女儿道:“怎么会?爸爸最喜欢珠珠。”   “哦。”明珠低声应了一声,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荣令仪不由哄道:“珠珠乖乖的,等会儿睡午觉的时候,妈妈给珠珠讲个故事。”   明珠最爱听故事,得了这个许诺不由眼睛一亮:“那妈妈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荣令仪满口答应:“那就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明珠惦记着听故事,当下就要睡午觉。   荣令仪抱着她,征询地看着明楼,明楼想把女儿接过来,荣令仪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明楼只好在前面带路。明楼出去了,明珠才道:“珠珠不喜欢爸爸。”   荣令仪不由道:“为什么?”   明珠做了个鬼脸,道:“爸爸凶巴巴的,还嘲笑珠珠的名字。”   这孩子,荣令仪循循善诱:“可是爸爸最喜欢珠珠。珠珠要是不喜欢爸爸,爸爸多可怜啊?”   明珠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小脸上写满迷糊。荣令仪忍不住逗她:“要是珠珠不喜欢妈妈,妈妈就该难过了。”   明珠急道:“珠珠最喜欢妈妈。”   荣令仪笑微笑道:“可是珠珠不喜欢爸爸,爸爸也会难过的。”   “哦。”明珠犹犹豫豫地道:“那珠珠也喜欢爸爸,就喜欢一点点……”   她两只小胖手凑到一起,小心翼翼地比了一小段距离。   “好孩子。”荣令仪忍俊不禁,亲了亲女儿的小脸。   小祠堂。   明镜坐在椅子上,桌上摆着一条锃亮的马鞭。   明楼推开门,叫道:“大姐。”   明镜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姐啊?”   明楼道:“明楼怎么敢?我刚才是去安置珠珠,一回来,就赶紧来见大姐了。”   提到明珠,明镜忍不住放松了紧绷的表情,道:“算你识相。”   明楼道:“是大姐疼弟弟。”   脸皮真厚,差点被他绕进去了,明镜重新板起脸,把桌上的鞭子拿到手里,道:“令仪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明楼双腿一并,跪在地上。   明楼这一跪,瞬间打断了明镜的思路。   明镜祭出鞭子,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明家祖上是贩马出生,祭马鞭一来代表不忘本,二来代表明家的家法。可自从令仪‘去世’以后,明镜心疼明楼,再也没有动过家法。   明镜当即想扶他起来,又想起自己的意图,勉强管住自己的手,道:“说吧,怎么回事?”   明楼脸上浮现出一个苦笑,道:“是我对不起令仪。”   “五年前,令仪身份暴露,我……我对她开了一枪。”   “你说什么?”明镜满面严霜,站起身来:“令仪当时不是被抗日分子投弹吗?”   明楼道:“这是其二,我伤了令仪的心,她诈死逃脱以后,才不肯来见我。”   “你啊你!”明镜气得发抖,抬起手,一鞭子抽在明楼的肩膀上,道:“明家祖训,你都忘记了吗?”   “明楼不敢忘。”   明楼手臂剧痛,却不敢伸手去挡:“内不护妻子,下不抚幼女,致使明家骨肉流落在外,明楼大错特错。”   他竟然没有否认,明镜眼前一黑:“你糊涂!”   “大姐,我错了。”明楼道:“我当时并不知道令仪怀孕了,大姐……”   “你不要叫我。”多无耻的说法,明镜双目喷火,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大姐,是我对不起令仪。大姐要打要骂,明楼不敢有丝毫怨言。”明楼跪在地上望着明镜,他眼神真诚,目光清澈。   明镜突然反应过来,令仪‘死后’,明楼的痛苦绝对不是作伪。他今天给她来这么一出,他一定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当着父母的面发誓。”明镜恨恨地道。   “明楼不敢在父母面前胡言乱语。”   好,好,他最好有能耐把自己糊弄到底。“我不会轻饶你!”明镜咬着牙道,她心里想着,无论明楼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今天她给过他机会了,既然他不珍惜,就别怪自己。明镜一字一顿地道:“我绝决不饶你!你记着!”   明镜说完,起身出了小祠堂。   这场风雨,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明楼伸展单膝,借力站起来。明镜像脑后长着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道:“不许起来,你既然违背了祖训,就好好跪着反省吧。”   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明楼苦笑,收起腿跪了回去。   明珠睡着了,荣令仪小心地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站起身来。   这是她曾经住过的房间,还是熟悉的布置,和她记忆里别无二致。荣令仪不由自主地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她曾经用过的首饰整整齐齐地收在里面,香水已经挥发干了,只剩下一个空瓶子。   旋开瓶口,仿佛还能闻到熟悉的香气。      “在看什么?”一双手从后面笼住她,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概是怕吵醒珠珠,明楼的用的是气音。   荣令仪觉得耳朵一痒,转过头来,道:“没什么。”   “你跟大姐说完了?”荣令仪问道。   明楼含笑点了点头。   荣令仪有些忐忑,道:“不知道大姐会不会生我的气?”   “不会。”明楼肯定地道。   “真不会?”   “真不会。”   荣令仪突然反应过来,伸手去脱明楼的衣服。   明楼抬手去挡,别有深意地道:“令仪,珠珠还在呢。”   荣令仪被他说得脸通红,却不肯罢手。   明楼无奈,张开手,任由她脱掉自己的外套,撸开衬衫的袖子。   鞭痕是新鲜的紫红色,可见当时明镜用了多大的力气。   荣令仪眼睛一酸,明楼已经微笑着扣好袖子,安慰道:“就一鞭子,不疼。”   荣令仪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从被小千娇万宠着长大,再后来虽然做极危险的工作,却也没有吃太多苦。   直到她去了巴黎,怀着珠珠,又带着福叔的家人。老的老,幼的幼,所有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   一夕之间,她就忘掉了过去衣食无忧的二十一年,开始为生活奔波。   当时出来得匆忙,她只戴着一只粉钻的戒指,也幸而戴着这只戒指,靠卖这只戒指的钱,她们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也为后来的生活打下基础。   维桢回国,荣太太来巴黎后,她的生活再次回到过去的轨道。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事事自己考虑,习惯走在前头替所有人遮风挡雨。   “我的囡囡长大了。”荣太太曾经不无感慨地说道。   然而,在明大哥眼里,她显然还是过去那个需要他照顾保护的姑娘。   荣令仪转起脸,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水雾藏起。   明楼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道:“令仪,我想去见伯父伯母。”   荣令仪回过神来,道:“暂时还不可以。”   明楼不由惊讶,道:“为什么?”   荣令仪蹲下身,捏了捏明楼的腿。   明楼刚才在小祠堂跪了一个小时,一起身,就来了这边。被她一捏,顿时觉得双腿酸胀,微微踉跄。   荣令仪仰起脸,脸上浮现出一个促狭的微笑:“明大哥要是不怕被我父母打残废,就今天去。”   明楼还真不怕,不过,到底被荣令仪劝住了。   “我先回去跟姆妈说好,免得你……唔,免得你白白牺牲。”   明楼拗不过荣令仪,吃过晚饭,只好开车送荣令仪和明珠回去。   荣令仪抱着明珠下车,走进荣公馆的大门。   快拐进照壁的时候,荣令仪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明楼站在车旁,神情怎么看怎么黯然。   见她回头,明楼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荣令仪不由也回以微笑,抱着女儿,慢慢走到照壁后头去了。? ☆、第 6 章 ?  三个月后,巴黎,布鲁日大教堂。   一场婚礼正在举行。   气势恢宏的圆穹内部,绘满了大幅壁画,阳光从彩色玻璃窗上透进来,在雪白的木质长椅上留下跳跃的光斑。布道台上,白色的鲜花竞相怒放。   新郎衣冠楚楚,器宇轩昂。新娘温柔娇美,从容大方。   明镜含笑看着这一对璧人,又是激动又是酸楚。   圣洁的赞美诗里,新郎开始亲吻新娘,明镜忍了再忍,眼里还是泛起泪光。   阿诚掏出手帕递给明镜,低声道:“大姐,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怎么还难过了?”   “阿诚哥,你就不懂了,大哥成家立业,大姐就能解脱了。”明台皱了皱鼻子,顽皮地道。   这孩子,还打趣起自己来了。明镜有心想给他一指头,又怕影响仪态,只好忍住。不过,嘴角情不自禁的微笑还是出卖了她。   荣令仪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拆头发。   婚礼上,她的头发被化妆师编成繁复的鞭子,好看是好看了,只是,拆起来十分麻烦。   明楼洗完澡出来,穿着一身蓝色的浴袍,头发还微微滴水。   从明长官再度变成明教授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梳过那种油头粉面的大背头。修剪得长短适中的头发软软垂下,看起来年轻了很多。   荣令仪从镜子里看到他过来,想要转身,就被明楼按住了。   “我帮你。”明楼坐到荣令仪身后,替她拆她不顺手的地方。   明楼的手很巧,不过一会儿,就拆完了。   荣令仪不由笑道:“明教授如果不教书了,还能凭这份手艺混口饭。”   明楼握住她的肩,轻盈地把人调了个个儿,面对着自己。   “我只为你服务。”他温柔含笑,吻上面前这张柔软嫣红的唇。   荣令仪任他揽在怀里,乖巧地扬起脸,无声地迎合他。   这种顺从放出了他心里想要肆虐的凶兽。   荣令仪还穿着婚纱,婚纱背后,是交织系带的缎带蝴蝶结。像拆礼物一样,明楼伸手,两个指头轻轻一扯,就扯开那个硕大的蝴蝶结。   束得紧紧的带子散开,某个隆起的弧度更加突出。明楼眼神一黯,抱起荣令仪。   天旋地转间,荣令仪已经落在柔软的大床上。   婚纱的裙摆极大,她陷在里面,像一只精心包裹的礼物。   上天献给他荒芜人生的礼物。   床是白色的,婚纱是白色的,她的身躯也白得耀目。像云朵,又像玉璧,他清楚她柔软之下的棱角。   他从重重叠叠的白纱间,握住她的腿。   细密的吻从足弓一路向上,留下一串暧/昧的水痕。   隐藏在密林深处的花朵被露水打湿,颤巍巍地绽放。   他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她的手指陷到他的发间,像是在推拒,又像是在挽留。   礼物已经准备好了。   浴袍被粗暴地扔到地上,他抬起头,吻上她的锁骨,吻上她微微沁出汗的脸颊。   他握住她的腿,压在她的胸上,以一种和他脸上的神情截然不同的急迫,进入她的身体。   温暖潮湿包裹着他,他终于忍不住,肆意冲撞起来。   风起云涌。   风极烈,却不曾吹散云层。   云动荡,却依旧缠绵在风的周围。   她那样柔软,在他怀里,从发丝到脚尖都软成一汪春水。   可是,她又无所不至,包容他最坚硬的顶端。   坚硬的地方越发坚硬,他的心却无限柔软。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交,越过她的头顶,紧紧地扣在床上。   她整个人被拉伸又被折叠,在层层叠叠的浪潮中,终于忍不住绷直了身体,旋即,又剧烈颤抖起来。   他耐心地等待浪潮过去,掐着她的腰,再度冲锋。   给你无限的爱,MY GIRL,MY GIFT。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